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第二天一大早,沫兒聽到樓下有說話聲,便自己爬了起來穿衣下樓。

婉娘已經梳洗好,同黃三圍坐在中堂火爐前,翻看火上炙烤的花瓣。沫兒揉了揉眼,不等婉娘發問,便將昨晚的經曆說了一遍,特別說起小安引他們進入新昌公主府,見到綠衣女子阿蘿一事。

婉娘沒什麽表情,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但等最後得知兩個人的披風都不見了,這才極其誇張地驚叫,嘖嘖有聲,滿臉心疼,末了還不忘搖晃著兩手加一句:“十年的賣身契哦!”

文清見沫兒悶頭悶腦地坐在一邊,想起一個笑話來,興致勃勃道:“嘿嘿,那個老者也夠笨的,說什麽聞香榭的小丫頭是做藥引的好材料,聞香榭裏就我和沫兒,哪裏有小丫頭了?定是將小安當成我們聞香榭的人了,真是糊塗。”說著拍拍沫兒的肩膀,自己先笑了起來。

婉娘看著沫兒,一雙眼睛笑成了月牙。

沫兒咧了咧嘴,盡量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皮笑肉不笑道:“嗯,真是糊塗。”

婉娘笑彎了腰。文清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說了一個笑話,看沫兒不怎麽感興趣,頓時有些不好意思。

婉娘有意無意掃了他一眼,突然道:“啊呀,今天朱公子要來取香粉了,我們的香粉還沒做呢。”飛快交代黃三:“三哥將烈焰紅唇擰了吧,多淘幾遍;半邊嬌有現成的,兌上這個就好。”

沫兒和文清都有些心不在焉,安靜地坐著,看著黃三將前些日已經烘焙半幹的烈焰紅唇放在小石臼中搗碎,用細紗慢慢濾出鮮紅的汁液。婉娘不知何時捧出那個美人唇的骷髏根塊,放在膝蓋上看了又看。

沫兒咳了一聲。文清抬眼望了下,又垂下眼皮。沫兒無奈,鼓起勇氣道:“婉娘——”與此同時,文清出聲問道:“小安——”兩人又不約而同戛然而止。

婉娘抱著前幾日在院中挖出的骷髏果左右欣賞,頭也不回道:“小安不是偷盜屍體的人,放心。”

兩人同時鬆了一口氣,文清眉開眼笑,沫兒卻哼哼道:“我是擔心雪兒姑娘受牽連。”

婉娘驚訝道:“哦,你同雪兒姑娘很熟嗎?”說完掩口而笑。

沫兒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白眼,心情突然變得好了起來,走過去搶了那個骷髏玩兒。文清道:“婉娘,你認不認識新昌公主?”

婉娘道:“聽說新昌公主帶發修行,府邸在崇業坊,不過據說她多在長安,很少來洛陽。”

文清道:“昨晚在新昌公主府的兩個人,會不會和盜屍案有關?”沫兒搶著問道:“阿蘿怎麽會在公主府裏?”

婉娘漫不經心道:“管他呢——今天要趕緊做香粉。”

沫兒小聲嘟噥道:“做了也白做,又沒生意。”婉娘悠然自得道:“會有的,不出三天,大生意就來啦。”

說話間,烈焰紅唇淘出一汪澄亮的紅色汁液來。婉娘取出兩瓶已經製成的半邊嬌,將汁液分別兌入,又用簪子慢慢輕壓,使其充分沁入。

文清眼睛發亮,不知在想些什麽。沫兒回憶昨晚見到的,種種頭緒夾雜在一起,怎麽理都理不清,索性不去想了,無聊地將骷髏根塊拋上拋下,一個不小心,骷髏掉在地上,摔成了兩瓣。

這個骷髏表麵堅硬光滑,如同人為打磨過一般,呈青白色,裏麵的果肉卻是紅色的,看起來脆生生水嫩嫩的,散發出奇異的果香。沫兒好久沒吃到新鮮水果,撿起骷髏果,忍不住伸出舌頭舔了下,品味道:“像香瓜,不,像葡萄,也像桃子……”又哢嚓咬了一口,將其中的一半遞給文清,熱切道:“文清你快來嚐嚐,一種果能吃出好幾種味道呢!”

文清抬起頭,遲疑道:“這個?”

