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公蠣探出頭去。原來那女人上半身雖然已經化成人身,下半身卻未變化完全:白森森的大腿骨上掛著未成形的肌肉,蛛網一樣、幾乎透明的血管突突跳動著纏繞其上,而腳趾處,竟然還露出幾絲稻草來。
柳大頭上浸出一層細汗,失聲道:“這……這是怎麽回事?”飛快地走到酒牌處,一邊翻看一邊亂拋,嘴裏喃喃道:“不可能,這不可能……”
公蠣看清楚了。這些所謂的酒牌,正麵寫的是酒名,背麵畫的卻是索命符,並雕刻著所索之人的姓名。高月娥,楊鼓,柳瓶兒等等,有公蠣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有的牌子年代久遠,已經十分陳舊,有的卻是新的。
柳大翻完了牌子,又去檢查燈光,一邊撥弄著燈油,一邊煩躁道:“不對,十八個人的頭發和指甲……全部熬在桐油裏……不會錯,不會錯……”
公蠣早已忘記了頭疼,心裏暗爽,巴不得柳大就此瘋傻,不再害人。
**的女人似乎突然反應過來,呼地折身坐起,看著沒有血肉的腳丫和白森森的腿骨驚聲尖叫。柳大快步跑過來抱住她,急切道:“……不怕不怕,還有半個時辰,還來得及……”在她的額頭上親吻了一下,跳起拉過蘇媚,吼道:“是不是你?”
蘇媚木然地看著前方,一動不動。柳大越發暴躁,拉過珠兒,惡狠狠道:“憑你一個小丫頭,能逃出我的手心?”說著平托雙手,默默念動咒語,霎時燈光大熾,幾盞燈如同鬼火一般跳躍了起來,整個房間都變成了綠色。
柳大的左右手心同時出現了一根銀針。他獰笑道:“我本來不想有如此陰毒的手段,可是沒辦法……”說著毫不猶豫地將銀針朝著蘇媚和珠兒的眉心紮去。
公蠣“啊呀”一聲叫出了聲,撲通一下跌落在**,剛好跌在女人的大腿骨上,咯得腰部生疼。
原來不管真女人還是假女人,都是怕蛇的。那個稻草化成的女人一看一條花花綠綠的水蛇纏上自己的腿,箭一般地跳了起來,撲到柳大的懷裏。
柳大一分神,手中的銀針倏然消失。公蠣趁他安慰女人之際,哧溜一下鑽入了床底,盤曲在角落裏一個壇子後,擺出一個打鬥的姿勢。
隻聽柳大柔聲道:“你乖乖躺**,錯過時辰可就不好了。”那女人卻不肯,指著床底吱吱地叫。
柳大的語氣聽起來十分焦急,道:“不行,必須躺在這裏,儀式才能完成。”女人抱住柳大,嚶嚶哭泣。柳大頓時心軟,無奈道:“好,我先收拾了這條蛇。”
公蠣拱起腰身,挺直腦袋,目光炯炯地盯著柳大的腳。見柳大移動至床前,飛快上去在他的腳踝處啄了一口,然後箭一般地彈開。
可是他還是低估了柳大的能力。公蠣彈至門邊,尚未落地,長劍已經飛了過來。眼見劍尖朝著自己的七寸部位釘落,公蠣閉上眼睛,心裏悲歎道:“我命休矣!”卻聽一陣金玉之聲,長劍嘡啷一聲,帶著回聲紮在了擱架上。
柳大驚愕叫道:“你……你……”公蠣睜開眼一看,竟然是珠兒一腳踢飛了長劍。
珠兒麵無表情,雙手抱胸,緩步走到酒牌前,一個個翻看。柳大擁著他的稻草娘子,如見鬼一般打量著珠兒,忽然命令道:“回頭!俯身!”珠兒冷冷地看向他。
柳大又驚又怒,從懷裏拿出一張黃裱紙,托在手心。
黃裱紙嗵地燃燒起來。
珠兒若無其事,並不受控製。柳大的臉驟然變色,飛快將燃燒火焰對準蘇媚。
一直如同雕像的蘇媚突然嬌笑了一聲,伸手按滅火焰,道:“珠兒,原來你還會腿腳功夫?”
公蠣懵了,連柳大都愣住了。
蘇媚扭著柳腰,款款來到柳大麵前,打量著他懷裏的女人,讚道:“果然是個美人兒。隻是血肉模糊還夾著稻草,同這張美人皮不太相符。”
那女人竟然做出又羞又怕的表情,將臉埋在柳大的懷裏。柳大暴怒,手一會兒指向蘇媚,一會兒指向珠兒,咬牙切齒道:“不可能!你們怎麽抵過我的招魂咒……”
蘇媚吃吃笑道:“你隻知道招魂咒,可知道有還魂咒麽?”
柳大一愣,道:“什麽還魂咒?”
蘇媚道:“哦,我隻是聽人這麽一說。總之你的招魂咒對我無用就是了。”
柳大氣急敗壞道:“我明明看到你的生魂從眉心導出!”
蘇媚嫣然一笑,用手在眉間一撫。
她的眉心,出現一個小小的金色骷髏,不知是畫上去的還是貼上去的,爍爍放光:“你看到的是它吧?”
柳大忽然現出恐懼之色:“你怎麽會精魅術?”
