(七)

不知是不是酒喝得多了,半夜時分,公蠣口渴得難受,正輾轉反側糾結著要不要去倒碗冷茶,忽聽一陣響動,似有輕微的鑼鼓之聲。

公蠣支起耳朵。果然,先是一陣擊鼓,聽起來既不像嫁娶鑼鼓般歡快,又不似喪鼓般哀傷,聲音沉悶、莊重;接著鑼鼓長號齊鳴,中間夾雜著長長的詠歎和古怪的字符,聽起來死氣沉沉,卻又讓人煩躁不已。

公蠣索性坐了起來,耳邊的聲音倏然消失。摸黑兒倒了一杯冷茶喝了,重新躺在**,鑼鼓聲又響了,小而清晰,直直地往他的耳朵眼裏鑽。

這下瞌睡沒了,公蠣披衣坐了起來,心想誰家這麽討厭,半夜三更打鑼鼓,誰知很快聲音又沒了。

如此這般,一會兒響一會兒不響的,三巡過後,這才靜下來。公蠣鬆了口氣,重新躺下,盤算著明日一早便去同玲瓏商議成親之事,忽聽一陣鑔鳴,同戲台要開場前的打擊節奏一模一樣。

公蠣幾乎要破口大罵了,折身起床,恰在此時,新衣櫃的門忽然開了。

一個兩寸來高的小人兒從裏麵跳了出來,頭大身小,似乎戴著麵具。接著三個、五個,出來一堆蹦蹦跳跳的小人,有些抬著箱子,有些搬著器具,還有些更小更矮的,空著手牽在一起,魚貫而出。

它們臉上畫著些奇怪的花紋,能夠發出淡淡的熒光,所以屋裏雖然未點燈,但依然看得清清楚楚。

小人們跳上圓桌,開始布置。仿真的假山、草木,白色泛著水花的溪流,一會兒工夫,圓桌上變成了個有山有水的“盆景”。

兩扇衣櫃門忽然同時打開,未來得及跳落桌麵的小人兒紛紛跪地膜拜,過了片刻,一個穿著黑衣長袍的小人兒,極具威嚴地從櫃子深處走了出來。

它的麵具同其他的不同,是一個咧嘴大笑的昆侖奴,畫得也更為精致。

這不是燈影兒戲嗎?反正大長的夜,公蠣也睡不著,索性圍著被子,饒有興趣地看了起來。

一眾小人兒全部到了圓桌上。昆侖奴站在山水中間的一塊空地上,揮動手臂,似乎在指揮其他小人做什麽。小人們一陣忙亂,很快恢複了秩序:七個極小的小人兒被綁了起來,捆在七根豎起的柱子上,它們的身後,放置著幾口大鍋。

公蠣一驚,頓時想起那晚做夢的情景,忙屏住呼吸,仔細觀看。

這七個被綁的小人,個頭明顯比其他人小,臉部隻是一個小小的圓腦袋,連五官都沒有畫。公蠣猜是指這幾個人都是小孩子。

七個黑色小人,分別站了七個孩子的身後,但另外一個黑衣人,卻站在了一個成年小人的身後。

這些小人的衣服,顏色大都是純色的,有些黑色,有些紅色,不過大部分都是白色,唯獨這個成年小人的衣服是雜色的,上麵有黑有灰,而且是短襟長褲,一副農夫打扮,若不是黑衣人站在了他身後,公蠣還真沒注意。

接下來的情形果然同公蠣夢到的一樣,七個小孩額頭被割開,身上的皮膚被剝下。但不同的是,那個農夫打扮的成年小人被綁在最後一根空著的柱子上,一個黑衣人將他的後背皮膚剝離下來一塊,將處理好的人皮做成了小鼓。

