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文清和沫兒待那邊再無動靜,方才躡手躡腳走過去查看。這塊樹根直徑足有三尺,中間已經腐朽漚爛,顯然已經在這裏堆放很久了。文清學著黑衣人的樣子搬開木頭,下麵露出個狹窄的洞口來。
洞口與樹根結合得天衣無縫,又有樹枝和濃密的幹草作掩護,怪不得老四他們都沒發現。
文清毫不猶豫地鑽入洞口,又回身拉沫兒。沫兒將屁股先退出去,頭和手留在洞口,將樹根拖回原處,所幸樹根已經漚了,看著雖大,但並不沉。
兩人在洞裏爬了約兩三丈,終於隱隱看到頭頂的月光,便推開頭上的蓋子鑽了出來。
兩人如今站在一條街道的花壇內,周圍是密密匝匝已經落了葉子的灌木,半張破舊的席子蓋著洞口,位置甚為隱蔽。而且這條街因為緊鄰停屍房,少有人走動,十分僻靜,不易為人察覺。
兩人鑽出灌木叢,快步朝前追去。追至巷口,便見到黑衣人在前麵低頭走著,看來還未放棄尋找。文清低聲道:“要不要抓住他交給四叔審問下?”
沫兒想了想,道:“還是先跟著,看他去哪兒。”
再往前走,便是寬闊的建春天街。黑衣人遲疑了片刻,轉而向西,不緊不慢向臨近的崇業坊走去。
走了有一炷香,黑衣人繞進一個巷子裏一轉眼不見了。兩人見巷子兩邊牆壁高大,樹木濃密,月光斑斑點點灑落,可見度大大降低,黑衣人早就沒影兒,不由得麵麵相覷,十分沮喪。
正準備打道回府,卻見前麵黑影一閃,剛巧出現在月光明亮處。兩人忙打起精神,屏住呼吸悄悄溜過去。
走過長長的圍牆,黑衣人站在一處小角門前,回頭看看左右無人,輕輕打開門進去了。
兩人打量黑衣人走遠,也來到角門處。文清試著推了一把,發現門竟然沒鎖,不由大喜,朝沫兒擺擺手,貓著腰鑽了進去。
沫兒卻有些躊躇。這黑衣人剛才在月光下現身,倒像是故意引導著文清沫兒進這個角門。而且,他怎會如此不小心,門也忘了鎖呢?
但文清已經進去了,沫兒還是硬著頭皮跟了進去。
這是一個僻靜的大院子,綠籬蔥翠,枯樹虯曲,配上小橋下的一池碧水,不像是深冬,分明是初夏之色。飛簷吊腳的琉璃瓦亭台,在月光下反射出柔柔的金色,整個院落布局大氣而精巧。
沫兒見文清正四處張望,悄聲道:“剛才的黑衣人呢?”
文清無奈地搖搖頭,意思說找不到了。沫兒隱約聽到嚶嚀一聲輕笑,再仔細聽來,卻唯有風聲,心底更覺不安,指指門口,欲折身回去。文清躊躇,見池塘對麵遠處一片高大的房屋隱隱透出燈光,附耳商量道:“既然來了,去看看吧?”
沫兒無奈,把心一橫,和文清偷偷溜了過去。
繞過池塘,兩人來到房屋對麵。這間房屋甚為氣派,門上掛了一個暗金牌匾,上書“靜心堂”,門口掛著兩個巨大的紅燈籠,看樣子是有錢人家修行的地方。
窗上映出人影,裏麵傳來說話聲。兩人對視一眼,悄悄地繞到窗前。文清試圖捅破窗紙,好觀察裏麵的情形,誰知人家窗上糊的是上好的煙羅紗,手指根本捅不破,隻好貼著窗子偷聽。
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如今還差一個,你務必這三日內取來。”
一個聲音柔美的女子道:“三日?如今風聲這麽緊……”似乎有些為難。
老者道:“我給你的那個東西,給他用了沒?”
另一個男子遲疑道:“給了。但他對香料甚為在行,我擔心被他發現了,所以沒敢多放。”
老者道:“你放心好了,骷髏果放進去,常人根本就分辨不出。”
男子道:“是,我這兩天盯緊些。”
老者冷笑道:“若不是你動了心,這件事早辦完了,還犯得著如此大費周章?”
