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這個春節果然是沫兒過得最難忘的春節。大年初一的驚嚇暫且不提,因頭部撞擊造成的頭暈、嘔吐一直持續到三四天才慢慢好了些。這幾天時間,沫兒隻能歪著頭躺著,遊玩、打雪仗等運動想都別想,更痛苦的是,麵對春節的種種美食唯有吞咽口水,因為隻要吃下去,幾乎全部吐出來,難受得要死一般。

從初一到十五,是不用做生意的。婉娘有時會出去走走,文清怕沫兒一人在家裏悶,便哪裏也不去,同黃三一起陪著他,可是兩人都不善言辭,在家裏無聊,隻有找些事兒來做。幾天工夫,將聞香榭裏存著的薔薇籽兒、紫茉莉種子、牡丹花、**等都研磨了,將那些晾曬半幹的花瓣、根莖、果子等該揀的揀,該焙的焙,該蒸的蒸,沒有沫兒的搗亂,效率倒是比往日還高些。

初七這日,天氣放晴,明媚的陽光照射在雪上,亮得晃眼。文清將躺椅拖到中堂門口的陽光裏,沫兒伸展手腳躺在上麵,打著飽嗝,一臉愜意。

黃三從外麵回來,表情凝重。婉娘用目光探詢,簡短問道:“見到人了沒?”

黃三搖搖頭。

婉娘自言自語道:“奇了怪了,他去了哪裏呢?”

黃三從懷裏拿出一片亮閃閃的東西,無言地遞給她。沫兒伸頭去看。是一片銀色的魚鱗,巴掌大小。

婉娘撫摸著魚鱗,神情凝重起來,低頭沉思了片刻,扭頭上樓。

沒一會兒,她端了一碟紅棗糕走進來,俯身看了看沫兒的臉,笑道:“今天氣色不錯,要不要出去走走?”

沫兒抓起一塊糕送進嘴巴,熱切道:“好啊好啊,再捂幾天,我都要發黴長毛了。”

婉娘笑眯眯道:“好久沒看到小安了,文清,你和沫兒去找小安玩兒吧,順便幫我訂一件衣服。”給了文清十幾文錢,吩咐他照顧好沫兒,又遞給他一瓶子花露,道:“把這個醉梅魂給雪兒姑娘作為定金吧。”

兩人換了衣服,喜滋滋出了門。文清擔心沫兒身體虛弱,便在街口租了輛馬車,很快便到了銅駝坊。

雪兒布莊大門緊閉,招牌卷起,隻開著旁邊一個角門。兩人連叫了幾聲小安,也不聽答應。文清建議在門前等,沫兒卻不肯,推開角門走了進去。

小安已經迎了出來,她裹著一件厚厚的棉衣,臉色蒼白,不住地輕咳,見到文清和沫兒,十分高興地往廂房裏讓。文清尚未說話,臉先紅了,施了一禮,嘴裏道:“過年好!”見小安身體不適,想要關心幾句,卻不知說什麽好。

小安倒同以往一樣,雖有病態,仍嘰嘰呱呱說個不停:“文清哥哥過年好!我早就想去找你們玩兒去,可是不小心病了,這幾天可悶死我啦!又發燒又咳嗽,而且手腳無力。今天才好了些。”

文清嘿嘿笑道:“早知道就接你一起養病,沫兒這個春節也病了,一直都沒出門。”

沫兒對小安心存顧忌,並不多言。小安小嘴一撇,道:“我才不同他一起養病呢。”朝沫兒吐舌做鬼臉,“小氣鬼,還記仇呢。”

沫兒將臉扭到一邊,不屑道:“懶得和你一個小丫頭片子計較。”文清連忙朝沫兒使眼色,要他讓著點。

小安眉毛一豎便要發火,卻被一陣咳嗽弄得直不起腰來。

沫兒幸災樂禍道:“該!”卻見小安突然眼睛往上一翻,昏了過去,若不是文清眼疾手快一把抱起,隻怕要跌個頭破血流。兩人連聲驚呼,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茶,小安這才悠悠轉醒。

沫兒隻當是給自己氣的,懊悔得不得了。見小安醒了,連忙重新倒了茶,訕訕地站到一邊。

小安嘴臉發青,十分虛弱。文清搓手焦急道:“怎麽回事?有藥沒?”

