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第二天一早,婉娘稱要去二胖家送香粉,命文清和沫兒換上加棉短衫,自己穿了一件黑色錦緞流雲紋胡服,一頭青絲用銀質束發冠簡單紮起,上麵插著支梅花銀簪,略施薄粉,輕點朱唇,端莊大方又不失俏麗。但腰上通常掛玉佩的地方,卻不合時宜地掛了一把三寸來長的暗黃牛角梳子,甚為紮眼。
沫兒道:“哪有腰裏掛個梳子的?真難看。”
婉娘收拾著歡宜香,道:“你懂什麽,這可是近來新興的行當。”
文清道:“哦,對了,我在街上也看到過,有些女子腰裏掛個梳子,捧著個妝奩匣子,站在街上等人,聽說叫做美妝師。”
大唐妝扮之風盛行,對衣著搭配、傅粉施朱甚為講究,慢慢竟有人專門指導愛美者如何穿衣打扮,或者根據客人皮膚、臉型對服裝搭配、妝容發型提出意見。不過能請得動美妝師的,都是家境殷實富裕的人家。
聞香榭經營胭脂水粉,做美妝師倒也契合身份。婉娘將匣子理好,差沫兒抱上,又帶了些胭脂、花黃等物,三人便出了門。
二胖家住在林上坊,與雪兒布莊的銅駝坊一路之隔。過了雪兒布莊繼續向北走不足一炷香功夫,便到了二胖家。
不同於其他高門大戶的朱雀銅門,大名鼎鼎的銀器王凡家外表極其普通,大門上紅漆脫落,木質開裂,兩旁掛著兩盞已經褪了色的紅紗燈籠。
沫兒上前敲了門,一個形容猥瑣的中年仆人探頭出來,道:“請問找誰?”
沫兒看看婉娘,正要說話,後麵一個脆生生的聲音接口道:“旺福叔,是我,小安,找二小姐玩兒。”回頭一眼,小安剛巧也來了。
旺福慌忙打開門,笑道:“這些都是小安姑娘的朋友吧,快請進。”小安挽了婉娘的胳膊,同文清打了招呼,卻給了沫兒一個白眼。
原來剛才三人經過雪兒布莊,剛好給小安看到,小安便同雪兒告了假,急急地趕過來。
二胖聽到說話聲,快步迎了出來,驚喜道:“你們來啦,快請進。”領著三人進了院子。
院子挺大,房屋格局稍顯混亂,牆壁陳舊,裝飾簡單,雖然幹淨,但略顯簡陋。院子當中種著幾棵高大筆挺的桐樹,旁邊種花草的地方被開辟成了菜園子,幾畦大白菜正長得旺盛,周圍插上了幹葛針作為柵欄。一群雞鴨悠閑地曬著太陽,“咯咯”、“嘎嘎”的叫聲為小院增添了幾分生機。
小安拉過二胖,小聲道:“你娘怎麽樣了?”
二胖咬著嘴唇,道:“不吃不喝不睡,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小安道:“你別急,婉娘來了,肯定有辦法。”
二胖沉默片刻,回身朝婉娘深深作了一揖,哽咽道:“多謝婉娘。”
婉娘微微一笑,道:“不客氣。香粉我已經做好送來了,請王二小姐請夫人出來吧。”
二胖驚喜道:“真的?”接著臉現難色,低頭道:“我娘她……她不肯見人。”
小安自告奮勇道:“我去勸勸。”
幾人在中堂落了座,一邊喝茶一邊等著小安。小安和二胖去了徐氏房裏,過了足有半個時辰,茶水喝得沫兒的肚子都寡淡了,二人才垂頭喪氣地出來。
看這樣子,徐氏那日得婉娘開解,雖然去了尋死之心,但心中還是拋舍不開。二胖眼裏淚珠兒打轉,嗚咽道:“多謝婉娘了,要不你告訴我這些香粉怎麽個用法,我轉交我娘。”從懷裏摸出一個小銀錠,羞愧道:“暫時隻有這些……”又急急忙忙道:“我知道這個連本都顧不上,可這是我的心意,務必請婉娘收下。”
婉娘也不推辭,接過銀錠放入荷包,道:“這種香粉用法特殊,需麵授才行。不如我去勸勸夫人吧。”說罷徑自走到旁邊門口,高聲叫道:“聞香榭美妝師聽聞夫人年輕時英氣逼人,特來求見。”撩開簾子走了進去。文清和沫兒不好跟進去,隻在門口候著。
出乎意料,徐氏並非病怏怏躺在**,而是坐在堂屋正中的一個小凳上,麵前放著一大籮,籮裏滿是帶殼的稻穀。手裏還拿著個盛滿稻穀的小簸箕,低頭扒拉著,似乎正在挑揀裏麵的沙石,見有人來,眼珠動了一動,並不說話。
二胖搶上一步,道:“娘,您歇會兒吧。”伸手去奪她的簸箕。
她軟綿綿鬆開了手,抬起頭來,斜靠著椅背一動不動。臉色呈現一種極不正常的黃白色,一雙空洞的大眼睛布滿了血絲,消瘦的手背上血管縷縷可見,五指皴裂,黑紅的血痂觸目驚心。
二胖無可奈何地望著婉娘。婉娘沉聲道:“二小姐,請扶夫人去外麵透透氣。”
二胖和小安伸手去扶,卻被徐氏用力推開,徐氏喃喃道:“不去,我哪裏都不去,這是我的家。”二胖的眼淚瞬間流了下來,哽咽道:“我爹爹……說要休了娘……”
婉娘歎了口氣,突然大聲嗬斥徐氏道:“你這麽賣力幹活做什麽?你就是把一籮的稻米都挑好了,該寫休書還不是照寫?”
