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今天臘月二十三,劈裏啪啦的鞭炮聲和四處彌漫的甜香糖糕味兒,宣布著節日的到來。聞香榭裏卻一片寂寥。婉娘不在家,黃三仍在忙忙碌碌,幾種花瓣蒸的蒸、磨的磨,一刻也不肯閑著。沫兒閉著眼靠在躺椅上,腳伸得老長,滿臉陰鬱。文清縮著脖子坐在火爐旁,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偶爾偷眼看看沫兒,努力想找些話來講,卻不知說什麽好。

沫兒自從聽到過了年就要關閉聞香榭的消息後,心裏空落落的,心底莫名地煩躁,想發脾氣,甚至想撒潑打滾痛哭一場。可是婉娘沒在家,哭起來似乎也沒什麽意思,這兩天就這麽不死不活地板著一張臉,不說不笑,臉陰沉得像下暴雨前的天空。

相比沫兒,文清要淡定得多。他對聞香榭關門一事雖然驚愕,但很快接受。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不管怎樣,自己隻跟著婉娘和三哥,如果他們都不要自己了,就重新找個香粉鋪子做夥計去。但他堅信,婉娘不會丟下自己和沫兒不管的,而且婉娘肯定能夠找到辦法解決此事。所以,他很不理解,沫兒這兩天鬧什麽脾氣,如今緊要關頭,更要同心協力,幫助婉娘找到造謠者才對。

沫兒緊皺著眉頭,看著黃三同往常一樣忙碌。黃三研磨好依蘭花,又將已晾曬好的粉底端進來,那銼刀細細地刮下。文清趕忙過去幫忙。沫兒摳著指甲,懶洋洋道:“做這麽多幹什麽,又沒人來買。”

文清小心翼翼道:“三哥,我們的香粉,這個月除了朱公子,以前的老主顧一個沒來。”

黃三揉揉文清的腦袋。文清突然高興起來,過來拉起沫兒道:“三哥都說沒事啦。你放心,聞香榭不會關門的。”

沫兒將臉扭到一邊:“愛關不關,關我何事。”嘴上這麽說,還是起來幫忙篩粉。黃三笑笑,拍了拍他的小臉,粗糙的手指有些冰冷,但沫兒卻覺得很溫暖,心底的壓抑感減輕了些。

一直到天黑,婉娘才回來。沫兒追著問:“你去哪裏了?”

婉娘優雅地踱著方步,仿佛周圍無數人欣賞一般:“我去逛了逛靜心院。”

沫兒嘟囔道:“出去逛寺廟也不叫我,哼。”

婉娘道:“靜心院在宣苑坊,原是當今聖上賜給新昌公主的。”新昌公主是聖上的愛女,多年前下嫁太仆卿蕭衡。新昌與蕭衡自幼相識,兩人青梅竹馬,感情極好,誰料世事無常,去年年底駙馬突然暴斃,新昌公主痛不欲生,便奏請聖上要出家修行。聖上寵愛新昌,不忍拂她的意,便在崇業坊賜了一座小道觀,本來叫新昌觀的,百姓們避公主的諱,都借新昌公主府內佛堂的名字,喚作“靜心院”。

沫兒催問道:“別說這些沒用的。你發現什麽啦?”

婉娘傻嗬嗬道:“發現靜心院就在停屍房附近。公主不在家。”

沫兒嗤之以鼻:“這叫什麽發現?上次就知道了。我和文清還被小安帶到了公主府呢。”

婉娘愁苦道:“確實什麽也沒發現。”轉而從懷裏取出兩個精致盒子,道:“不過我取了香雲閣的香粉回來了。香雲閣的老板是西域人。”

沫兒扭過臉,哼道:“這個我知道。”

婉娘道:“他不常在神都。他有一個義女,幫他照料店鋪,又聰明又能幹,將香雲閣打理得井井有條。”

文清脫口而出:“安小姐!”

婉娘拿起桌上的銅鏡,對著擺出各種表情——她仍是一襲男裝打扮,時而抬起下巴,時而眯起眼睛,時而冷峻,時而堅毅,還不時故作瀟灑地甩一甩頭發。沫兒看得心裏發毛,盯著她的臉道:“你照什麽,臉上長斑了?”

