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沫兒看得煩了,道:“沒意思。”
婉娘回頭一笑,“那看些有意思的吧?”說話間,梅園連同朱公子一起煙消雲散,周圍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伸手不見五指,一股尖利的涼風從四麵八方吹來,灌入三人的脖子、袖口,沫兒的汗毛豎了起來。
黑暗中,突然亮起了一盞慘白的燈籠,一個高大的石屋出現在麵前,與那晚他們看到老賴的石屋差不多,隻是大些。幾具幹屍從房梁上垂下來,臉上的皮膚被剝離,一縷縷幹結的黑紅色肌肉緊貼在骷髏上。
房間裏有兩個人,站在那個帶有輪子的木台前。一個是老賴,另一個披著一件黑色的披風,隻能看到一個高瘦的背影。
木台上還躺著一個,不知是活人還是死屍,但從垂下來的衣裙看,是個女子。老賴舉著一把小刀,在她的身體上麵比劃著,道:“時辰到了沒?”
黑衣人點點頭。老賴獰笑著道:“嘖嘖,這皮膚能掐得出水來,真不錯。”
沫兒覺得這話極其耳熟,忽然想起那晚老賴曾經如此對婉娘說過,不覺大駭,踮起腳尖朝木台看去。
躺在木台上的不是別人,正是婉娘。
文清和沫兒同時“啊”一聲驚叫。白燈籠滅了,石屋消失不見。
出現在麵前的是一條條縱橫交錯的街道,三人站在一個路口,無數個麵目模糊的人影在街道上遊**、奔跑,有的瘋狂焦慮,有的失魂落魄。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一臉焦急地四處張望,嘴裏喃喃道:“這是哪裏?”
他扶著牆跌跌撞撞地走過來,按著太陽穴頭自言自語:“喝多啦。”斜靠在牆根下俯身幹嘔起來。過了片刻,突然捂住胸口,五官擰在一起,倒在地上抽搐了一番,就此斷氣。
文清差點就想撲過去救人了,被沫兒緊緊拉住。文清焦急道:“心悸症!”
沫兒低聲道:“我知道心悸症,他隻是個景象,你救得了嗎?”心中一動,疑惑道:“他不會是那個被老賴害死的書生吧?”
沫兒等並未見過那個書生,但聽老四和老賴講過有關情況。他因為對阿蘿不尊重,被老賴用半邊嬌誘發心悸症而死,屍體也被偷了去。
沫兒正在驚訝,書生的身影漸漸模糊,一個趾高氣揚的錦衣少女快步走過來,怒道:“你這個騙子,這個香粉根本沒用!還洛陽第一家呢!等我爹來了,看不拆了你香雲閣的招牌!”
一堆身影蜂擁而至,對著沫兒他們亂七八糟說個不停,這些人各說各的,表情各異,嘈雜的聲音聒得沫兒心煩意亂。
越來越多目光呆滯,神態癲狂的人趕往這裏。沫兒捂住耳朵,用手肘推推婉娘,急道:“這些人怎麽了?我怎麽看不明白?”
婉娘神色凝重,緩緩道:“那些熱屍的魂魄,原來被送入了死門之中。”死亡不足十二個時辰的所謂“熱屍”,魂魄尚在肉體縈繞,要七日之後才能完全離開,進入輪回。若此期間,特別在“熱屍”期間,被人攝去了的魂魄,就隻能聽人差遣,成為鬼差。
沫兒遲疑道:“鬼差?像黑白無常那樣的?”
婉娘道:“若是能在陰曹地府做陰官,那倒是他們的福氣了。這個當然不是。你有沒有聽說過抓鬼差?”
沫兒搖搖頭。婉娘沉吟了下,繼續道:“一些法力高強的人,抓鬼魂為他做一些凡人無法做的,或者需要大量陰氣才能成功的事情。簡單說,有點類似於世間的抓壯丁。”
沫兒吃驚道:“這不是養小鬼嗎?”
婉娘道:“不同,養小鬼好歹還有些感情上的培養,需要自己的血或者提供供奉,而抓鬼差,完全靠法力強大或手段陰毒,強製把這些魂魄拉過來。”
文清結結巴巴道:“誰,誰抓了他們的魂魄?封在死門之中,做什麽?”