徐氏猛地一顫,抖動著聲音道:“休……休書?”
婉娘冷冷道:“你以為你勤儉持家,任勞任怨,就能同他比翼雙飛了?你以為你關心體貼,賢良淑德,就能同他白頭到老了?”二胖和小安同時驚叫起來:“婉娘!”
婉娘卻無住口的意思,繼續咄咄逼人道:“瞧瞧你的樣子,不梳妝,不打扮,眼窩深陷,幹癟粗糙,別說你男人不喜歡,就是街頭乞丐,見了也會嘲笑你蠢笨。哼,女人自己不愛惜自己,卻指望男人愛護,真是癡心妄想!”
徐氏渾身顫抖,上下牙齒發出咯咯的聲音。婉娘拉長了音調,道:“你每日裏躲在房裏幹活,矯情給誰看?嘿嘿,像你這種人,原本不該活著,為男人殉情最好啦。”
二胖哇一聲尖叫,飛身撲過來去捂婉娘的嘴。小安滿麵怒色,一臉憎惡。連文清和沫兒都覺得婉娘實在是過分了。
婉娘輕巧巧躲開二胖,湊到徐氏跟前,低聲道:“你要是死了,這件事可就完美啦。你不待見的狐狸精光明正大地進了門,住著你的房子,花著你的銀子,睡著你的男人,沒事幹了還可以虐待打罵你的娃。”一雙美目朝哭得淚人兒樣的二胖一瞥,笑嘻嘻道:“聽說銀器店的生意大多是你在打理,你覺得這買賣怎麽樣?”
話雖然粗俗了些,道理卻不差。幾人都聽得愣住了,二胖更是撲到徐氏懷中哽咽難言。
徐氏的表情從木然到絕望,再到悲憤,擁著二胖號啕大哭。婉娘靜靜地等她哭得差不多了,遞了一麵鏡子,微笑道:“我聽說夫人年輕時候,雖然不是傾國傾城,也甚為清新可人。”
二胖慌忙接過,遲疑著放在徐氏臉前,小聲道:“娘……”徐氏揉揉紅腫的眼睛,朝二胖擠出一絲笑容,抬頭朝鏡子一望,頓時驚愕地張大了嘴巴,手摸著自己的臉頰,失聲道:“我……我……”落寞之色溢於言表。
婉娘快手奪過鏡子,正色道:“夫人大富大貴之相,所有不順,不出半月定有轉機。”
徐氏聽這話耳熟,卻不記得有誰說過,茫然道:“真的?”
婉娘微微低頭,謙遜道:“小女子是聞香榭的美妝師,替人裝扮,自然要懂些相麵之術。”說著朝小安一擠眼睛。
小安會意,走上前去拉住徐氏的胳膊,甜甜地道:“夫人不知道,她除了妝扮技藝聞名洛陽,看相也是一絕的,不過非富貴之相,人家從來不看的。”沫兒見婉娘同小安一唱一和,心裏不大舒服。
小安又對二胖道:“外麵太陽挺好,不如扶夫人到外麵坐坐?”
二胖擦幹眼淚,感激地朝婉娘一笑,扶了徐氏出門。旺福早搬了椅子茶幾到院子裏。
強烈的光線,讓徐氏有些不適應。她眯眼看著周圍,覺得熟悉而陌生。天空蔚藍,空氣清冷而甘洌,綠油油的白菜似乎昨天還是一棵小苗,不經意竟然這麽大了。一隻小母雞咯咯叫著跑過來,繞著她討食吃。徐氏突然覺得心裏舒暢了些。
婉娘示意沫兒將歡宜香取出,道:“麻煩二小姐吩咐下人拿些熱水來。”也不多說,上前將徐氏一頭烏絲解開,讚道:“夫人好發質!”梳子飛舞,片刻工夫,幫徐氏打了一個時下流行的青螺髻。二胖樂顛顛地將徐氏日常的妝奩匣子抱出來,婉娘挑了一件簡單的雙翅銀鳳簪子,插在發髻中間。
徐氏看著她們忙活,眼神逐漸柔和,一動不動任其擺布。
一個粗壯仆婦端來了熱水。婉娘將五味粉舀出兩小勺,用小碗盛了,放入三滴玫瑰花油,加入溫水攪拌成糊狀,均勻地敷在徐氏麵部。
二胖和小安高興非常,一眼不眨地看著婉娘給徐氏梳妝。文清和沫兒卻無事可幹,隻好無聊地在一旁看公雞打架。
一炷香工夫過去,待徐氏臉上所敷五味粉已幹,婉娘讓徐氏洗淨了臉,將檸果精油用清油調和,輕拍臉頰,然後取出牡丹粉、胭脂和眉黛,三下五除二便裝扮完畢。
婉娘伸了懶腰,道:“可以啦。”二胖跳了起來,飛跑進去拿了鏡子出來,舉著尖聲叫道:“娘,娘,你看你的樣子!”
徐氏朝鏡子望去,不禁一陣恍惚。裏麵的人似曾相識,一絲不亂的青螺髻,簡單大方的銀鳳簪,大眼高鼻,方方的下頜骨被淡淡的妝容柔和成一個圓潤的側影,雖稱不上明豔動人,卻勝在端莊大氣。若不是臉上的微黃和皺紋,徐氏幾乎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少女時代。
婉娘對二胖交待道:“晚上洗麵後,用藍紫花油三滴與三倍清油調和,輕拍臉上;白天用檸果精油。五味粉敷麵,同剛才的用法,兩天一次即可。”回身見徐氏仍癡呆呆凝視鏡子,笑道:“夫人本是個美人胚子。婉娘告辭。”
徐氏回過神來,扶著椅子顫巍巍站起來,羞赧道:“多謝開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