婉娘和黃三正在調製朱公子定製的半邊嬌,聽到動靜回過頭來,黃三眼睛頓時睜大,飛撲過來,從兩人手裏生生將骷髏果奪了去,不住跺腳歎氣。

三哥一向穩重,看來自己又闖禍了。沫兒有些心虛,一雙眼睛滴溜溜看著婉娘,小聲道:“怎麽,不能吃嗎?”

婉娘笑眯眯道:“可以吃。你要不要再吃些?”

沫兒放了心,拍著胸口道:“嚇死我了。”伸手去黃三手裏取,嘴裏道:“三哥我再嚐嚐,剛還沒回過味呢。”

黃三擔憂地看著他,將手裏的骷髏果藏在背後。沫兒嘻嘻笑著去拉黃三的手臂,倏然覺得心頭一緊,一陣無力的感覺襲來,慌忙扶住椅子,軟綿綿地坐下。

沫兒渾身發虛,頭上金星直冒,恍惚間看到文清黃三一臉焦急圍著他,欲要張口說話,卻覺得胸悶氣短,心髒怦怦怦猛烈跳動,似乎一張嘴巴它就會跳出體外;耳朵更是嗡嗡鳴叫個不停,隻看到文清張著嘴巴,卻聽不到他說什麽。

不知過了多久,沫兒隻覺得昏昏沉沉,胸口猶如壓了一塊大石,悶悶地痛,令人十分煩躁不安。

正在掙紮,突然感到嘴巴裏一股子濃重的腥臭味,心慌和悸痛隨即減輕了些,眼前的霧氣漸漸變淡,直至消散。隻聽文清高興地叫道:“沫兒,你醒了?”

沫兒揉揉胸口,苦著臉道:“我這是……怎麽了?”

婉娘抓起桌上的骷髏果,笑道:“要不要再來一口?”沫兒想起剛才的心悸,猶自不寒而栗,瞪了婉娘一眼,自己沒好意思地笑了笑。

黃三拿著一個已經皺巴的紅果子——正是自己見過多次,婉娘說要送人卻一直沒送出去的血奴果。血奴果被劃了一道口子,裏麵滴出濃厚的墨汁一樣的黏液,又腥又臭。沫兒很快恢複過來,捏著鼻子湊過來道:“我剛才吃了這東西才醒了吧?”

文清鄭重道:“沫兒,以後可不能亂吃東西了。你不知道你剛才的樣子,眼白都翻出來了!”

沫兒訕訕地點頭,辯解道:“主要是這個太香了……”

婉娘指揮著文清將兩瓣骷髏果的果肉慢慢剔進小碗,心疼道:“看看你,一個人糟蹋了我多少東西?可惜了我存了這麽久的血奴果,還有好不容易才種出來的骷髏果……還有昨晚的披風!二十年的賣身契都不夠!”

沫兒裝作沒聽見,走到黃三旁邊,看他將血奴果搗碎,放在小砂鍋裏收水分,殷勤地將一小筐木炭搬進來放在爐邊。

沫兒小聲道:“三哥,這個果子被我弄破了,還能用嗎?”

黃三慈愛地擰了一把他的臉,打手勢道:“沒事,用來做香粉正好。”

婉娘猶自囉嗦個不停。文清隻是笑,偶爾朝沫兒關切地遞個眼神。骷髏果的果肉並不多,一共剔出大半碗。待血奴果的水分收幹,結成一塊塊的黑色塊狀物,黃三取了放進石臼研磨,文清按照婉娘的吩咐將爐上換了蒸屜,將剔好的果肉放在燉盅裏,用火漆封好,慢火燉上。

沫兒磨磨蹭蹭坐到婉娘身邊,恬著臉道:“這個果子是不是有毒?”

婉娘板著臉:“先說你的賣身契的事兒。”

沫兒厚著臉皮道:“關賣身契什麽事兒?我知道是我貪嘴,所以受罪是我活該。但那個血奴果,你再舍不得用,它就變成柴火幹了。你要感謝我給你個借口把它用了才對。還有這個骷髏果,要不是我貪嘴嚐了下,你怎麽能夠知道它的毒性到底大不大呢?我這種以身試毒、不畏生死的精神,應該表揚才是。”

婉娘皺眉看著他講完這一大串,撲哧笑了,伸手去撕他的嘴,道:“真後悔收留了你這個話嘮。我看看你是不是鐵齒銅牙。”

沫兒齜牙咧嘴,任婉娘撕扯他的臉。文清笑道:“他說不過小安的。”

沫兒瞪他一眼:“不許提那個臭丫頭!最討厭她牙尖嘴利。”

婉娘嘖嘖有聲,嘲笑道:“真敢說嘴!改天我問問小安去,說不定人家還討厭你伶牙俐齒呢!”