正看得津津有味,公蠣忽然發現有一部分小人兒轉移到了矮凳上。它們表演的似乎是另外一出戲:兩個小孩模樣的人平躺在上麵,周圍站著四個黑衣人。其中一個黑衣人看起來像是郎中,半跪在小孩身前號脈聽診,過了片刻,它拿出一柄小刀來,將小孩的手臂劃開,放入了什麽東西。

四個黑衣人繞著兩個小孩跳起了舞,前進、後退、猛地回頭,舞姿十分怪異,並無一點美感。躺在地上的小小人兒醒了,坐起來東張西望。

公蠣看了半日也不明白這出戲講得是什麽意思,又去看圓桌。此時,圓桌上那夥小人也開始了跳舞,最高大的那個昆侖奴麵具黑衣人對著天空高舉雙手,似在念誦著什麽,另有八個黑衣人每人抱著一個小鼓敲擊。

其他的白衣人靜止不動,唯獨剛才被做過手術的兩個小孩兒,隨著昆侖奴麵具吟誦的節奏,翩翩起舞。

鑼鼓聲起,一眾小人全部跳起了舞,它們額頭的亮光也漸漸變成了血紅色。公蠣猜想是到了天狗吞月的時候了,一眼不眨地盯著正中那個昆侖奴麵具人。

小人們舞動得也越來越快,看起來像一群成了精的小妖怪。隨著黑衣小人手中的小鼓發出刺目的光線和淒厲的聲音,轟隆隆一陣響,眾小人圍住的“石台”坍塌出一個黑黝黝的大洞。

血色更加濃重,所有的小人看上去都血淋淋的,舞步開始淩亂,先是外圍的白衣小人東倒西歪,接著是黑衣人,抽搐了一陣,漸漸不動。

它們死了,死了很多人!

這同做夢夢到的不一樣!公蠣這下開始吃驚了。

周圍的小人大批死去,隻剩下少數幾個黑衣人勉強支撐,唯一正常的,是那個帶著昆侖奴麵具的小人。

鼓聲越來越慢,仿佛一個人腳步沉重地走在空****的地板上,發出“哐——哐——”的回聲,一抖一抖的,讓人五髒六腑隨之發顫。

公蠣忍不住捂上了耳朵,但聲音似乎是從自己身體內部發出,根本無法阻擋,聽得人極為煩躁,恨不得跳起來,上前將那些小東西掃地出門。

但情況又有了變化。石台中間的大洞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竟然慢慢升出一具巨大的紅漆厚木棺材來。

實際上它不過三寸來寬,一尺來長,說它巨大,是對比那些小人來說的。

鼓樂忽然變得歡快,棺材隨之振動不已。公蠣驚奇地發現,它上麵的紅漆似乎沒幹,歪歪扭扭地流了滿地。

昆侖奴小人匍匐在地上,仰天狂笑。紅漆源源不斷地流動,很快蔓延至旁邊倒著的一個黑衣小人身下。接著隻見那些紅漆如同觸手一般扭動著爬上了黑衣人的身體,片刻工夫,將它裹了個嚴嚴實實。