蘇媚天真道:“精魅術?不知道,我不過是跟著一個雲遊的方士學了幾招,剛好能夠對付你罷了。”走過去挽住珠兒,道:“走吧走吧,我累了。”見珠兒仍在凝視那些牌子,念叨:“高月娥……是不是你娘?”從頭上拔下簪子,朝著牌子狠狠紮下。
隱約聽到破竹之聲,一道微光散去,牌子背麵的鬼畫符慢慢模糊。
柳大驚叫道:“不要!”一手攬著女人,一手撲過來搶。珠兒冷冷一瞥,飛快出腳,準準地踹在他的腰上。柳大一聲哀嚎,躺在了地上。
蘇媚笑眯眯道:“我最好跟人作對,你越說不要,我便偏要做。”將所有的牌子取下,拿著簪子亂戳一氣,嘴裏仍不忘誇獎珠兒:“珠兒威武!早知道你有如此本事,我就不巴巴地跟來了。”
柳大捂著腰眼在地上呻吟。那女人心疼地幫他揉搓,陰毒地瞪著珠兒和蘇媚,但她顯然還未恢複完全,並不能起身打鬥。
情況如此反轉,公蠣看得極為過癮,恨不得大聲叫好。
嗵的一聲,幾盞燈分別爆出二尺來高的綠色光柱,把公蠣嚇了一跳。光柱燃盡,燈光的綠色褪下,恢複了黃白色。
女人呻吟了一聲,軟綿綿地伏了柳大身上。柳大一骨碌爬起來,驚叫道:“娘子,小月!”
女人的身體漸漸變化,腰部以下血肉褪盡,露出亂蓬蓬的稻草。她似乎拚勁了全力,終於說出話來:“天命不可違……相公……我願來生……與你白頭到老……”
“老”字未出,她的麵部萎縮,漸漸化為裹著稻草的白帛。
連蘇媚都覺得,從未聽過如此好聽的聲音,柔美而不造作,清脆而不生硬,不提容貌,便是這如珠如玉的聲音,隻怕也能打動人心。而公蠣,早已癡了,特別聽到她語氣中無盡的淒楚和悲愴,甚至心生後悔沒能讓她複生了。
柳大呆呆地坐在地上,緊緊抱著稻草人。蘇媚有些不忍,低聲道:“他以後再也折騰不出什麽動靜了,珠兒,我們走吧。”
柳大的眉毛跳動了一下,沙啞著聲音,一字一頓道:“你們,誰也走不了!”輕輕吹了一聲口哨。
門吱呀響了,柳二和已經化成柳三的胖頭並排堵住了門口。
柳大將稻草人小心翼翼地放回**,並掖好被角,仿佛它還活著一般。然後轉過身,陰森森道:“我還是太心軟了些。早該讓你們嚐嚐人皮術的厲害。”
公蠣從來沒有如此高興看到胖頭,恨不得撲上去親胖頭一口,便爬上胖頭的腳麵,輕輕地纏住了他的腳踝。
胖頭遲鈍了移動了一下腳。柳大皺眉道:“我說讓你動了麽?”他眼尖,一下子看見那條陰魂不散的花蛇,突然命令道:“抓住他們。”
公蠣猝然不及,被胖頭一下子扯了下來,用力地朝地上摔去。公蠣在半空中一個翻轉,總算沒有被摔死,但渾身骨頭如同斷了一般疼痛。而柳二,已經朝著蘇媚撲了過去,珠兒一個箭步上去,擋在蘇媚的前麵。
但公蠣已經顧不上她們,見胖頭竟然對自己下手,噝噝叫著,直起半個身子,將蛇信子一吞一吐,表達自己的憤怒。
胖頭毫不畏懼,閃電一般,飛快抓住了他的脖子,手上用力,公蠣一下子便癱軟了。
胖頭臉上帶著慣常的傻笑,晃**著手中的花蛇,等待柳大的下一個命令。
公蠣眼冒金星,模模糊糊看到蘇媚和珠兒正同柳二打鬥,掙出最後一口氣,將腦袋化為人形,叫道:“胖頭!是我……”
公蠣的樣子極其滑稽:細長的脖子攥在胖頭手中,上麵是一顆正常的人頭,下麵卻是細長的蛇身。柳大顯然被驚到了,愣了片刻突然明白過來,叫道:“柳三,擰掉他的腦袋!”並用手做出擰的動作。
胖頭麵無表情,雙手收緊。公蠣臉皮青紫,隻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在旋轉著飄遠,窒息之前,勉強吐出幾個字來:“胖頭……不記得我了?”
胖頭的手鬆了一鬆,原本呆滯的臉,帶出一點困惑。公蠣喘著氣,艱難道:“胖頭……胖頭……”
胖頭抱住了腦袋。公蠣啪地落在地上,人頭帶著蛇身在地上翻滾。柳大陰冷一笑,挽起衣袖便要親自上陣,恰在此時,哐裏哐當一聲巨響,擱架倒了。
原來柳二像瘋了一般,完全是一種不要命的打法,胡亂揮舞,毫無章法,嘴裏嗬嗬怪叫。珠兒拉著蘇媚跳至擱架後麵,他竟然將沉重的擱架一把掀翻,上麵名貴的酒樽酒爵碎的碎,滾的滾,一片狼藉。
柳大見大勢已去,絕望地喝道:“住手吧!”
柳二停住了手。胖頭卻顯出要哭的表情,嘴唇抖動,看看公蠣看看柳大,一臉的手足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