小安掙紮著坐起來,有氣無力道:“有,在廚房,今天的還沒煎。”說完又閉上了眼睛。

文清簡短道:“沫兒,你看著小安。”二話不說扁起袖子去了廚房,一會兒小院便飄滿了藥香。

沫兒隻好站著不動,再仔細看小安的神態,發現小安印堂發暗,生氣不足,似乎不像是普通的生病。

沫兒心中納悶。臘月二十三那天見到小安,小安尚活蹦亂跳,精力充沛,沒有一絲病態,怎麽幾日不見,她竟然病得時時昏厥?正想著,見小安鼻息漸漸均勻,小臉也慢慢恢複了些顏色,擔心她睡著後感冒,拿起牆上掛著的一件棉長袍,蓋到她身上。

小安並沒睡著,一下睜開了眼,調皮一笑,慢慢道:“謝謝沫兒哥哥。”第一次聽到小安叫自己“哥哥”,沫兒十分尷尬,後退了一步,東張西望道:“雪兒姑娘去哪裏了?”

小安嘴唇更加蒼白,一點血色也沒有,但精神頭兒似乎又回來了。她輕輕地捶了捶胸口,長出了一口氣,道:“我家姑娘見我久病不愈,今兒一大早就去找那個給我開藥的郎中了。”

文清走過來,關切道:“藥馬上就好。感覺怎麽樣了?”

小安站起來,笑道:“好多啦。”

小安不同沫兒牙尖嘴利地鬥嘴,沫兒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見文清細心地詢問她病時的情況,便扭身走出房間,來到院子中。

院子裏那株高大的梅樹仍在,但開得並不旺盛,稀稀拉拉的幾朵黃色臘梅,蔫不拉幾的掛著些許未融的殘雪,沒有一點生氣,同小安一樣,一副病懨懨的樣子。

沫兒不禁有些遺憾。剛才在路上,兩人還惦記著從這棵梅樹上采些花兒,說不定還能再做一瓶醉梅魂。

提起醉梅魂,沫兒在懷裏摸了摸,拿出玉瓶跑過去,興衝衝道:“小……文清,還有這個呢。”他本想直接遞給小安,可還是臨時改口,叫了文清。

文清打開瓶子,樂嗬嗬放在小安鼻子下。一縷幽香飄出,閉目養神的小安猛地睜開了眼睛,驚喜道:“好香!”

文清喜笑顏開,道:“婉娘新做的花露,叫做醉梅魂。”

小安如陶醉一般,猛嗅了一陣,慢慢舒展身體,跳起來笑道:“我覺得好了!你們的香粉真好用。”一陣風地出去,端了一盤油酥果子來,甜甜叫道:“謝謝文清哥哥!”自己先拈起一顆丟進嘴巴裏,開始嘰嘰呱呱說個不停:“這幾天可太慘啦,過年準備這麽多好吃的,我幾乎都吃不下。你看看,”她伸出細細的小手臂,可憐巴巴道,“我家姑娘給我買了好多東西,可是我一點胃口都沒有,我都餓瘦了!”

這套說辭同沫兒一模一樣。文清看著沫兒一笑,又寵溺地看著小安,像個疼愛妹妹兄長一般,道:“我們回去求求婉娘,讓再做瓶醉梅魂,給你備著。”

沫兒看著文清的樣子,竟然有些醋意。又一臉疑惑地看著恢複如常的小安,心想醉梅魂明明就是一瓶普通的花露,從配料到工藝,都稀鬆平常得很,怎麽對小安就有如此奇效呢?

果子太甜,文清和沫兒不太喜歡,隻吃了幾顆便不吃了。小安胃口大開,自己吃了大半,文清還擔心她別一下吃壞肚子。

沫兒似乎從來沒和小安好聲好氣地說過話,這次看小安是個病人,終於不再冷嘲熱諷,斟字酌句道:“小安,你家姑娘以前做什麽的?”

小安頭一歪,道:“幹嗎,巡捕房問詢?就不告訴你。”

沫兒大怒,啐道:“以為你改了性子呢!還是個討厭鬼!”氣衝衝走出廂房。

小安咯咯嬌笑,道:“我隻告訴文清哥哥。你不要偷聽。”沫兒賭氣捂住耳朵,叫道:“誰願意聽你的鬼話。”

小安果然對文清道:“我們原本在長安開了個布莊,生意比這個好多了。可是我家姑娘不知道怎麽,就偏要搬到洛陽來。”

文清點點頭。沫兒支著耳朵,忍不住道:“那天晚上,你去停屍房幹嗎?”

