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個晚上,沫兒被疼醒了多次,手指有時像被火烤,有時像被針紮,有時則感覺整個手臂的血管都在跳動,疼得鑽心,加上時時傳來的鞭炮聲,睡得極不安穩。因此,聽到黃三的第一聲咳嗽,沫兒便紅著眼睛爬了起來。

下樓一看,昨晚不知何時竟然下起了雪,地麵已經白茫茫一片,鵝毛大的雪花漫天飛舞。沫兒不敢跑跳,隻好無精打采地呆坐著,心情甚是沮喪。

黃三擺上香案,放上整隻的豬頭,插上香,點燃紙錢元寶,又放了長長的一串兒鞭炮。沫兒像霜打了的茄子,呆板地舉著手指頭,不時疼得嘴角**一下,連放鞭炮都失去了興趣。文清一見沫兒這樣,感覺整個聞香榭都沒了生機,陪著沫兒坐了會兒,又過去哀求婉娘:“有沒有能夠止痛的香粉?我想做給沫兒。”

婉娘遲疑良久,扭身上樓,取了一顆鴿蛋大小的圓球形果實,指使文清剝去青黑色的外皮,將裏麵的籽搗碎了,一半敷在沫兒的手指上,一半給他喝下。片刻兒工夫,沫兒便活蹦亂跳起來,衝到院子裏去接飄飛的雪花,同文清又笑又鬧的。

婉娘道:“手不疼了,我帶你們出去玩雪如何?”

兩人歡呼雀躍,帶上帽子便走。

潔白的飛雪為過年的喜慶氣氛平添了一份愜意,街上行人如織,歡聲笑語不斷。婉娘帶著二人來到最繁華的天津橋側,邊走邊看,一會兒便走到了銅駝坊。

沫兒在人群中鑽來鑽去看熱鬧,文清在一旁小心地護著,唯恐旁人撞到他的手指。婉娘恐走散了,叫兩人順著街邊走,並給沫兒的手戴上厚厚的棉手套,交待道:“注意保暖,受傷的地方最容易長凍瘡。”

沫兒卻埋怨道:“你有這個好東西,昨晚還不拿出來給我用。”

婉娘佯怒道:“文清你看沫兒這個小沒良心的,要飯還嫌飯差的主兒。早知道就讓他疼著。”

沫兒做個鬼臉,嘻嘻道:“婉娘最好了,長得又漂亮人又厚道。”

婉娘聽著這話,頓時滿麵春光,一臉沉醉地道:“就衝你說了句實話,我今天帶你們倆去個好玩的地方。”一扭一擺地走進旁邊一個巷子裏,得意道,“我保證你們倆過一個永遠難忘的春節。”

婉娘帶著二人順著巷子往裏,東拐西繞,進進退退,兜了半天圈子,感覺走了好久,但似乎又沒走多遠,接著又直行了約百米,前方突然開闊,數十株將死未死的枯黃鬆柏圍繞著一座岌岌可危的尖頂小廟,寒風蕭蕭,枯草瑟瑟,周圍無一點人氣,一幅破敗景象。小廟一側,還種著一株盤曲的老梅樹,稀疏地開著幾朵花兒。小廟裏供著一個已經傾斜的泥像,缺胳膊少腿的,分不清麵目;廟前的廊柱上歪歪斜斜地掛著半邊對聯,上聯已經不知所蹤,從下聯幾個模糊的大字“海晏河清世太平”和橫批的“風調雨順”來看,顯然這是個龍王廟。

文清惋惜道:“這裏冷冷清清的,大過年的,也沒人來給龍王上炷香。”扒開地上上的雪,捧了一捧沙土,折了幾根茅草插上,嘴裏念叨著道:“龍王爺,你念起還有人惦記你的份上,一定要保佑洛陽風調勻順呀。”

天色越來越暗,陰沉沉的天空像一頂髒兮兮的大帽子壓在頭頂,低得似乎一伸手就能夠到。沫兒覺得無趣,道:“這有什麽好玩的?還不如去大街上看人家堆雪人。”

婉娘悠然道:“好景致還沒來呢。”

文清虔誠地跪下磕頭,沫兒朝他屁股輕踢了一腳,不以為然道:“龍王爺早就不在這裏了,磕了也白磕。”文清憨笑著爬起來。

雪越下越大,地麵已經完全被覆蓋,皴裂扭曲的樹幹在白雪的裝飾下增了幾分靚麗。沫兒繞著小廟走了幾圈,疑惑道:“這地方,又不臨河,又不靠湖,怎麽會有一個龍王廟?”

