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屋內,安小姐俯身幽怨地看著婉娘,輕輕道:“公子你怎麽不說話?”轉過身來,對著窗子幽幽地歎了一口氣,道:“能不能帶我離開這裏?”

二人一顫,以為被她發覺,正手足無措,隻見她轉過頭去,看著婉娘道:“我第一次見你,就被你吸引啦。唉,可是你卻騙我。”

婉娘臉上仍然帶著那個高深莫測的笑意,一動不動。

安小姐伸出玉蔥般的手指按在婉娘的唇上,道:“半邊嬌,半邊嬌,聞香榭竟也敢用這個名字來稱呼一款口脂,嘿嘿。”她突然笑了一下,“真是貼切。”

沫兒的脊背突然僵直。他看到,安小姐右半邊臉上血管爆出,並逐漸變紅變黑,如同被剝去臉皮的幹屍,但左邊臉卻照樣紅裏透白,眉眼如畫。

安小姐在婉娘腳下跪了下來,麵色已經恢複如常,俯在她的膝蓋上,雙手托臉柔聲道:“我一見到你,就覺得你是我要找的人。你會帶我走的,對不對?”

婉娘仍然紋絲不動。猶如平地一個炸雷,驚得沫兒猛地抖動了一下。文清覺察到他的異常,拉過他的手,寫道:“怎麽了?”

沫兒按住胸口,努力讓自己平靜,寫道:“婉娘。”

文清認真地看了幾眼,突然意識到什麽,臉色瞬間變得蒼白,拉著沫兒的手不由得用力握緊,疼得沫兒慌忙抽手,兩人並肩就要闖進去。

伏在婉娘膝上的安小姐聽到動靜,扭頭往窗外看去。恰在此時,一聲炮仗“嘭”地炸響,聽聲音就在屋前屋後,像是哪家貪玩的小兒在祭灶過後點著鞭炮玩兒。安小姐輕輕道:“真討厭,半夜三更的,放什麽鞭炮呢,擾人清靜。”重新將頭溫柔地斜靠上去。

鞭炮聲也驚醒了沫兒。婉娘有備而來,絕不可能這麽快就著了安小姐的道兒。若是當真被製服,如今自己和文清貿然進去也是於事無補,隻會白白送死,不如潛在暗處,說不定還可以查出真相。想到這裏,他用力拉住文清,寫道:“等等看。”文清掙紮不開,滿眼焦慮和擔憂,咬著嘴唇,同沫兒一起趴在了窗台上,安小姐站起身,拿出那塊心形的冰香玉,柔聲道:“李公子,我把這個送你做禮物,好不好?”扭頭四處看了看,突然滿麵紅暈,羞羞赧赧道:“有了這個……你就能找到我。”

白色的燈籠啪地響了一聲,爆了一個燈花。安小姐一個激靈,伸向婉娘的手定在半空中,黯然道:“你騙我的,你不會帶我走的……”突然毫無征兆地轉身,快步走入對麵一個厚厚的棉簾後。

棉簾髒兮兮的,顏色已經分不清,圍在對麵的牆角成一個四四方方的空間。沫兒本來以為是放雜物的地方,所以剛進來時不曾留意。

安小姐抽泣起來,嚶嚶的哭聲在寂靜的夜裏甚為瘮人,尤其是屋內還有被剝去臉皮的幹屍和詭異的鎮魂燈,若不是婉娘還在這兒,文清沫兒早已抱頭鼠竄了。

沫兒趁機給婉娘使眼色和擺手,但婉娘如雕像一般呆坐著。文清低聲道:“盯著,她若傷害婉娘,我們就衝進去。”沫兒堅定地點了點頭。

兩人正心煩意亂,安小姐的哭聲突然被一個嘶啞幹澀的老年男子打斷,道:“別哭啦。唉,我早就告誡你不要對男人抱有幻想,可是你總不聽。”

沫兒的耳朵豎了起來,在文清的手上寫道:“老賴?”

安小姐抽抽搭搭了一陣,道:“他不一樣。”

老年男子似乎有些不耐煩,但仍然耐心問道:“他有什麽不一樣?”

安小姐道:“他又英俊又瀟灑,說話辦事總有一種洞悉世事的大氣……唉呀,我也……說不上來。”腳在地上一陣亂跺。

老年男子道:“你不要朱公子了?”