婉娘嘴角挑起一絲笑意,冷傲道:“你沒有發覺我的男裝打扮十分俊俏嗎?”

沫兒作勢嘔吐:“皮笑肉不笑就叫俊俏了?切!”

婉娘放下鏡子,用折扇支起下巴,眼睛深邃地望向遠方:“這樣子呢?是不是美男子?”

文清瞠目結舌,呆了一呆,道:“美男子……婉娘你發燒了?”

平心而論,婉娘的女裝打扮雖然不失風情,但總是給人一種精明強幹的感覺,反而是男子打扮更自然隨性,且有一種洞悉世事的超然和不俗。

沫兒當然不肯承認,嬉皮笑臉湊近了鏡子,毫不客氣道:“聞香榭裏自然是我最帥,對吧文清?”

文清嗬嗬傻笑著點頭。婉娘一把推開沫兒的腦袋,道:“我今天下午去取香粉,把安小姐都迷得神魂顛倒了。她不僅親自來接待我,還含情脈脈地說,這款香粉是專門為我調配的。我敢說,若是我再去幾次,保不齊就能同安小姐私定終身了。”

沫兒狐疑地盯著婉娘,道:“你就吹牛吧。安小姐看起來精明得很,她說不定已經看穿你女扮男裝了。”

婉娘掩飾不住的得意,道:“不可能。她對我十分感興趣,同我說了好大一會子話,還約我今晚賞月呢。”

沫兒嗤笑道:“今天臘月二十三,就一個小月牙,也要等到子時才看得見。”說完便意識到賞月不過是借口。

文清更加迷糊,道:“安小姐不是喜歡朱公子嗎?”

婉娘喜滋滋道:“才不管什麽豬公子羊公子。唉,早知道這樣,來神都就應該直接化成男子……”說著覺得失言,滿眼笑意地看了看文清和沫兒,認真道:“安小姐還是第一個對我有如此情意的人,我可不能讓她失望。看來這李公子,要繼續扮下去了。”打開在香雲閣定製的男用口脂,放在鼻子下聞了聞,輕輕拈起一片就要放在嘴巴上抿。

沫兒驚叫道:“不可!”

婉娘根本就沒想用,隻裝模作樣地在唇上比劃著,道:“你以為我傻啊?”沫兒悻悻道:“騙子。”

婉娘對著口脂一臉深情,真的如同熱戀之人對物思人一般,嗅了良久,還癡癡道:“安小姐多次交代我,一定要用,今晚就用。這算不算是安小姐送給我的定情物?”

沫兒看的毛骨悚然,驚恐道:“你……你有斷袖之癖?”

婉娘雙手握住口脂盒子放在胸口,眼睛亮晶晶的,道:“不如我把安小姐搶過來,正好成全紅袖姑娘和朱公子。”

文清插嘴道:“說起紅袖,我們好久沒見她了。她同安小姐不是好姐妹嗎?”

婉娘道:“這個紅袖倒是個神秘人物,據說性格靦腆,不愛走動。她同朱公子家還有些淵源,兩家父輩私交甚好。但兩人之前並未見過麵。”

沫兒聽得混亂,不耐煩道:“她還靦腆?哼。不過你打聽這些亂七八糟的做什麽!那晚在新昌公主府聽到老者說隻有三日,如今三日已過,還亂作一團,也不知道人家所謂的三日要做什麽,目標是誰!還有布莊的小安和雪兒姑娘,都沒顧上去查一查。”

婉娘道:“急什麽?這是官府應該管的,與我們何幹?”目光在文清和沫兒臉上各停留了一會兒,吃吃笑道:“沫兒,這瓶口脂送給你吧。”

沫兒嘲笑道:“這不是安小姐給你的定情物嗎?我可不敢要。再說了,我從來不用那東西。”

婉娘卻興趣盎然道:“試試嘛。”一把拉過沫兒,將浸了胭脂和油膏的錦帛按在他的嘴巴上。

這種香味,沫兒熟悉得很,同那晚在停屍房的窗台上聞到的,婉娘做給朱公子的半邊嬌的味道極為相似。沫兒撅著嘴巴不敢合攏,唯恐不小心吃到肚子裏。

文清也聞到了香味,驚訝道:“我們的半邊嬌不是特製的嗎?怎麽她們做的同我們一模一樣?”