沫兒嗤之以鼻,轉而追問道:“我剛才胸口又悶又疼,到底是怎麽回事?”

婉娘不再賣關子了,答道:“這個果子裏含有一種很奇怪的東西,人若是沾染了,就會誘發心悸。可是這種骷髏果用來做口脂,效果比烈焰紅唇更好十倍。”

沫兒呆了一呆,喃喃道:“心悸症?那些屍體……都是得心悸症死的。”

文清也愣了,拿著木炭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昨晚老者和一個男子商量,阿蘿也在場,要用骷髏果做香粉給一個人,是要給誰呢?

黃三將血奴果研磨成細細的粉末,又取出一瓶蜂蜜,一邊慢慢兌入,一邊用簪子攪拌,然後將和好的粉餅捏成一粒粒黑豆大的小藥丸,放在爐邊晾曬著。婉娘見爐上燉足了一個時辰,便撤下蒸屜,取出燉盅。待燉盅放涼,啟開火漆,裏麵的骷髏果已經化成一汪清油,仍然果香撲鼻,整個聞香榭猶如置身百果園。

沫兒聳著鼻子道:“桃子、李子、櫻桃、香梨、大棗、蘋果、葡萄、柑橘……”扳著手指頭把吃過的水果說了一個遍,然後不無遺憾地道:“白瞎了這麽好的香味。”

婉娘拿出剛才加入了烈焰紅唇的兩瓶半邊嬌,取了男用的藍色琺琅盒子的,用勺子輕輕按壓,控出多餘的清油,再將燉盅裏的骷髏果汁液滴了三滴進去。文清大驚,道:“這個,不是有毒嗎?”

婉娘嫣然一笑,將半邊嬌遞給文清,道:“聞聞,怎麽樣?”清亮的骷髏果汁帶著果香浸入錦帛,氣味清新,顏色瑩潤,果然增色不少。文清見婉娘笑顏盈盈,也放下了心中疑惑,笑道:“真不錯,我們聞香榭的東西,個個都是精品。”又仔細對著窗子看了看,道:“顏色會不會淡了些?”

婉娘道:“男用的口脂,顏色自然要淡些。”

文清急道:“可是朱公子定的是女子用的口脂。”

婉娘道:“哦,我看朱公子一個讀書人這麽有心,就想送他一盒。買一贈一,就當是推廣了。”

文清恍然大悟,沫兒卻斜眼看著兩盒半邊嬌,微微冷笑。

剛剛做好,就聽門外有人敲門,文清慌忙出去開門。

來的果然是朱公子。婉娘親自捧了茶來,笑道:“過年了,朱公子不回去嗎?”朱公子施了一禮,靦腆道:“小生在神都尚有要事,趕不及回去過年了。”

婉娘道:“那也好,看看兩地不同的新年習俗。”認真看了看朱公子的臉,驚道:“朱公子莫非是不適應神都的天氣?嘴巴都幹裂了。”

朱公子大窘,一雙手無處安放,低頭道:“這個……小生……”

婉娘笑道:“小店正好做促銷,公子定了一款女子口脂,我就再送一款男子用的半邊嬌口脂如何?”

朱公子結結巴巴道:“不用……不用。”

婉娘差文清將兩盒半邊嬌都拿了過來,指著道:“兩款口脂,男用的是藍色盒子。”

朱公子擬要推讓,又不好意拉扯,伸手接了,滿麵羞紅。婉娘暗笑,道:“朱公子請隨便看看還需要什麽東西。我去查看下蒸坊。”朝站在一旁冷眼旁觀的沫兒一擠眼睛,“沫兒,好好招呼朱公子。”

朱公子終於能夠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點頭道:“您請便。”

婉娘嫣然一笑,快步走開。沫兒瞪了她一眼,轉頭對朱公子殷勤地道:“我們這裏的男用香粉也是很好,公子可以選一些。”

朱公子看著婉娘遠去,鬆了一口氣,回過頭隨口答道:“哦,我看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又朝婉娘走去的方向看去,臉上顯出迷惑之色。沫兒忍不住好奇道:“怎麽了?”

