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閉門鼓已經敲過,沫兒和文清依然義憤填膺,毫無睡意,沫兒罵一句,文清就附和一句。

婉娘托著下巴坐在燈影兒裏,看著黃三將烈焰紅唇蒸在小籠屜上。沫兒罵得沒詞兒了,見婉娘一副平靜如水的樣子,憤憤道:“婉娘,你就由著人家這麽欺負我們?”

婉娘伸了個懶腰道:“呸,我才不學你,浪費口水。罵了有什麽用?”

沫兒氣結,半晌道:“你說會是誰幹的?”

婉娘不答。文清猜測道:“會不會是同行,想搶我們的生意?”

沫兒道:“說不定是那隻野雞呢。我們上次得罪了她,她伺機報複。”越想越覺得自己猜得有道理,“肯定是她!婉娘,你肯定知道如何找到她,我這次一定把她捉了燉湯。”

婉娘盯著微微擺動的燭光,出神道:“停屍房丟了屍體,怎麽會與我們聞香榭扯上幹係呢?難道現場遺留了與我們有關的東西?”

文清道:“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沫兒大聲道:“對!……啊,不對,”一想起半夜三更要去停屍房,頭皮就一陣發麻,慌忙改口,“那個……即使有東西,也早被捕快發現了,哪裏還等到今晚呢?去了也是白去。”

文清這個笨小子卻不合時宜地聰明起來了,認真道:“可能留下些氣味呢?婉娘一定分辨的出。還是越早去越好。”婉娘連連點頭。

文清見沫兒又是瞪眼又是跺腳,愣頭愣腦道:“沫兒你要不想去,就在家裏看門。我們和三哥三個去。”

沫兒一想,要自己守著這麽大的院子,還不如和婉娘文清在一起心裏踏實些,當下氣哼哼嘟囔道:“去就去……大晚上的,折騰人……”

婉娘一躍而起,笑眯眯從懷裏拿出三件黑色披風,道:“那要快點,到了子時,陰氣更重。”

沫兒有些上當的感覺,但還是硬著頭皮接了披風。婉娘穿好,交代黃三幾句,回頭一看,見文清和沫兒兩人的披風還托在手上,便催促他倆快點。

沫兒遲遲疑疑,抖開披風看了又看。婉娘道:“看什麽,已經用過好多次了,又不是新衣服。”

沫兒看看文清,狐疑道:“我怎麽覺得不很舒服,唯恐穿上後它會變成一張黑皮,越箍越緊。好像做夢被它箍住過,怎麽掙都掙不開。”

文清拉扯著披風的領子,驚訝道:“對喔,我也有這種感覺。難道我們倆做了一樣的夢?”說完嘿嘿地傻笑。

婉娘劈手奪過,披在文清身上,不懷好意地看著沫兒,道:“再耽誤一會兒,鬼魂們都要出來遊**了!”沫兒三下五除二係好帶子,板著臉道:“走吧!”

一炷香工夫,三人便到了河南府刑司的外牆處。停屍房位於河南府刑司東北角最偏僻處,為了避死人同活人爭路,專門在一側開辟了一條小巷,直接通往停屍房。

三人沿著巷子往裏走,很快見到了停屍房的大門。這扇門比正門小些,比角門大些,自然是為了抬屍體方便,門質幹裂粗糙,猶如一具老而幹癟的屍體,門上方還掛著四個明亮的大白燈籠,上麵隱隱約約有些花紋,發出慘白的光。

文清躡手躡腳走到門前,輕輕推了一把,回頭小聲道:“閂著呢。”這些日子連丟兩具屍體,想來看門的也提高了警惕。

所幸這種門年代久遠,門上的縫隙挺大。婉娘拔下頭上的銀簪,穿過縫隙慢慢撥動門閂,三人毫不費力便進去了。

院子挺大,裏麵空****的,除了兩排長長的房子,連棵花草都沒種。沫兒鼓起勇氣,朝四周望了望。出乎意料,這周圍除了格外靜寂以外,並無什麽亂七八糟的髒汙東西,也沒有任何讓人不適的感覺。

沫兒稍微安心了些,隨著婉娘四處查看。這兩排房子一前一後,門口各點著兩個白燈籠。沫兒心裏不喜歡,偷偷抱怨道:“這裏雖然是停屍房,也不該掛個白燈籠,看著陰惻惻的。”