安小姐撒嬌道:“別提那個木頭!我就要李公子!你快去治好他。”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老年男子喘著氣,道:“唉,我來看看,到底是個什麽樣的男子把你迷成這樣子。”

果然是老賴,佝僂著背,穿一件黑色及地長袍,腰裏隨便係了一根麻繩,仍然帶著那頂奇怪的硬翅黑帽,慢吞吞走了出來。沫兒受不了他的臭味,慌忙將鼻子捏住。

老賴在婉娘身前站住,一張幹枯死板的臉全無表情,盯著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一個小白臉而已。”垂下腦袋,突然笑了起來,道:“我最恨小白臉。”他笑得渾身顫栗,幹澀的聲音忽高忽低,忽粗忽細,猶如鬼叫一般刺耳。

沫兒又要捏鼻子又要捂耳朵,還要顧著身上的披風,一時手忙腳亂,再凝耳細聽,卻發現老賴的笑聲早就變成了哭聲,雙肩聳動,一雙瘦骨嶙峋的手,捂著臉嗚咽不止,顯得痛苦異常。

老賴哭了一陣,拉起衣袖抹了一把臉,喘著氣道:“阿蘿阿蘿,你想要跟他走是嗎?”他突然扭過頭,乞求道:“阿蘿,你不要走。你走了我怎麽辦?”聲音又嗚咽起來。

棉簾後麵毫無聲息,也不見安小姐出來。老賴擤了一把鼻涕,用手指沾了眼角的眼屎,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熟練地用指甲彈出,歎氣道:“你一直看不上我。我知道。”

他一搖一晃地湊近婉娘,眯著眼看著她的臉,突然眼睛一亮,用剛才彈過眼屎的長指甲輕輕劃著婉娘的右邊臉頰,叫道:“阿蘿你瞧,我從沒見過這麽好的臉皮呢。我把它取下來給你,治好你的臉,好不好?”

他並不是對著棉簾講,而是熱切地四處張望,仿佛阿蘿像空氣一樣無所不在,看得兩人心底發毛。

老賴不見安小姐回答,臉色暗淡了下去,喃喃道:“唉,我知道你舍不得。就像當初舍不得那個要娶你的柳公子一樣……”說著握緊拳頭,滿臉猙獰,恨得牙齒哢哢作響。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老賴迅速恢複了平靜,木呆呆愣了片刻,道:“阿蘿,我們認識多久了?我算算。”他掐起手指,“四十六年啦。過得真快。”

這老賴年紀足有五十多歲,而安小姐不足二十,他們怎麽可能認識四十六年?沫兒大感疑惑。

老賴嘮嘮叨叨地道:“這些年我帶著你四處治臉,我知道,我把你的臉治好了,你就要離開我啦。唉,你以為已經好了對不對?”

他腳步沉重地走向牆邊的木台,從牆上取出一柄彎曲的剔骨刀,對著刀刃吹了口氣,道:“你喜歡大麗花,我就潛心研究精心種植給你欣賞;你喜歡各種香粉,我就傾我所有買了香雲閣給你經營;你擔心臉醜被人看到嘲笑,我就費勁心血為你做了半邊嬌……可是你一見到這個小白臉,就想要離開我啦。”他將剔骨刀放在木台上,回頭陰惻惻地看了一眼婉娘,又從牆上取下一把厚重的斬骨刀,繼續道:“其實啊,我雖然能配得了半邊嬌,卻總養不成血奴果,你的右臉,總歸還是幻象。我今晚就幫你把臉治好,你以後再也不用擔心不好看啦。”

香雲閣的老板,竟然就是老賴。而那個眾人從未見過的神秘西域人,不過是用來遮人耳目的謠言罷了。

老賴又選了幾樣工具,推著木台嘎吱嘎吱地過來。文清的手心滿是冷汗,寫道:“注意,他動刀就跳出來。”

老賴將木台放在婉娘身邊,拿起彎刀,用手指試了試刀口,得意道:“阿蘿,你來看我的技術。”

安小姐仍未出來,也不做聲。彎刀在燈光下發出黑黝黝的光,老賴嘿嘿笑道:“阿蘿,你的那個柳公子,嘴上說愛你,可是一遇到危險,他便丟下你跑啦。還有朱公子,他接近你,隻是想讓你幫忙找人……這世上,隻有我一心一意對你……”

木台的一個輪子失靈,斜著拐了過去,正好碰到女屍的腳,屍體搖晃起來。老賴拉住木台,將位置重新調好,拉住女屍的腳踝讓它停止擺動,仰臉道:“這位劉大小姐竟然對你不敬,嘿嘿,她用了我的半邊嬌就突發心悸症死啦。她的臉皮還不錯,可惜我去得晚了,她竟然被送去了官辦的停屍房。阿蘿,你說我是不是老了,做事沒有以前利索了?”