婉娘仰望著小廟頂部,道:“這兒本來有一個水塘子據說與洛水相通,前年大旱,水一夜之間沒了。這個廟自然就敗落下來了。”

果然,小廟後麵有碩大一處低窪地區,周圍已經長滿枯草和低矮的灌木,原本齊整的河沿早已坍塌,正中間丈餘一個圓圈,寸草不生,踢開上麵薄薄一層雪,可看到灰白的沙土和石頭上幹涸的水印。

文清和婉娘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沫兒站在塘子中間低窪處,百無聊賴地踢打著地麵,竟然給他踢出來兩個碗口大的螺殼,花紋灰黃,周邊還有白色的突起,比以往見到的可漂亮多了。沫兒興奮起來,抱著大螺興衝衝跳過厚厚的幹草叢,一心想顯擺給文清看,誰知樂極生悲,絆在一根極硬的東西上,一頭紮進草裏摔了個狗吃屎。

這兩天真是倒黴透頂了。沫兒氣哼哼地趴在地上,惱火地看著河螺碎片,下嘴唇伸得老長。原來這些螺殼風吹日曬,已經嚴重老化,虧得剛才摔倒時沫兒還死命護著,結果竟然在沫兒懷裏成了幾瓣。

文清跑過來拉起他,幫忙拍打著身上的雪和草根,安慰道:“再找找,說不定還有呢。”突然叫道:“牛!”

幹草下,一具碩大的牛頭骨架半掩埋在沙土中,剛才絆倒沫兒的正是它長長的角。再凝神細看,發現草叢裏竟然白骨累累,牛、羊、豬、雞等各種家禽家畜的骨頭比比皆是。因有濃厚的草叢和灌木,加上正好下雪,是以兩人都沒有注意。

文清捧起牛頭,磕掉上麵的沙子,讚道:“好大一頭牛,真威武。我拿回去回去掛在房間的牆壁上。”

沫兒看著牛頭上黑洞洞的眼窩,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不客氣地一把打掉,霸道地道:“不要!不許要!”拉起文清就走,文清脾氣好,處處讓著沫兒,也不生氣。

沫兒又扭頭看看白雪掩映下的幹涸塘麵,嘟囔道:“牛羊跑池塘裏做什麽?邪門了。”

婉娘手裏拿著一支幹了的狗尾巴草,正悠閑地欣賞周圍的雪景。沫兒滿心懊喪,撅嘴道:“這地方與我相衝,趕緊走吧。”

文清點起腳尖張望著,好奇道:“婉娘,我多次來銅駝坊送貨,怎麽從來不記得有這麽個地方?”

婉娘道:“這個地方進出偏僻,不好找。”

沫兒小聲問道:“這是個什麽池塘?裏麵這麽多動物的屍骨?”

婉娘瞥了他一眼,賣了個關子,晃著腦袋道:“若是尋常的池塘,我就不來了。”

雪下得更大了,棉絮一般鋪天蓋地,連沫兒的眉毛上都掛上了雪花,天空也更加陰暗,整個洛陽城仿佛隱入了大雪中,聽不到一點兒人聲,天地之間恍若隻剩下了他們三個,和這個怪異的幹水塘。

沫兒催了幾次,婉娘隻是不走。文清見沫兒不安地盯著池塘,道:“有婉娘在呢,不用擔心。難得看到這麽大的雪,我們去找鏡雪如何?”伸手接了一片雪花,頓時驚喜地拿給沫兒看。

這朵雪花有銅錢大小,但並非常見的六瓣形狀,而是心形的。沫兒大奇,拈了起來放在眼前,道:“還有這種樣子的雪花?”再伸手接一朵,仍是心形。

兩人嬉鬧著接個不停,看著雪花在手心慢慢化成一滴水。文清認真觀察了片刻,道:“沫兒你看,這每朵雪花裏麵都有幾條白色的裂紋,好像一顆心要碎了。”