朱公子一愣,羞澀道:“哦,小生想起了一個熟人。”

沒有婉娘在場,朱公子談吐自然順暢多了。沫兒隨意同他聊了幾句,得知他來洛陽參加秋闈大試,正等發榜,故來不及回家過年。洛陽不比揚州氣候濕潤,冬天幹燥異常,手腳口唇皴裂是常有的事兒,朱公子一個南方人在這邊甚不習慣,每日裏喉嚨幹痛,口唇幹裂起皮,剛才本就尋思要不要買一款男子用的潤唇口脂,還沒好意思講,婉娘竟然送了他一盒。

沫兒很想問問他買的女子口脂要送給誰,是那安小姐阿蘿還是紅袖,但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隻好將聞香榭的香粉大大地吹捧了一番。將兩盒口脂打開,先拿起紅色盒子裏的,炫耀道:“你看這味道,這質地,最適合一二十歲的年輕女子,用了之後又滋潤又嬌豔,整張臉都能變得生動起來。”接著又拿起藍色盒子的,諂媚道:“這款男子口脂,最適合朱公子您這種文雅氣質的,顏色淡,潤性好……”說著下意識往鼻子下一送,卻不由得愣了一下。

果香味已經同半邊嬌的原料香味融為一體,若有若無,依稀便是昨晚在停屍房窗台上聞到的味道,從中可以分辨出丁香、藿香的味道,骷髏果的味道反而隱藏了起來。

看到朱公子疑惑的目光,沫兒回過神來,慌忙將手裏的半邊嬌遞給朱公子,笑道:“這款專治男子口唇幹裂,您要連著用三天,我保證您整個冬天嘴巴都不幹燥。”

朱公子將信將疑,滿心歡喜地拿了口脂走了。

送走朱公子,婉娘已經在中堂等著,一臉熱切道:“怎麽樣,有沒有打聽到他的香粉送給誰?”

沫兒惱火道:“以後這種事情別讓我做。一個大老爺們,追著問人家的香粉送給誰,你當我是街頭無事嚼舌頭的大娘們呢?”說著一挺胸脯,一副雄壯威武的樣子。婉娘撇著嘴,笑道:“喲喲喲,就你,小雞子兒一樣的,還大老爺們兒?”沫兒大怒,氣呼呼走到一邊,道:“我以後再也不理你了!”

文清一看沫兒真生了氣,也埋怨道:“婉娘你故意惹他做什麽。”

婉娘忍住笑,咳了兩色,道:“我們來說正事。如今朱公子拿了那盒兌入骷髏果的半邊嬌,要是也得了心悸症死了,會怎麽樣?”

文清嚇得騰一下站了起來,道:“如今外麵風聲本來就對我們不利,要是再傳出這樣的事,生意還要不要做了?”

婉娘悠然道:“我就是想弄明白,到底誰造謠我們用屍體做香粉的。”

文清想了片刻,小心翼翼道:“你是想用朱公子做誘餌,看看誰去偷屍體,是吧?”

婉娘讚許地點點頭,得意道:“你們覺得我這個辦法好不好?”

沫兒不理她。文清看了看婉娘的臉色,小聲道:“聽起來不錯,但是朱公子就倒黴了。這種心悸……我看沫兒中毒的樣子,十分難受的。怕不好吧?”

婉娘嘻嘻一笑,轉而問道:“沫兒,你覺得怎麽樣?”

沫兒本來想賭氣堅決不理她,但見她得意洋洋的樣子,忍不住怒道:“若是人家的目標不是朱公子,不要朱公子的屍體,看你怎麽收場?聞香榭的招牌不但洗不幹淨,還全砸了!”

婉娘若無其事道:“哦,你放心好了,有了你的以身試毒,我保證朱公子安然無恙。”

這麽說,剛才婉娘竟然是有意讓自己試嚐那個骷髏果。沫兒頓時有種上當的感覺,但再一想,也是自己貪吃惹禍,更鬱悶得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