剛才不說話的女子突然出聲,辯解道:“我哪有動心?我是看……他不怎麽合適。”
老者哼了一聲,未可置否。
女子撒嬌道:“好師父您不要生氣,我這就去辦好啦。新一批口脂馬上就好。”
看來也是做香粉生意的。沫兒覺得有些無趣,拉拉文清的衣袖,示意離開,卻見文清一臉驚愕。
沫兒小聲道:“怎麽了?”
文清拉過沫兒的手,寫道:“女子的聲音好熟。”
此時屋內老者道:“停屍房那裏如今不太平,這次再做了,就不要放在停屍房裏了。”
女子道:“好的。刑部侍郎劉全明那邊,怎麽交代?”
老者道:“這個你不用管,我自有安排。”
沫兒越聽越覺得心驚。這夥人肯定和盜屍案脫不了幹係,他們如今在密謀的,又是什麽?不行,還是趕緊離開此地,等明日先了解這是誰家府邸再做打算。
此時聽到老者歎道:“送劉大人上任有一段時日了,趕緊將這件事了結,我們才能舒舒服服地過年。”女子也隨聲附和。
老者又道:“聞香榭那邊,要盯緊些,那個小丫頭是做藥引的極佳材料,若做不到萬無一失,千萬不要打草驚蛇。”
沫兒一驚,臉上有些發燙。
文清心中暗笑,這老者真是奇怪,聞香榭裏哪裏有什麽小丫頭?該不會是將常來的小安當做聞香榭的人了吧。心裏想著,忍不住朝沫兒一笑。沫兒剛好正在看他,慌忙扭過頭去。
女子道:“什麽時候用到?”
老者道:“快了。不到一月,此事定見分曉。”
沫兒見聽不明白,正想拉著文清離開,隻聽屋門猛然打開,一個高大的黑影閃電般衝了過來,一手一個,掐住了文清和沫兒的脖子按倒在窗台上,桀桀笑道:“誰家的小崽子,好生膽大!”
一個輕巧的身影飛出,嘴裏驚訝道:“師父怎麽發現的?”
老者不答,獰笑著抓起兩人的頭發,將文清沫兒的腦袋用力對撞。沫兒一陣劇痛,眼睛金星直冒,瞬間昏了過去,卻在刹那間,用眼睛的餘光掃到了年輕女子的臉——竟然是那日在香雲閣裏偶遇過的、外表文雅賢淑的綠衣女子阿蘿。
似乎不大一會兒,沫兒便醒了,費力地睜開了眼睛。文清斜靠在桌子腿上,手腳被縛,額頭一個雞蛋大的包塊,充盈著血絲,嘴巴裏被塞了一團破布,正關切地看著他,見沫兒轉醒,眼底露出驚喜。
沫兒想轉頭看看周圍的情形,卻一陣頭暈目眩,額頭更是疼得如同針紮一樣,連鼻子都跳著痛,隻好重新閉上眼睛。休息了片刻,才重新打起精神查看。
這是一個下人住的偏廈,房間不大,陳設簡陋。屋裏沒點燈,但門口掛了燈籠,燈光和月光透過門縫和天窗,光線還算明亮。沫兒低頭看了看,黑色披風已經不在,胸前斑斑點點滿身血跡。
文清用下巴點點身上,又一臉疑惑地看著沫兒,意思說,兩人明明穿著能隱身的披風,那老者是如何發現的?