婉娘嫣然道:“我們今晚就可以看看兩家的香粉有何不同了。”

天色已晚,黃三在灶台擺了糖糕和糖瓜兒作為供奉,又點了三炷香,文清和沫兒給灶王爺磕了頭,懇求他上天多說些好話,保佑聞香榭來年平安吉祥。

吃過晚飯,婉娘給了黃三一封信,吩咐他交給老四,然後取了血奴果製成的小藥丸放入懷中,又拿出聞香榭自製的男用半邊嬌,小心地抿了一片,對著鏡子滿意地點頭道:“嗯,男用口脂,最是潤澤自然。”又拉過將文清和沫兒塗抹了一番,道:“我要赴安小姐的約,你倆學機靈點兒。記住,我是李公子。”

三人來到朱華巷。相比他日,朱華巷冷清了許多。今日祭灶日,傳說灶王爺要在家裏點人數,各家各戶都不敢怠慢,早早關門打烊在家裏候著。香雲閣卻燈火通明,仍留了兩個夥計照看店麵。

婉娘探頭張望了一下,回身丟給文清一小塊碎銀子,道:“你們兩個就在這附近逛逛,留心盯著,什麽時候見有人背東西或者抬著東西出來了,就跟上。”又拿出一件披風囑咐道:“隻剩我這一件了,你們倆合著用,小心不要讓人發覺。”

沫兒一見銀子頓時喜笑顏開,拉了文清去了對麵的糕點鋪子。兩人買了豌豆糕兒吃著,看婉娘搖大擺走了進去,櫃台上的一個夥計殷勤地打招呼,一臉諂媚的笑,沫兒疑惑道:“這些夥計真把她當做未來的掌櫃了?”

文清擔心道:“婉娘一個人去,不會出什麽意外吧?”

兩人吃完糕兒,又買了一包葵花籽兒坐在香雲閣對麵的花叢後麵磕著。

進出香雲閣的顧客不是很多,兩個宮女打扮的女子匆匆進去買了些東西走了,還有一個小丫頭來取定製的香粉,但始終未見婉娘出來。街上人越來越少,寒風嗚咽,不一會兒,沫兒便覺得寒意透骨,隻好不停地跳上跳下取暖。

過了將近一個時辰,街上已經空無一人,兩個夥計抱了門板出來,竟然要關門打烊,文清登時急了,道:“婉娘呢?”

沫兒也傻眼了,道:“沒看到有人背東西出來啊,莫非我們看漏了?”

兩人麵麵相覷,文清騰地站起來了,道:“我去問問。”

沫兒拉住,遲疑道:“等一下。”正在愣神的工夫,三間門店的門板已經安好了兩間,沫兒一把將文清懷裏的披風拉出,小聲道:“偷偷進去。”

兩人貓著身子,一起湊合著裹起披風,快步向香雲閣走去。一個瘦夥計扶著門板,大聲叫另一個夥計拿頂柱來。

一個矮胖的小夥計氣喘籲籲地搬著厚重的門板,不情願道:“嵌在門槽裏就行了,不用頂柱吧。”

瘦夥計道:“年關臨近,盜賊猖獗,今晚安小姐給我們放假,店裏連個看門的也沒有。還是小心為妙。”回頭看了看,納悶道:“剛才還見對麵花叢中躲著兩個小子,眨眼就不見了。”

矮胖子嘟囔道:“哪裏還會有人,別人早回家拜灶老爺了!”

文清和沫兒側著身子,慢慢從瘦子身邊擠過門去。瘦子聳著鼻子嗅了嗅,突然道:“怎麽一股豌豆糕的味道?”

