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如何回到忘塵閣的,公蠣也記不清了,隻知道精神恍惚,一會兒欣喜若狂,一會兒悵然若失。

或許自己這輩子,都找不到丁香花女孩了吧。

一連三天,公蠣老老實實待在忘塵閣,哪裏也不去。

公蠣不是不想負責,而是事情來得突然。除卻丁香花女孩的因素,最主要的是,自己還沒做好成親的思想準備。一是玩心尚重,一想起那些柴米油鹽的日子便覺得乏味;二是因為自己的身份——蛇人結合,後果會如何?雖然世間也有得道的非人同凡人結成家庭的案例,但對公蠣來說,放在自己身上還是覺得不可思議。還有最為關鍵的第三,那些陰魂不散的鬼麵蘚,如今雖然皮膚表層看不到,但誰知道自己還能活多少天,不能禍害了人家姑娘。

第四日,公蠣仍沒想好此事如何處理,心思煩亂之極,窩在房間裏將近中午,躺得腰酸背痛,這才晃悠著來到前堂,隨便拿了一本書捧著,掩飾自己的發呆。

胖頭羨慕道:“老大,你得空兒也教教我,我還有很多字不認識呢。”

公蠣心不在焉道:“好。”

汪三財哼了一聲,道:“你見過看書半日都不帶翻頁,還顛倒著看的麽?”

公蠣一看,果然拿倒了,惱火道:“我就愛倒著看書,如何?”

胖頭唯恐他們吵起來,忙朝公蠣擠眼:“北市那邊新開了一家館子,味道可好哩。我們去嚐一嚐?”

公蠣懶洋洋道:“不去。”

任胖頭如何勸說,公蠣堅決不為所動——他唯恐自己一出門,便要忍不住去找玲瓏。胖頭去了北市進貨,走之前,又喜滋滋地換了衣服,將頭發抿得明光,整個胖臉的肉笑得都在微微顫抖。不用說,定是借機出去幽會。

胖頭前腳剛走,小妖來了。她要去北市購一批盛放胭脂水粉的器具,想邀胖頭一起去。

公蠣沒好氣道:“他如今忙著呢,又要進貨又要幽會,哪裏會帶你這個拖油瓶?”

小妖不服道:“誰說我是拖油瓶?我幫他看著東西,他跟人約會才方便呢。”

公蠣丟了書,閉目養神。小妖推他道:“喂,你知不知道胖頭去見哪個?”

公蠣撥開她的手,道:“知道。”

小妖有些失望,撅嘴道:“原來你們都知道,就我一個人瞞在鼓裏。”說完等著公蠣同自己鬥嘴,卻見他失魂落魄,早不知道神遊何處了,笑嘻嘻道:“怪不得胖頭說你丟了魂兒,還真是。要不要我去請個神婆子回來幫你叫魂?”

公蠣白了她一眼,道:“你才丟了魂呢。”

話音未落,一個熟悉的聲音道:“誰的魂丟了?”

公蠣一骨碌爬了起來,連書掉在了地上都顧不上撿起。

小妖笑著推他:“快,來生意了。”又甜甜地叫道:“姐姐好。”

玲瓏瞟了一眼公蠣,將目光落在小妖臉上,關切道:“你好像瘦了些。”

小妖摸了摸臉,歡快地道:“嗯,前段時間睡不好,總做噩夢。”她上下打量了下玲瓏,認真道:“我覺得姐姐也瘦了呢。”

玲瓏一笑,眼睛向公蠣看去。

公蠣發覺,玲瓏同小妖的眼睛甚為相似,隻是一雙成熟從容,一雙天真無邪。

汪三財將賬簿收拾好,走出櫃台道:“姑娘可是來當東西?”