沫兒搖頭,心底十分懊悔。當時黑衣人帶領著來到這裏,沫兒就覺得不妥,看來這是個圈套,目的就是要引兩人上鉤。這老者功力更是深不可測,婉娘的披風在他眼前如同無物。今晚麻煩了。
文清見沫兒一臉憂慮,慌忙擠出一個安慰的笑容,並堅定地點了點頭,意思是不要擔心,婉娘肯定會來救我們的。
沫兒沒好氣地瞪了文清一眼。文清好歹還是坐著,沫兒卻側臥在地上,手臂酸麻,渾身冰冷,連腮幫子都疼得變形了,等婉娘找到這裏,估計不死也得脫層皮。
沫兒一點點地將臉挪向文清的腳,試圖讓文清用腳尖將嘴巴裏的破布夾出來,誰知那破布塞得極為密實,文清雙腳被縛難以用力,兩人折騰了半晌都沒什麽效用。兩人麵麵相覷,正在絕望之時,突然聽到嚶嚀一聲輕笑,依稀便是剛進門時聽到的聲音。
兩人瞬間緊張了起來。沫兒閉眼裝死,文清也耷拉著腦袋,木然看著門口一動不動。
門鎖一陣輕響,吧嗒一聲開了。一個小小的身影閃身進來,手腳麻利將門重新關好,走到沫兒身邊,用腳輕輕踢了踢他,身上的黑袍掃到沫兒鼻子,正是那個黑衣人。
沫兒強忍住不打出噴嚏。這家夥鬼鬼祟祟,不知道什麽來曆,還是小心為妙。黑衣人見沫兒不動,便走到文清旁邊,對著他額頭的大血包看了良久,又伸手去按,疼得文清臉皮下的血管都繃了起來,但仍堅持不動。
黑衣人似乎犯了愁,呆了片刻,掀掉頭上的帽子,俯身小聲叫道:“文清哥哥!快醒醒!”竟然是小安。
沫兒倏然睜開了眼睛,忘了手腳被縛,一個撲騰就想站起來。文清卻一臉笑意。小安幫文清取了嘴巴裏的布團,聽到身後的動靜,回頭見沫兒怒目圓睜,小嘴一癟道:“沒良心,不說謝我,瞪我做什麽?”
文清大著舌頭道:“先幫沫兒鬆綁。”
小安道:“憑什麽?就不。”還故意回頭朝沫兒做個鬼臉。拿出小刀來,三下五除二先將文清腳上的繩子割開,又去解他手上的。
文清一鬆雙手,就慌忙過來救沫兒,可是手腕酸軟無力,繩子竟然解不開。小安背著手,搖頭晃腦看著,卻不過來幫忙。
好歹總算解開了。沫兒揉著腮幫子,搓著手腕子,恨恨道:“臭丫頭!”
小安眼珠一轉,拉著文清委屈道:“文清哥哥,你看沫兒,總是欺負我。”
文清嘿嘿地笑,勸道:“沫兒,今晚多虧小安了。”沫兒呸地一聲,朝地上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道:“她?她把我們引到這裏才是真的!”
小安睜大了眼睛,一臉無辜狀:“你胡說什麽?你們怎麽到這裏來的?”
沫兒恨得牙根癢癢,卻不好多說,扭過頭去不理她。文清撓頭道:“這事說來話長。你怎麽會在這裏的?”
小安甜甜笑道:“我來救你們呀。”
沫兒雙手抱胸,上下打量著小安,滿臉警惕之色,道:“你今晚去停屍房做什麽?那些屍體,是不是你偷的?”
小安白他一眼,道:“我不喜歡和沒風度的人說話。”
文清忙勸:“都什麽時候了,還吵?”扒著門縫往外看了看,疑惑道:“這是誰家的府邸如此氣派?”
小安拉起文清,道:“這是新昌公主府。今晚是你們運氣好,他們正好有事要出去。趕緊走吧,過會兒他們回來就慘了。”
文清看了看身上,懊惱道:“披風不見了,怎麽和婉娘交待?”
沫兒探出頭,遙遙看見剛才兩人遇襲的房間燈火通明,門口還有人影矗立把守,便打消了盜回披風的念頭,不甘心地嘟囔著,在小安帶領下穿過假山回到了剛才的角門外。
子時已過,街道空無一人,月光陰森冰冷傾瀉滿地。小安帶他們繞過一個街口,道:“嗯,他們應該不走這裏。行啦,再見。”扭身便走。
文清急道:“這麽晚了,你不回去休息,還去哪裏?”
沫兒卻叫道:“站住,我的問題你還沒回答呢。”
小安輕巧轉身,撅嘴道:“文清哥哥,我家姑娘交代我的事還沒做呢。”轉頭對著沫兒,馬上換了嘴臉,歪著頭挑起眉毛道:“你是萬歲爺嗎?你是官府公差嗎?你是捕快嗎?你是我的朋友嗎?你什麽都不是,我幹嗎要回答你的問話?”她蹦蹦跳跳,拐入巷子不見了。
沫兒張口結舌,無言以對,氣得直喘粗氣。文清心裏擔心小安,欲要追回去,又覺得不妥,在那裏躊躇不已。沫兒忍不住道:“她一個鬼丫頭、小騙子,哪裏需要你擔心?”
文清紅了臉,和沫兒沿街走回聞香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