婉娘抬頭看了一眼,道:“這是鎮魂用的燈籠。”

沫兒倏然一驚,拉著婉娘的衣袖,再也不敢鬆開。文清先去後麵一排看過,回來報告道:“後麵的房子布置的好些,想來是寄存屍體的。”

婉娘走到前麵房子的窗戶前,吱呀一聲,推開了窗戶,把沫兒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捂住眼睛。

趁著門口的燈光,裏麵的景象隱隱約約可以看清。十幾具屍體並排整齊地擺放在屋中的簡易木板床架上,上麵蒙著白布。空著的床板橫七豎八地亂放,靠牆的貨架上還擺著一些火化後未及掩埋或者認領的骨灰罐。婉娘探著身體朝裏麵看,嘴裏道:“洛陽城中的治安真不錯,這麽大個城,停屍房也沒有死人為患。”

沫兒雖然覺得周圍比想象中的幹淨,但停屍房,總不是個好地方。聽她還有心開玩笑,忍不住小聲催促道:“看完了沒?看完快走。”

婉娘隨口答道:“好不容易來一趟。要不你先回去吧。”

她明知道沫兒打死也不敢自己在這裏走動的。沫兒氣惱,卻不敢睜開眼睛,嘟囔著溜著牆根慢慢坐下,手裏還緊緊拉著婉娘的衣襟。

婉娘推他:“鬆開手,你在外麵看著,我跳進窗去看看。”

沫兒越發抓得緊,攥著婉娘的裙擺拉到自己胸口,緊緊抱住。婉娘無奈,隻好作罷。

一陣寒風吹來,兩個燈籠在風中搖擺,燈光飄忽不定,沫兒突然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是丁香,又不像,與婉娘平時的幽香大不相同,不由抽了抽鼻子香味不見了。月亮升起,院落裏稍微亮了一些。沫兒偷偷睜開眼睛,見婉娘點起火折子,朝房裏看,連忙又閉上眼。婉娘回頭瞄了他一眼,無可奈何道:“早知道就不帶你這個小累贅了!”說著似乎發現了什麽,皺著鼻子,慢慢走到另一個窗子下,沫兒也亦步亦趨地跟著。

又一陣風,香味比剛才稍濃。沫兒忍不住眯眼偷看。婉娘用手指在窗台上抹了一下,放在沫兒鼻子下:“聞聞,什麽味?”

沫兒忘了害怕,慢慢道:“有丁香、藿香……其他的聞不出了。”婉娘隨意地敲了一下窗台,嘴巴一努:“瞧。”

老舊的灰白色青磚窗台上,有幾點淡淡的油漬印跡,若不是月光朦朧,還真是難以分辨。

沫兒正在絞盡腦汁分辨香味,見文清興奮地跑了過來,低聲叫道:“婉娘,你看這是什麽?好奇怪的香味。”

文清的手心托著一塊玫瑰紅的扁圓石頭,發出十分奇異的味道,時濃時淡,濃時若置身全福樓的餅坊香甜宜人,淡時若春日柳梢的清新若有若無。沫兒忘了害怕,吞了下口水,小聲道:“從哪裏撿來的?”

婉娘拿起,對著月光粗略地看了一眼,頓時眉開眼笑:“好東西!”拿出手絹包上便放進了荷包。

文清把手放在沫兒鼻子下,道:“你聞!連手上都是香的了!”

沫兒來了興趣,好奇道:“這什麽東西?”婉娘心情大好,關了窗子,拉著文清道:“帶我去撿的地方看看。”

後麵一排房屋同前麵格局一樣。左側第一個窗戶已經被文清打開,裏麵一端擺滿了木架,上麵整齊地放著寄存的骨灰罐,另一端擺放著十幾具棺材,有紅木漆金的,也有尋常黑漆柏木的。

文清跳了進去,嘴裏道:“我看過了,棺材裏放得也是骨灰罐,沒什麽特別的。”沫兒死活不肯進去,同剛才一樣,緊拉著婉娘的裙擺,也不肯讓她進去。

婉娘無奈,探著身子道:“你在哪裏發現那個石塊的?”

文清打起火折子,指著棺材一側甬道的縫隙:“就這裏。”

婉娘驚訝地“哦”了一聲。文清繞著棺材走了幾遭,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劉小姐的屍身當時放在哪裏。一點痕跡也沒了。”

沫兒突然聽到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也不知道是屋內還是屋外發出的,又見兩個白燈籠微微搖晃,火苗一明一暗,背上一陣陰冷,心裏馬上想象出一隻高大的惡鬼獰笑著站在自己身後,不由得猛拉婉娘的衣服,帶著哭聲道:“有鬼!”