玲瓏施了一禮,大大方方道:“我找龍掌櫃。”

公蠣的臉騰地紅了。汪三財老奸巨猾,顯然看出兩人的關係非同尋常,又回去櫃台整理賬目。小妖張大了嘴巴,伸出小指頭指指公蠣又指指玲瓏,小聲笑道:“我知道啦。龍掌櫃的魂兒,丟在姐姐那兒了。”

玲瓏笑道:“正是,所以我今日給他送過來。”上前定定地看著公蠣道:“龍掌櫃,請移步一敘。”

出了門,兩人漫步來到磁河邊。如今天氣寒冷,遊人甚少,默默走了一陣,玲瓏忽然站定,輕聲道:“我今日來,不是找你討要說法。這些天,我左等你不來,右等你不來,心裏難過得很,想去找你又不敢……”她咬唇沉默了片刻,道:“那晚的事,你就當我是存心勾引罷。我一個女孩兒家,本不該留不熟悉的男子在家飲酒吃飯,還故意做出不檢點的舉止,以至於……”她垂下眼睛,“那天早上你說願意娶我,我好開心……”

聽玲瓏這樣說自己,公蠣頓時有些心痛,語無倫次道:“不……是我不好……”

玲瓏看不看他,眼裏泛出淚光:“這世上,哪有什麽情投意合。原是我做夢。”她迎著順河而來的寒風,深深吸了一口氣,帶著淚笑道:“我那晚說想告訴你個秘密,結果還是沒講。我其實……得了絕症,郎中說,活不過半年啦。”

她扭頭看著公蠣,滿臉是淚,但聲音卻很是歡快:“我一個將死之人,哪敢奢求有人陪伴。謝謝你那晚陪我,我很開心。”

這些話如同一個炸雷,震得公蠣目瞪口呆。這才想起他第一次聽到玲瓏名字時,小武同阿牛交換藥物,聲稱要給玲瓏治病。隻是這幾次每次見到玲瓏,她都臉色紅潤,全無一絲病態,自己竟然忘了這茬兒。

玲瓏見公蠣表情呆滯,以為被自己嚇住了,淡淡一笑道:“我告訴你這個,絕不是為了博取你的同情。我隻是想同你說清楚,我絕不糾纏。告辭。”

朝公蠣略一施禮,掩麵去了。公蠣看著她單薄的背影,想她一個人孤苦無依,身患絕症,頓起同病相憐之意,並想兩人酒後亂性,自己卻躲避著不敢麵對,實在不堪。心中突然生出一股豪氣,大聲叫道:“不!我願意娶你!”

玲瓏停住腳步,頭也不回,低聲道:“不用安慰我,我知道你不情願。”公蠣鼓起勇氣上前抱住了她,道:“不,我願意!”他狠狠地搖頭,仿佛要將這三日的猶豫全部甩在腦後,堅決地說道:“我不知道尋常的嫁娶都有什麽樣的要求,不過我會去請教財叔,給你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

玲瓏用力地捏著自己的手掌心,垂淚道:“你想好了,不要後悔。”

公蠣怔了一下,心裏依稀問自己,會後悔嗎?可是這種情形下,如何能再傷玲瓏的心?他換了輕鬆的口吻,笑道:“我沒什麽本事,你跟了我,隻怕以後要吃苦受罪。”

玲瓏將頭輕放在他的肩頭,輕輕道:“不怕。”

她的聲音輕而堅定,公蠣忽然覺得這些天的逃避完全是庸人自擾。什麽非人、凡人,有什麽相幹?一旦放下了心中的負擔,頓覺渾身輕鬆。

有人過來,兩人連忙分開。

一陣寒風吹來,玲瓏打了個寒顫,公蠣脫下外衣給她披上,見她指尖凍得通紅,遲疑了幾次,終於鼓起勇氣握住了她的手。

有了這一次的主動,剩下的便順理成章了。兩人五指緊扣,同那些熱戀的情侶一樣,有說不完的情話,當然多是公蠣在說,玲瓏在聽;或者有時什麽也不說,隻是靜靜地待在一起,也會覺得溫暖而愜意。

兩人沿著磁河岸邊的柳堤散步,足有一個半時辰,玲瓏終於受不了寒冷,打起了噴嚏,嬌滴滴道:“你是不是想凍死我,就不用負責任了?”