矮胖子抱著頂門用的頂柱,咽了口口水,傻笑道:“不是,是香炒葵花籽兒的味道。”

文清和沫兒暗暗好笑,屏住呼吸,躡手躡腳進了後堂。兩個夥計將門板頂好,滅了燭火,鎖了剩下的兩扇門,興衝衝回家祭灶去了。

所幸後堂的燈籠還亮著,卻靜悄悄的,了無人聲,周圍劈裏啪啦的鞭炮聲顯得尤其響亮。兩人小心翼翼地查看了偏廈,來到上房門口。

門開著,房間裏燈火通明,像是人突然出發來不及關門滅燭,幾隻精致的犀角燈嵌在牆壁上,發出淡藍色的火焰,可能是燈油裏添加了香料,房間裏彌漫著幽幽的香味。堂屋右側布了檀木雕花擱架,上麵擺著雙龍琉璃大盅、青玉牡丹瓶,和一些精致的瓶瓶罐罐,同城中殷實人家的擺設一樣。

兩人大氣也不敢出,慢慢挪向裏屋。

裏屋幾乎同中堂一樣大,一張簡易的大床,幾件簡單的家具,十分普通,比起中堂來寒酸些,但同樣空無一人。兩人呆立了片刻,沫兒一把扯掉披風,道:“不用躲了,沒人。”

文清繞著圈,不時敲敲床板,拍拍牆壁,甚至爬到床下,企圖找出密道或暗室來,卻一無所獲。沫兒十分失望,嘴裏道:“明明人進來了,會去哪裏呢?”

文清撅著屁股從床底退著爬出來,側頭看到床邊陰影處放著一雙男人的鞋子,還有一團皺巴巴的衣服,忍不住探頭靠近了些,誰知一眼便看到鞋子上幹結的汙垢,還帶著濃重的臭味,文清捏著鼻子叫道:“沫兒,你說上次在這屋裏的,是那個老賴對吧?”忍著惡心將鞋子和衣服扒拉了出去。

沫兒一陣反胃,去中堂拿了一個秤杆,過來挑起衣服,苦著臉道:“這老賴還做香粉的呢,又髒又臭,別人要知道了,誰還會買他的東西?”

衣服打開了,卻是一件女人的裙衫,水青底色,上有淡淡的梅花,幾處團團的血汙硬邦邦的,使得原本柔軟的衣服皺巴在了一起。沫兒覺得有些麵熟,自言自語道:“這是誰的衣服?”

文清遲疑道:“我們第一次來香雲閣,那個栽贓你的紅袖,是不是穿了一件青色的衣衫?”

沫兒想了起來,道:“不錯,她那天穿了一件青衫,可是她的衣服怎麽會在這裏?上麵還有血跡。”兩人對視了一眼,同時想到:“她不會遇害了吧?”不由得忐忑起來。

這麽大個人,絕不可能憑空消失,香雲閣裏一定有機關。沫兒告誡自己沉住氣,在牆麵、地板上凸凹的地方耐心地敲打,期望能夠找到機關來,可是卻一無所獲。若不是當時親眼看到婉娘走進香雲閣,幾乎懷疑她從沒來過。

對麵牆上的一個犀角燈燈油燃盡,閃了幾下熄滅了,冒出一縷白煙,竟然帶著淡淡的果香。

裏屋隻剩下一盞燈,光線暗了下來。沫兒心裏愈加煩躁,自己用手扣住喉嚨艱難道:“再去其他房間看看吧。”

文清點頭道:“不如去蒸房那裏看看。”沫兒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驀然發現犀角燈旁掛著的仕女采花圖好像有些變化。

畫上是一個腰身婀娜的女子,提著個花籃,周圍是大片燦爛奔放的天竺牡丹,女子微微俯身,伸出芊芊玉手似要采摘。這幅畫紙張發黃,部分畫麵顏色模糊,看起來有些年頭了,紙質和筆法也都十分普通,在當今市麵是也不過十文錢一幅,所以兩人並未在意,文清還曾將其卷起查看下麵有無暗門。

剛才燈火明亮,仕女的五官模糊一片,如今旁邊的犀角燈燃盡,光線暗淡,仕女的眉眼在陰影中隱隱顯露,依稀便是安小姐的模樣,但走近了看,又看不清了。

沫兒重新回到門口再次確認,不錯,畫中人確實是安小姐無疑。沫兒走過去用手指撚一撚畫卷,已經發黃發脆的紙張掉下些紙屑,疑惑道:“這幅畫最少十年以上……十年前安小姐還是個孩子,怎麽會出現在畫裏?”