沫兒一看果然如此,忘了剛才的不安,學著戲文裏的樣子,捂著胸口,誇張地閉眼叫道:“噢,我的心碎了!”惹得文清哈哈大笑。

沒帶石鏡,分辨鏡雪有些困難。沫兒抓到一片特別大的雪花,興奮地跑去給婉娘看:“這個是不是鏡雪?”婉娘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小廟頂部,豎起食指噓了一聲。沫兒朝著婉娘的視線看過去。

風雪中,廟頂有一縷微紅的光亮衝天而上,在灰暗的天色下顯得有些詭異。

文清也看到了,嘴裏一邊說著“我去廟裏看看,”一邊抬腳就走,沫兒慌忙跟上。剛才因見小廟裏麵滿是蛛網塵土,所以一直在外麵玩,未曾走進去。

小廟看著就在眼前,兩人走的也是直線,本來幾步路的工夫,誰知走了幾步,感覺小廟竟然離自己更遠了。兩人頓時警覺,快步原路退回,再一看,卻離了婉娘足有一丈多遠。

沫兒心下大駭,驚叫起來。婉娘隨意瞟了他們一眼,簡短道:“站著別動。”依然神情專注地觀察天空。

雪花稀疏了些,天越來越暗,但廟頂的紅光卻更加明亮,映照得雪地變得血紅。

離婉娘如此遠的距離,兩人都有些緊張,唯恐一個不注意婉娘便消失不見。沫兒為了消除心底的不安,沒話找話道:“什麽時辰了?”

文清茫然地看了看天,道:“出來老半天了,要午時了吧?”

沫兒扭了扭身子,抖掉身上和帽子上的雪,不情願地道:“早知道就不該來這兒,還不如逛街呢。”

話音未落,隻見紅色光柱無限延長,同天空相接,婉娘叫道:“過來!”兩人飛跑過去,一人站婉娘一邊,三人一起跨進了小廟中。

廟內並無什麽異樣,隻是擺放泥像的石台後麵可隱隱約約看到一個門洞樣的東西。猛然一看,可斷定是門,若是仔細盯著,又覺得隻是一團模糊旋轉的霧氣。

沫兒緊緊拉著婉娘的衣襟,不敢多話。婉娘臉上露出笑容,道:“跟緊點,否則丟了可別怨我。”繞過泥像,快速鑽入門洞中。

出現在三人麵前的,是剛才沫兒找到河螺的幹塘。低矮的灌木,幹枯的衰草,沙礫下的累累白骨全被掩映在了皚皚的白雪中,沫兒剛才摔碎的螺片,還可依稀辨得出模樣。

沫兒長出了一口氣,半惱火半疑惑道:“這裏沒什麽吧?”正說著,幹塘那個寸草不生的圓形中心地帶突然冒出一股濃重的黑煙。

文清嚇了一跳,道:“這是怎麽了?”

婉娘看著黑煙湧動,冷靜道:“此乃洛陽城中的死門。”

沫兒無意識地重複了一句死門,突然明白過來,叫道:“死門?進了死門還能出去嗎?”

他對奇門遁甲所知甚少,但曾在說書先生的口中聽到過關於生門、死門的說法,尤其對所謂的“死門主大凶,一旦進入必死無疑”印象深刻。

婉娘道:“生死相依,死即為生,生即為死,死門也可轉換為生門。”曆任王朝,對所在都城的風水都十分在意,所以在選都建都之前,便會提前按照陰陽八卦的方位擇優進行布置,以保皇家氣數千年。洛陽城自然也同樣,當年武皇建立大周,封洛陽為神都,首先要做的便是對神都的風水做手腳,利用奇門遁甲之術,人為關閉凶門、驚門、傷門和杜門,而僅留開門、休門、生門和景門。但所謂奇門遁甲,也是利用自然之勢,天時變化,八個“門”之間並不是一成不變,且每個“門”之間的變換律動也不一致。因此,每經過二十四年的變換,八個“門”中相對應的兩個“門”之間會有一些重疊。

兩人有些明白了。今天午時,便是這個生門和死門重疊的日子,而這個小廟,是死門的入口,必須通過小廟進入,才能看到生死門後麵的異象。沫兒想了下,又疑惑道:“幹嗎非要從死門進?若是從生門進去,豈不安全得多?”

婉娘看著越來越濃的黑煙,道:“你當那些皇家養的高人是吃閑飯的?無論哪個門都不是那麽容易進得來的。這裏隻能算是死門的一個缺口,我們不過是偷個巧兒,來看個稀罕。”

文清用手扇著飄過來的煙霧,好奇道:“這裏麵能看到什麽?”