公蠣緊張道:“我怎麽舍得?!”攬了她的肩頭,笑道:“走吧,去你的住處。那日你給我看的珠子,我去找人再給瞧瞧。”

玲瓏佯怒道:“不用了!”扭轉身不理他。

公蠣傻傻地站著,不知道該怎麽做。

其實公蠣在其他女子麵前還是相當能說的,偏偏在玲瓏麵前不行。因為玲瓏性格穩重成熟,不像小妖珠兒等,隨便說什麽都可以,公蠣完全搞不懂她是真生氣還是佯裝生氣。

玲瓏見公蠣手足無措,忍不住笑了,手指輕點公蠣的額頭,嬌嗔道:“逗你呢。看著挺機靈,怎麽不會哄人呢?”又眨眼道:“女人無論多生氣,隻要聽到甜言蜜語,一定喜歡。下一次若再碰上其他女孩子,隻管這一招伺候。告訴你,老少都適用哦。”掩口嬌笑不止。

公蠣撓著頭嘿嘿傻笑:“哪裏會有其他女孩子?以後我的甜言蜜語,隻說給你一人聽。”說完覺得自己撓頭的動作像極了胖頭,忙將手放下。

玲瓏眼睛亮晶晶的,甚是好看。

公蠣忙道:“我們當鋪的財叔,對玉器頗懂行情,那顆珠子還是找他看看要緊。”

玲瓏這才收住了笑,認真道:“真不用了。那日……你走之後,舅舅便來了,他帶我去見了玉器錢家大掌櫃,錢家掌櫃說,這不是鳳凰膽,而是同鳳凰膽相似的琅玕珠。”

玉器錢家在洛陽十分有名,開有三十六家玉器行,他的鑒定結果自然是不會錯的。不過琅玕珠公蠣第一次聽說,完全不知是個什麽東西。

玲瓏道:“錢掌櫃說,琅玕珠生於昆侖山,寓意慧眼識人,有清心明目之效,最適合男子佩戴。舅舅本來說,再換一個適合女子佩戴的東西給我,可我想著……”她臉上露出一抹嬌羞,“我想著剛好適合你,便毀了一支金簪,找工匠鑲嵌了包邊,又打了一條五彩絲絡,你戴上試試。”

說著從懷裏拿出一個手絹,層層打開。琅玕珠在外圍金箔的映照下,越發顯得流光溢彩,中間的漩渦如水波流動,很是漂亮。她十分自然地踮起腳尖,拉開絲絡的活扣,小心地將琅玕珠戴在公蠣的脖子上,歪頭看了看,道:“真好!”那模樣兒,像極了一個給丈夫佩戴飾物的小媳婦兒。

公蠣心中一暖,道:“我怎麽能收你這麽貴重的東西?”

玲瓏冰冷的手指按在了他的唇上,正色道:“以後不要再說這種話。”細心地將絲絡抻好,撒嬌道:“你要一直戴著,睡覺洗澡都不許取下來。”

公蠣憨笑道:“那是自然。”

除了荷包裏的十幾兩紋銀,公蠣一件像樣的東西也沒有,摸了半晌,隻好歉然道:“我日後尋摸個好東西給你。”心裏想,到時去訛畢岸一下,他定然有不錯的寶貝。

玲瓏最是善解人意,微笑道:“不用,我也不愛戴這些東西。你尋常戴過的東西,送過一件便可。”一眼看到他的螭吻珮,道:“就這個吧。”

這些日,公蠣見畢岸忘了螭吻珮丟失一事,索性大大方方戴著。見玲瓏說,忙摘下來給她看,遺憾道:“這塊玉佩質地倒也不錯,可惜卻是男款。你若是喜歡,我下次找個女款的。”

玲瓏開心地接過,放在臉頰上一貼,眼睛看著公蠣一笑,小聲道:“熱的。”接著低聲說了一句:“帶著你的體溫。”

公蠣心中一**,不由想起那晚的情形來,道:“你若喜歡就送你,等我下次找個好點的來。”

玲瓏羞赧一笑,將螭吻珮貼心放好,還用手按了一按,唯恐它飛了一般。

公蠣忽覺人生如此美好,一把拉住玲瓏,將她冰冷的雙手從衣領處放入自己胸口暖著,憋了良久才說出一句:“我一定……對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