婉娘道:“我也不太清楚,若不是今晚看到,我還真不知道這些魂魄竟然在這裏。”
街口的人影越來越多,重重疊疊,不時有鬼影子從三人的身體中穿過去,帶著一股陰冷的寒氣,沫兒冷得瑟瑟發抖。
一個明眸皓齒的小女孩從遠處跑來,咯咯地嬌笑,聲音如銀鈴一般,沫兒不由也忘記了害怕,還她一個笑容。
小女孩走近,突然伸手將臉皮揭了下來,血淋淋地拎在手上,猶自笑個不停,滿是血汙的臉在寒風中抖動著,兩顆眼珠子垂在半邊臉頰上,被她用力地按回到眼眶中。沫兒一把捂住眼睛,抱頭鼠竄。
悶頭跑了幾步,想起婉娘和文清還在身後,回頭一看,四周到處是密密疊疊的鬼影,早看不到那二人在哪裏了。
沫兒傻呆呆地站在街上,無所適從。一個俊朗的男子拿著一把寶劍,在街上舞得風生水起,附近的鬼影紛紛繞行。一個溫婉如水的女子站在街角掩麵而泣,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動人。那些在街上狂奔的、遊**的,全都正當年少,男的俊美,女的娟秀。沫兒一個個地分辨,看的眼睛都酸了,也未見婉娘和文清的蹤影。
沫兒冷靜了下,順著那個看著有、摸著無的牆壁慢慢走著,希望能找到出口。不知過了多久,霧氣越來越重,街上的影子隻剩下模糊的一片,再也分不出魂魄的麵目,隻聽到尖叫聲和笑聲更迭響起,淒厲詭異。
沫兒的下嘴唇已經被咬得麻木,腳腕更是酸軟無力。遠遠看到霧中有兩個可辨認的影子,心中大喜,一鼓作氣跑了過去。
不是婉娘和文清,仍是那個舞劍的俊朗男子和掩麵哭泣的娟秀女子——自己又繞回來了!
沫兒從來沒有像今日這麽彷徨無助。這個空間顯然是封閉的,難怪這些鬼魂出不去。也許自己已經死了,同這些魂魄一樣,被封在這裏……
無數隻鬼影肆無忌憚地穿過沫兒的身體,一陣陣的陰冷直入骨髓,令他如同打擺子一般顫抖。沫兒強迫自己冷靜,閉上眼睛片刻,又猛然睜開。
麵前的景象又變了。一座高大的殿堂前,十幾口大鍋排成兩行,其中熊熊燃燒的火炭照得四周一片明亮,卻感覺不到一絲溫暖。旁邊站著十二個身體僵直的人,揮舞著手中的白燈籠,左扭右扭,看似毫無章法,卻整齊劃一,如同街上把戲手中的吊線木偶。
沫兒遲疑了片刻,壓住心底的恐懼,慢慢走了過去。最邊上兩個白衣男子,身上畫著同白燈籠一樣的詭異符號,衣料似乎很脆,在風中刺啦啦地響。兩人長得雖然不很相像,但表情同樣死板,麵如死灰,手臂仿佛不會拐彎一般,用一種奇怪的姿勢將燈籠對準大鍋。
火焰微微傾斜,暗紅的光束衝著燈籠而去。沫兒忍不住用手試了一下。風力突然加強,沫兒的手似乎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托著,朝燈籠的方向伸過去,嚇得他用力一甩,掙脫了開來。
火焰中飄忽不定,突然間掙出一張俊朗的人臉,在火光中撕扯變形,然後慢慢轉為暗紅,進入燈籠不見。仔細一看,無數跳動的火焰,全是一張張猙獰掙紮的鬼臉。周圍的白衣人跳動的更加迅速,燈籠舉過頭頂,後退一步,左扭三下,前進一步,右扭六下,舞步趔趄,但仍保持不倒。
沫兒無處可逃,隻能木呆呆地看著。左手手指又疼了起來,想來是早上的藥性已經盡了。
沫兒慢吞吞抬起左手。血已經將厚厚的手套染紅,定是剛才小廟摔跤時碰到傷口了。他脫掉手套,木然地看著食指的血一滴滴地滴落在地麵上。
突然耳邊一陣吱吱聲,如同碎石子摩擦的聲音,極為刺耳。抬頭一看,大鍋裏的火焰恢複了正常,幾個僵硬的白衣人手腳混亂,特別是靠近沫兒的這個白衣人,手臂扭曲在背後,從脖子上麵伸了出來,整個身體向後仰,呈現一個凡人絕不可能完成的奇怪姿勢。
沫兒尋思找個小石頭投擲下他,看看到底什麽情況,不料手指一陣劇痛,如同針紮一般,疼得一甩手指,指尖的血一連串兒地甩在那人身上。
沫兒尚在捂著手指狂跳,卻見血滴之處,那人的白衣漸漸變成一個暗紅的大洞,隨即冒出一股青煙,片刻工夫,整個人燒了個幹幹淨淨,發出劈裏啪啦猶如竹子一般的響聲和毛發燒糊的氣味。
沫兒毛骨悚然,猛然間肩頭一沉,一隻白淨的手放在了他的肩上,心跳頓時如停止了一般,再也站立不穩,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婉娘從他身後探出頭來,笑道:“好玩吧?”
沫兒翻了翻眼睛,過了良久,才哇一聲大哭起來,邊哭邊罵道:“你們這兩個討厭的家夥,去哪裏了!”