文清也發現了,伸著脖子道:“畫裏的莫不是安小姐的娘?”

沫兒茫然道:“可能是。”兩人有些手足無措,呆立了片刻,文清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們好好想一下,香雲閣並不大,剛才進出的兩撥人裏確定沒有婉娘,那婉娘應該還在這裏。四個房間和院子已經看過了,特別是這個裏屋,我們反複查看,並無異常。”

沫兒無意識地盯著牆壁上掛著的一雙破舊的大手套,喃喃道:“婉娘扮成男子,如果進來,會在哪裏?”說著轉身往外走,叫道:“文清,仔細查看一下正堂。”

文清恍然大悟,道:“不錯,安小姐一個未出閣的女子,決不可能將一個剛認識的男子往閨房裏領……”

文清在中堂敲敲打打。沫兒走出屋外,心裏想著婉娘進來之後會有怎樣的舉動,慢吞吞走進來,憑空施了一個禮,見右側一個羅圈椅子,上麵放著一個半舊的團花錦緞棉墊,便一屁股坐了下來。仔細分辨,旁邊桌幾上麵,茶盅留下的印漬隱約可見,椅子上還留有熟悉的氣味。沫兒閉上眼睛,竭力回想婉娘當時會說些什麽,無意中竟然吸入一絲絲的香甜味。四處嗅了嗅,一把掀起坐墊,卻見坐墊下放著一枚玫瑰紅的扁圓石頭。

沫兒一陣激動,叫道:“文清你快過來。”

文清道:“這是那晚我在停屍房撿到的那塊冰香玉石,婉娘一直帶著,難道……”兩人對視一眼,心下更加忐忑。

沫兒故作輕鬆道:“不用擔心,以她的本事,一定不會出事的。”說到“出事”兩個字,聲音竟然抖了起來。

文清堅定地點了點頭,沉聲道:“要趕快找到她才行。這石頭她寶貝得很,總是貼身帶著,今晚怎麽會丟在了墊子下?”伸手去拿石塊。

沫兒突然想起什麽叫道:“別動!”推開文清的手,遲疑道:“我想這是她故意留下的線索。”

這塊冰香玉呈橢圓形,但並不對稱,一頭圓些,一頭較尖,斜斜擺放在椅子正中。沫兒蹲下,順著較尖的一頭望過去,視線正好落在右側放在檀木擱架下方角落裏的一尊觀音菩薩像上。

這尊菩薩卻是瓷的,僅一尺來高,做工粗糙,尤其是五官,寥寥幾筆,嘴唇殷紅,眼神陰冷,無一絲祥和之態,同擱架上其他擺件相比,倒像是一個做壞了的淘汰品。文清繞著看了半晌,又抱起來搖晃了一番,皺眉道:“沒什麽蹊蹺。”

沫兒有些焦躁,道:“婉娘絕不會無緣無故把冰香玉放在這裏,我再想想。”轉身走回椅子,單眼瞄著。

文清不甘心地看了又看,道:“這個一定是燒壞了的,你瞧著這手指,亂指一氣。”說完意識到了什麽,順著觀音的手指向左上方看去,沫兒早就叫了出來:“上麵!”

觀音像所指的,是擱架上方一個直徑尺餘的雙龍琉璃大盅。

文清搬了椅子來,爬上去看。這個琉璃盅上盤著兩條晶瑩剔透的紅色飛龍,張牙舞爪,栩栩如生,龍頭分別高高揚起,一個銜著一朵祥雲,一個吐出一股清泉,十分自然地形成雙耳,整個大盅美輪美奐,渾然天成。

沫兒叫道:“你扭動一下,看是不是開關?”文清用力左右扭動,大盅卻紋絲不動,沮喪道:“沒反應。”

沫兒也擠上椅子,口裏道:“難道找錯了?”伸著脖子朝盅內看去。盅內呈花棱狀,光線折射下更顯流光溢彩,正中一條二指長的縫隙。沫兒伸手進去又按又摸,縫隙卻無任何異動。

文清探過頭來仔細看了,道:“這不是直上直下的,上麵寬,下麵逐漸變窄,直至合攏……”沫兒個子矮一些,看不清縫隙內的樣子,便踮起腳尖猛然一跳,椅子本來不大,站了兩個半大小子,兩人你擠我我站立不穩,一起跌了下來。