小安叉腰訓斥道:“說了不要你偷聽,你幹嗎聽人家講話?”

沫兒冷笑道:“你以為我喜歡打聽?看你鬼鬼祟祟的樣子,就不是什麽好人,誰知道你做什麽勾當!不會也去停屍房偷屍體吧?”

小安黑眼睛閃出怒火,道:“我家姑娘看你們聞香榭被汙蔑,好心提醒你們一下,你還不領情!”搖晃著文清的手臂,眼圈兒紅了。

文清連忙安慰,道:“沫兒你好好說話。”轉而對小安道:“你別多心,我也很好奇,那晚你和雪兒姑娘在附近嗎?”

小安瞪了沫兒一眼,委委屈屈地解釋了一通。年前生意忙,雪兒經常在傍晚時分同小安分頭送貨。一日晚歸,經過停屍房,見有人從花圃中拖著一個麻袋鑽出來。別看雪兒身子單薄,卻很是膽大,便跳進花圃一看,發現了那個洞口,過了兩天便連續聽說停屍房屍體被盜之事。

沫兒狐疑道:“你家姑娘對這個事情有興趣?”

小安得意道:“我家姑娘聰明得很。她隻是好奇而已。我也很好奇,纏著姑娘去看看那個洞口。結果就碰到了你們三個。姑娘自己回來了,要我帶你們去新昌公主府。”

沫兒越聽越摸不著頭腦,道:“去新昌公主府做什麽?你同那裏很熟嗎?那晚打暈我和文清的是誰?你看到了嗎?”

小安一雙黑眼睛亮晶晶的,天真地看著他,搖頭道:“不熟,我隻去送過衣服。我帶你們進去後就出來了,沒看到其他人。救你們也是姑娘授意的。”

文清道:“雪兒姑娘有沒有說幹嗎要引我們進去,又救了我們出來呢?”

小安有些茫然,撅嘴道:“我不知道,姑娘這一個多月來心情很不好,我當然要更乖一些,她讓做什麽我就做什麽。不過,”她認真道:“救你們出來,即使姑娘不吩咐,我也會做的。”文清的臉瞬間紅了一下。

沫兒伸長脖子往大門外看,盼望著雪兒姑娘趕緊回來。文清注意到院裏的梅樹,道:“這棵梅樹長勢可不大好,怎麽了?”上前去敲了敲樹幹,凝神聽了聽,“有些中空,莫不是生了壞疽了?”

沫兒扮個鬼臉,道:“同小安一樣,生病了。”

小安笑著撲過來打他,沫兒一跳躲開,賣弄道:“我除夕那天見到一棵老梅樹,比這棵漂亮多啦,開了滿樹蠟黃的花。”扭頭朝四周嗅了嗅,道:“好像就在這附近。”

小安的眼睛亮了,“真的?沫兒哥哥你帶我去吧?”

沫兒悻悻地看著她,反駁道:“你又不做香粉,找梅樹做什麽?”轉臉嘟囔道:“用得著人家,嘴巴就甜,什麽人呐。”

文清也來了興趣,道:“你記不記得在哪裏?我們再去采些,給小安做醉梅魂。”

沫兒悶悶道:“記得,可是人家的園子,不一定同意我們進去。”

小安一臉憧憬,道:“沫兒哥哥,你一定有辦法的是吧?”

沫兒白了她一眼,道:“那個朱公子總對著梅樹長籲短歎,我擔心有什麽古怪。”

文清用指甲劃了劃梅樹的樹皮,仰臉看著稀疏的花朵,一臉惋惜道:“可惜了這棵梅樹,怕是救不活了。”

小安的笑意僵在了臉上,一聲不響朝後倒去。沫兒連驚叫都顧不上,一個箭步竄出,趕在她觸地之前抓住了她的衣領。

等文清反應過來,沫兒已經拖著小安斜靠在椅子上了。幸虧醉梅魂沒摔壞,還緊緊地握在她手中。文清將醉梅魂倒出,在她的眉心、太陽穴和鼻子下分別塗了些。

不知是不是醉梅魂的作用,小安很快醒了,隻是情緒低沉,悶悶不樂。文清道:“你好好躺著,那棵老梅樹我們倆去找,找到了帶你去看。”

小安無力地點點頭。文清將煎好的藥端了來,一口一口喂她喝下。很快藥效上來,小安臉頰泛出紅暈,打起了哈欠。

此時仍不見雪兒姑娘回來。兩人安頓好小安,留下婉娘給的紙條,起身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