未等公蠣反應過來,被裹著的小人翻滾了幾下,紅漆如潮水般褪去,“山石”地麵上,黑衣小人身上的衣服皮肉消失不見,隻剩下一具小小的骨架,隨即化為齏粉。

公蠣忽然明白過來——那些東西不是紅漆,而是一種類似苔蘚、菌絲之類的東西,帶有強烈的腐蝕性。

菌絲繞開了昆侖奴繼續蔓延,一盞茶工夫,所有死亡的小人無一例外全部化成了齏粉。

菌絲漸漸退了回來,重新盤踞在棺木上,如今棺木鮮紅欲滴,泛出潤澤的光。

昆侖奴小人重新開始跳舞。這次的舞蹈跟剛才的大為不同,他的脖子一探一探,腰部靈巧地扭動,動作完全不似人類。

公蠣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強烈——這些動作,公蠣其實很熟悉。

蛇舞。

棺木的蓋子動了一動。昆侖奴跳得更加賣力,嘴裏發出噝噝的蛇語聲。可惜他的蛇語發音並不標準,公蠣聽不出他說什麽,但從狂熱的動作和音節判斷,他似乎是在召喚什麽。

棺蓋猛地一響,翻落在一旁,一個“巨大”的蛇頭從棺材中伸了出來,蛇頭碧青,似曾相識。

更讓人驚駭的不是這個似曾相識的蛇頭,而是蛇頭的一側,還長著一個人頭。

公蠣覺得自己像是被人捏住了七寸,想要叫,卻叫不出來。雙頭蛇慢慢地爬了出來,身子高高揚起,蛇頭和人頭皆一眼不眨地看著公蠣,公蠣甚至能夠感覺到人頭對自己邪惡地笑了一笑,嘴巴微動,叫著“來呀來呀”。

公蠣摸索著拿過鏡子,戰戰兢兢地往銅鏡中看去。鏡子中的自己,同蛇頭一側的人頭,長著一模一樣的臉!

“啊——”公蠣終於忍不住了狂叫起來,蛇頭、人頭、昆侖奴,連同棺木上的菌絲和假山假水,都如受驚一般,飛快地扭動起來,隻見一片微光騰起,一切瞬間灰飛煙滅。

公蠣的這聲叫委實喚長而淒厲,胖頭飛快地撞門而入:“老大,你怎麽又掉下床了?”

公蠣牙關緊咬,用力地掐住胖頭的手臂,驚恐道:“快……看燈影戲!”

胖頭將他扛起來放在**,道:“你這是又做噩夢了吧?”掙脫被掐得生疼的手臂,取出火折子將燈點上。

公蠣一隻手還緊緊攥著銅鏡,滿頭滿臉的冷汗,指著新圓桌說不出話來。

胖頭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納悶道:“什麽也沒有啊,怎麽了?”說著還過去將圓桌拍了一拍,讚賞道:“好結實!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材,我親眼看著做的。”

一碗熱茶下肚,公蠣感覺好了些,命胖頭將燈頭撥大,支撐著下床,繞著木櫃和圓桌查看了一下。

櫃子門確實是開著的,同公蠣剛才看到的一樣,但裏麵空無一物,並沒有留下任何小人活動的痕跡。圓桌和腳凳上麵雖然有層薄薄的灰塵,但胖頭認為是今天搬回來忘了擦拭的緣故。

難道真是做夢?

胖頭將自己的鋪蓋卷兒抱了過來,在公蠣床前的地下鋪好躺下,閉目道:“老大你隻管放心睡吧,要再掉下床,還有我這個肉墊兒呢。”又問:“你剛才夢到什麽了?”

公蠣勉強道:“夢到我屋裏演燈影兒戲,一群小人兒從櫃子裏出來,在圓桌上又唱又跳的。”

胖頭嗬嗬傻笑,道:“這麽好玩兒?下次你做夢記得叫上我。”

公蠣沒好氣道:“呸,你個傻子。”

胖頭打了個哈欠,道:“睡吧,明日還得早起呢。”公蠣卻沒有睡意,做了好幾次深呼吸,終於平靜下來,無話找話道:“胖頭你說,要是現在有人跟你說,你本來是個可以救世安民的英雄,不能自甘平庸,你怎麽辦?”

他不知道今晚的夢境同畢岸昨日提到的事情有無關聯,但隱隱覺得,這幾天圍繞在自己身邊這些事情有些怪異。

胖頭好半天才回道:“哪有這等好事?”

公蠣道:“我是說假設。”

胖頭閉著眼睛,迷迷糊糊道:“我要是個英雄就好了。有你和畢掌櫃的本事,專門治那些壞人。”

胖頭把公蠣和畢岸相提並論,讓公蠣覺得很是受用,本想再聊幾句,他已經鼾聲大作,隻得作罷。

[1]見忘塵閣《噬魂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