老賴重新回到婉娘麵前,那刀子在她臉上比劃了下,似乎在確定從哪裏下刀,卻像是發現了什麽,皺著鼻子嗅了嗅,疑惑道:“我們見過?”隨即恍然道:“哦,你已經半死了,即便能聽見我說的話,也回答不了啦。”

老賴眉頭皺起,氣惱道:“阿蘿,他用的竟然是聞香榭的香粉!”

沫兒忍不住伸長脖子向棉簾處張望,巴望著安小姐趕快出來。老賴繼續囉囉嗦嗦道:“這些屍體拖過來拖過去,累死我了。我知道,他們在利用我,但是為了你,我什麽都肯做。”說著突然將婉娘的頭按向椅背,桀桀笑道:“從額頭開始吧。”

沫兒和文清已經顧不上其他,大聲吼道:“住手!”文清跳窗,沫兒撞門,一同闖了進來。老賴的刀子停在婉娘的額頭上,眼睛瞪得溜圓,喝道:“誰?”見是兩個半大孩子,詫異道:“你們是誰?”

文清一把推開他的手臂,撲上去抱住婉娘的肩膀又搖又晃,大聲叫喊,先試了試她的鼻息,發現無礙,又從懷裏拿出冷心粉塗在她眉心上,這才站到婉娘的身後。沫兒則飛快拿起斬骨刀護在婉娘前麵,警惕地盯著老賴。

老賴伸頭看了看對麵的閨房,突然厲聲喝道:“你們怎麽會到這裏來?”

沫兒見婉娘仍然無反應,心口一陣刺痛,叫道:“你偷了這些屍體,為什麽要栽贓我們聞香榭?”文清站在婉娘身後,目眥欲裂。

老賴愣了一下,轉向婉娘:“聞香榭?”突然放聲大笑,上氣不接下氣道:“哈哈哈哈,本想偷個芝麻,沒想到撿個西瓜。我原本隻想著將聞香榭擠出洛陽,沒想到你們還送上門來。”轉而柔聲道,“阿蘿,我猜得沒錯吧?長得漂亮的男人都是騙子。”

文清怒喝道:“你想怎麽樣?”

老賴一雙陰鷙的眼睛透出感興趣的光來:“這兩個小家夥可真不錯,一個天賦異稟,一個血脈非凡,”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來得剛好,哈哈哈,阿蘿,我將臉皮換得俊俏些,就配得上你啦。”

沫兒打量著房間,思忖著如何逃出。四麵高牆,房間隻有一條通道,而且閨房通往香雲閣的拱道僅供一人通過,看來必須要製服老賴才行。

沫兒朝文清一打眼色,文清點點頭,兩人隻待找到機會便一擁而上。老賴咯咯笑著,道:“你們聞到了我的半邊嬌,怎麽還不倒?”

沫兒望向他身後,大聲道:“安小姐,你今晚可真漂亮!”

老賴一愣,扭頭往後看去,文清一個箭步上去抓住老賴握刀的右手,沫兒也連忙上去幫忙,三人扭打在一起。

沫兒和文清自是用盡了吃奶的力氣,老賴因為惦記著文清沫兒的臉部皮膚,反倒有所顧忌,不得已鬆開了刀,但他看著老朽,力氣卻驚人,雖然丟了刀,卻飛快踹出一腳,將正抱著他大腿的沫兒踹了出去,然後快步跳過一邊。

沫兒腹部一陣**,卻在被踹的一瞬間,看到老賴黑衣下麵,翠綠色的衣裙和腳上繡著大麗花的繡花鞋。

驚異間,老賴拿起牆上掛著的一個小榔頭,獰笑一把掐住文清的脖子,揮著榔頭便要朝他頭上砸落。沫兒猛然想明白,大聲叫道:“你就是阿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