婉娘撲地一聲吹滅了火折,文清慌忙躲在門後,裹緊了身上的披風。

兩個人大聲說著話,提著燈籠從門房處走了過來,一身黑色官衣,原來是看門的捕快。一個身板硬朗的老頭走到前麵一排房子,打著燈籠四處瞧了瞧,道:“剛才好像聽到有動靜,難道我耳朵也不好使了?”年輕的那個顫抖著聲音道:“是風的聲音吧。”

沫兒一見是人,心裏馬上安定了下來。兩捕快又來到後麵,年輕捕快隨便舉了舉燈籠,哭喪著臉道:“回去吧,這地方,除了鬼哪有人來。”說完自己打了個寒戰。

老捕快瞪了他一眼,幹咳了一聲道:“胡說什麽,沒見上麵掛的燈籠?鎮魂用的!絕對管用!”見窗子開了,快步走過來將窗子關上,差點兒踩到沫兒的腳,一邊關一邊納悶道:“這風也不大,怎麽把窗子吹開了。”

年輕捕快將信將疑,緊緊跟在後麵。老捕快打開停屍房的門,道:“你進去看裏麵丟沒丟東西,我去後園看看。”

年輕捕快的腿開始抖了起來,驚恐道:“我不……我和你一起去……剛才裏麵一亮一亮的,有鬼火……”

老捕快指了指門上掛的燈籠,道:“瞧你這個膽量!這鎮魂燈是皇家禦用的袁天師親手做的,瞧見上麵的符沒有?靈著呢。怕什麽!”話雖這麽說,他也一臉驚懼地朝四周看了看。

年輕捕快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帶著哭腔道:“我他媽的寧願後半夜巡街,也不來停屍房值守了!這兒透著股陰森,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

老捕快似乎為了緩解氣氛,絮絮叨叨道:“行了,我去就我去。這兩天這裏清掃了之後,原來的黴味、臭味和香味都沒了,要不是停放著屍體、棺材和骨灰罐,這不挺好一個院子嗎?真是,也不知那些偷屍體的人怎麽想的,害得老頭子我這一個月來被罵了多次。”說著慢慢走進去清點那些骨灰罐。

文清仗著自己穿了披風,從門後偷偷溜了出來,經過年輕捕快身邊還做個鬼臉。年輕捕快拱肩縮背,正打擺子一樣發抖,突然覺得身邊有微風一呼而過,渾身的雞皮疙瘩都爆了出來,殺豬般嚎叫道:“有鬼啊!”丟了燈籠抱頭鼠竄,逃回門房去了。

沫兒躲在窗下,暗暗好笑。老捕快被嚇了一跳,見骨灰罐一個沒少,故作鎮定啐了一口,撿起年輕捕快的燈籠,匆忙鎖上門飛奔而去,邊走邊大聲虛張聲勢道:“哪裏有鬼!一切正常!”

文清見嚇到了捕快,有些不好意思,正要說話,卻見婉娘豎起食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一陣窸窸窣窣,從遠處牆角探出一個小小的黑影。沫兒鬆了一口氣——這是一個人,不是鬼,身形瘦小,一件黑色大氅裹得嚴嚴實實,低著頭,四處亂嗅,似乎在分辨什麽,並慢慢朝婉娘等人藏身的地方摸索著過來。

他肯定在找剛才文清撿的那塊石頭。沫兒看向婉娘。婉娘朝沫兒擠擠眼睛,從懷裏拿出一小瓶香粉,用指甲挑起彈出,一瞬間,婉娘身上的幽香連同那塊石頭的香味都不見了。

黑衣人茫然地站住,俯身在門上、窗台聞了又聞。又輕輕打開窗子,探身進去分辨良久,最終搖頭離開。

婉娘一努嘴巴,示意文清和沫兒跟上。兩人跟著黑衣人來到房子後麵。房後是一片空地,靠近圍牆的地方長滿濃密枯黃的幹草,還堆著一大堆已經枯朽的樹枝、樹根,顯然好久沒人來了。黑衣人走到一塊大樹根旁,小心地將樹根搬開,然後俯下身子。

木頭慢慢移回原位,黑衣人卻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