文清扶著他起來,訕訕道:“我們就跟在你身後,看你一圈圈地走。”
沫兒紅著眼睛,氣惱地瞪著婉娘和文清。在文清身上靠了一會兒,才覺得力氣恢複了些,怒道:“我要回去!”
婉娘故作吃驚道:“怎麽了,這裏不好玩嗎?”
沫兒怒道:“這種鬼地方!好玩個鬼!”話音未落,大口鍋裏的火焰突然跳動起來,一張張扭曲的鬼臉帶著暗紅的光朝著沫兒的方向飛撲過來。
婉娘一把捂住他的嘴巴,拖著他站到一邊。一股冷風裹著星星點點的亮光消失在空氣裏,沫兒臉色蒼白,幾乎窒息。
婉娘神神秘秘,一臉壞笑道:“這麽個邪性的地方,你還敢提那個字,小心人家跟著你。”沫兒將信將疑,硬著脖子強嘴道:“你別蒙人!”但卻不敢再提“鬼”字。
文清見沫兒手指滴血,從懷裏取出手絹兒裹上,道:“小心凍壞了。”
大口鍋前的幾個白衣人呆板地站著,了無生氣。沫兒心中發毛,賭氣道:“你們不走我走了!好好一個大年初一,過得這叫什麽呀?”
婉娘看了看天,慢悠悠道:“確實,午時將過。”突然聲音提高,急促道:“再不走來不及了!”拔腿就朝前麵的殿堂跑去。
沫兒早就等這一句,未等婉娘說完,跳起朝來時的方向跑去。文清措手不及,加上婉娘和沫兒各跑向一邊,頓時無所適從,急得對著兩個人的背影大聲呼叫。
沫兒一回頭見婉娘已經跑進黑洞洞的殿堂內,腳步頓了一下——若是依著沫兒,打死也不會進去。可沫兒還是苦著臉扭身回來,拉起文清追了上去。
殿堂中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到。但越是不能視物,其他的感官便越靈敏。沫兒能夠感覺到刺骨的寒意,這種寒意從四麵八方發出,像針一般刺透衣服,深入骨髓。
等眼睛適應了黑暗,隱約見婉娘就在屋中,兩人頓時放了心,牽著手慢慢摸索著走過去。
婉娘微弓著腰,正在觀察著什麽。沫兒拉緊了婉娘的衣裙,這才敢睜大眼睛看過去。
麵前一米見方的地麵,慢慢發出些微光。沫兒以為自己眼花,忍不住使勁揉了揉眼睛。
地麵並沒有變得更亮,隻是一個圓形區域微微發出若隱若現的微小光點,像是一堆即將熄滅的灰燼。但是更加冷了,文清和沫兒的牙齒都開始打顫,特別是沫兒的食指,已經麻木,反而感覺不到疼痛。
光點漸漸變大,並連在一起。一瞬間,沫兒分明看到光其中有一朵晶瑩剔透的巨大鏡雪,正中一張年輕女子的臉若隱若現。正待細看,隻聽婉娘道:“快走!”拉著二人跳了進去,沫兒被帶得一個趔趄,一頭跌了進去,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沫兒勉強睜開眼睛,忍不住一陣幹嘔,眼前的文清也變成了兩個腦袋,四處都是重影兒。勉強辨出文清正焦急地拍著他的背,嘴裏念叨著:“沫兒定是流年不利,怎麽總是受傷呢。這可怎麽辦?”
兩個腦袋的婉娘笑嘻嘻地湊過來,道:“我隻擔心他以後會不會變傻。”
沫兒掙紮著道:“你才變傻呢!”又一陣幹嘔,吐出幾口又酸又澀的苦水來。
婉娘掩口笑道:“還會罵人,看來沒傻。”沫兒覺得周圍的景物都在旋轉,害得他總不停地想歪著腦袋隨著一起轉,十分不舒服。
婉娘把他的頭扶正,道:“看看這是哪裏?”
沫兒忍住心裏的翻滾,眯眼瞧了一會兒,看到三人正處於小廟後麵幹塘正中間,周圍的景色如常,沒有任何古怪,長出了一口氣,道:“謝天謝地,終於出來了。”一句話未說完,又覺得天旋地轉,連忙閉上眼睛。
文清小心地背起沫兒,喜滋滋道:“午時已經過了,趕緊回家吃飯。”
沫兒的腦袋在文清背上東倒西歪,強忍著難受,道:“我怎麽總想嘔?”
婉娘輕描淡寫道:“哦,你出來的時候,不知怎麽頭先著地,正好後腦勺就撞在了一個大牛頭上。”
沫兒費勁兒地摸摸後腦,果然腫起好大一塊,不由地抽搐了下,心裏真覺得自己怎麽如此倒黴。想起剛才一瞬間看到的巨大鏡雪,本想睜開眼睛觀察下周圍的情況,頭暈得更厲害了,隻好打住,任由文清馱著,隨著婉娘東拐西拐地走出了龍王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