婉娘道:“不知道,死門我也是第一次來。”

沫兒吃了一驚,道:“那你知不知道怎麽回去?”

話音未落,黑煙霎時散盡,幹塘不見了,出現在三人麵前是一片光怪離奇的景象,人群擁擠的喧嘩集市,門禁森嚴的深宅大院,洶湧奔騰的洛水,枯草萋萋的亂墳崗子等各種景象如同走馬燈一般變換,但每一個景象出現時分明又置身其中,看得沫兒眼花繚亂。

畫麵終於安定下來了。三人站在一個花團錦簇的園子中,桃花、石榴、荷花、**、梅花等各種不同季節的花兒競相開放,其中不乏名貴品種,且每一朵花都呈現出最為嬌豔的狀態,如此多的花兒,沒有敗落,沒有枯萎,因為過於完美而顯得妖嬈異常。

文清驚歎道:“真美啊。這些花比我們培育得好多了。”伸手去拉麵前的一支紅梅,卻拉了個空,手從那些花朵中穿過。

文清有些驚愕,沫兒則一臉警惕。

濃鬱的香味和暖暖的陽光讓人五髒六腑都放鬆開來,沫兒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心想如此仙境,要是有個躺椅睡一下就好了。就這麽一晃神的工夫,前麵花徑深處果然出現一個裹著綢緞的躺椅,模樣兒同聞香榭裏那張一樣。

沫兒使勁兒地晃晃腦袋,躺椅不見了。婉娘回頭一笑,道:“沫兒,你昨天看到的梅園,有沒有這裏好看?”

沫兒道:“不像這裏的花這麽雜,但也漂亮得很。”心裏不由得想起神秘的朱公子和紅袖。

話音剛落,三人已經置身梅園,正站在那棵老梅樹下。而遠處,隱隱傳來笑聲,一個青年男子和少女說笑著走來,赫然就是朱公子和紅袖。

沫兒低聲叫道:“快躲開!”四處張望著要躲到哪裏,被婉娘拉住:“放心,他們看不到。”

朱公子悶悶不樂地走在前麵,紅袖跟著他身後,嘻嘻笑道:“這裏的梅花可真好。”

朱公子撫摸著梅樹樹幹,眉頭緊皺。

紅袖歪著腦袋,突然伸出手,調皮道:“你看這是什麽?”她的手心,放著一塊枚紅色的心形石頭。沫兒認得出,這是阿蘿給他看過的那塊冰香玉。

朱公子激動的說不出話來:“這個……這個……你從哪裏得來的?”

紅袖得意道:“阿蘿的。”

朱公子語無倫次:“不……這是她的,她的……她在哪裏?”

紅袖突然沉了下臉,歎了一口氣,低聲道:“她病了,很重。郎中說要用特殊的方法才能治好。”

朱公子神色大變,用力抓住紅袖的手臂,叫道:“她在哪裏?快告訴我她在哪裏!”

紅袖掙脫他的手,頓足道:“人家不想見你,我能怎麽辦?”

朱公子失魂落魄,渾身微微顫抖,喃喃道:“怎麽讓她快點好?”

紅袖斜睨著他,冷然道:“據說要采集梅花的靈氣,而且需要很多。可是哪裏去找呢。”接著卻朝周圍繁茂的梅花掃射了一眼,惋惜道:“這些梅花真不錯,難為你這半年多來打點。”沫兒深深覺得,紅袖的眼神絕對不是一個十五六歲少女天真無邪的眼神。

朱公子愣了一下,道:“梅園,我的梅園……”

婉娘三人如同看戲一樣看著朱公子和紅袖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話。文清更是屏住呼吸,唯恐驚動了他們。

兩人又說了幾句,總之便是紅袖說服朱公子用梅園中梅花來給他心愛的女子治病,朱公子應允了。

看著朱公子走遠,紅袖森然一笑,帶著一種胸有成竹的得意,從袖口拿出一把精致的小刀,朝著老梅樹比劃了一下子。老梅樹竟似知道害怕一般,嘩啦啦一陣抖動,花瓣如同雪花般落下。紅袖咯咯地笑了起來。

沫兒不知道這個死門有何功效,竟然能將過去的事情還原,眼前這幅景象,顯然是昨日自己逃走之後未曾看到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