沫兒的屁股重重地墩在地上,腦袋反而清醒了,道:“是個卡槽吧?”四處看了看,卻難以找到合適的片狀東西,無意中聞到冰香玉傳來的脈脈香味,一骨碌爬起來擺好椅子讓文清扶著,自己站上去,將冰香玉較尖的一頭摸索著放入了縫隙中。巧得很,冰香玉和卡槽竟然結合得嚴絲合縫,宛如量身定做的一半。

沫兒一陣激動,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輕輕試著扭動。誰知不僅扭不動,連冰香玉也拔不出來了。文清也跳上來,費盡力氣也是同樣結果,兩人沮喪不已。

文清道:“算了,這個冰香玉不要了,我們趕緊找其他地方去。”

沫兒哭喪著一張臉,道:“去蒸房吧。”正要走開,突然聽到輕微一聲響動,屋中兩個高腳燈台上的紅色燈罩瞬間變成了白色,牆上的幾盞犀角燈閃了幾閃,同時熄滅,冒出幾縷帶著果香的白煙,擱架連同牆壁緩緩向兩邊退開,露出一條僅供一人進出的縫隙來。

沫兒一動也不敢動,盯著陰惻惻的白色燈籠發愣。白燈籠上麵隱隱的花紋,同那晚在停屍房見到的一模一樣。文清一擰鼻子,斬釘截鐵道:“走!”

沫兒醒過神來,拉起披風同文清披上,側著身子進入縫隙。

這是一條方磚砌成的拱形通道,狹窄幽長,牆壁上每隔十米左右點著一盞小油燈。行了百餘米,前麵驟然明亮起來,一個裝飾溫馨的房間出現在麵前。

房間極大,布置得靈巧精致,粉色帳幔,蔥綠色被褥,牆壁上的手工小鹿,床腳下翠綠色的繡花鞋,以及梳妝台上琳琅滿目的胭脂水粉、鏡匣妝奩,無一不顯示出這是一間女子的閨房。

沫兒小心地看了看,剛才的通道出口旁邊,有一麵一人來高的銅鏡,看來平時便用銅鏡掩住洞口。房間的正門卻在對麵,隱約有一絲響動。

兩人裹好披風,慢慢走了出去。這是一個小院落,四周是高大的牆壁,對麵一間簡易的石屋。院落裏麵種植著大片花草,隻是如今深冬,花朵枯萎,枝幹蕭瑟,東倒西歪地糾結在一起。文清俯身拉起一棵,悄聲道:“大麗花!”

對麵的石屋發出白森森的光,鎮魂的燈籠微微顫動,隻聽一個嬌俏的聲音道:“李公子感覺好了一些沒?”

沫兒掐了掐文清的手臂,示意小心,兩人貓著腰來到石屋的窗前。

安小姐阿蘿穿著水綠色襦裙,草青色披帛,微微垂著脖頸站在婉娘身前,滿臉柔媚之色。婉娘好好地坐在椅子上,臉上帶著一抹笑意。

文清和沫兒放了心,這才留心打量石屋內的景象,這一看,差點連晚飯都嘔了出來。

婉娘身後,一道厚重的石梁上麵吊著七具屍體,有的已經風幹,從散開的褲腳露出黑褐色的皮膚;有的卻尚新鮮,手腳呈現僵直的死灰色,但詭異的是,這些屍體全麵都沒有臉,臉部從下巴到額頭被整齊地剝去了皮,剩下紅色的肌肉組織,齜著森森的白牙。旁邊靠牆停放著一個四角有輪的木台,上麵一片血汙,已經分不清紋理,牆壁上還掛有刮刀、剔刀等一係列工具,好幾種沫兒甚至從沒見過。

沫兒驚懼之餘,心裏一陣竊喜。從衣著來看,兩具新鮮的屍體一男一女,定是前些日停屍房丟失的屍體,到時隻要帶領官府人來搜查,即可洗清聞香榭聲譽。

隻是地上還躺著一個人,正是去聞香榭購置半邊嬌的朱公子,卻不知是死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