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牆壁上的沙漏即將流盡,慢慢傾斜。
蘇媚突然道:“這個酒牌背後的花紋好別致。嗯,好像中間還刻著我的名字。”
柳大道:“正因為是你的名字,所以我才刻得用心些。”
公蠣伸長脖子。但牌子正好在陰影處,看不到上麵刻畫著什麽。
蘇媚道:“你的人俑,需要很多個?”
柳大嘿嘿笑道:“什麽人俑?你口裏總是新詞頻出。”
蘇媚頭一歪,笑道:“你還想瞞我?人俑,不是高氏麽?”
柳大道:“你不要胡說。”
蘇媚看著珠兒,道:“多年不見,你的手段精進了許多。”
柳大一愣,道:“你……說什麽?”
蘇媚道:“你當年不是在習練巫術麽?”
柳大盯著蘇媚的臉,陰晴不定了片刻,笑道:“原來你早知道了。”
蘇媚道:“我聽說人俑是以極陰之人為皮囊,取其一半生魂,然後將陰魂置入。這樣便可使得原本不能白天出來的陰魂四處走動。是不是這樣?”
柳大突然笑道:“真聰明。這麽說我也不瞞你了,要給我娘子續命,隻有她的命數最合適。而且這個房屋裏陰氣太重,我需要采陰補陽。再說了,”柳大臉上顯出幾分真誠,“小月的魂魄附在她身上,我是真心把高氏當做半個娘子看待的。”
蘇媚啐道:“呸,還半個娘子,你不過是……”忽然往後退了一大步,一臉嫌棄道:“聽說城外發生了幾起采花案,莫非也是你做的?”
柳大哈哈大笑:“你看我像是那種需要通過做采花賊滿足獸欲的人嗎?”說著從蘇媚手中拿過酒牌,放在桌子上,小有得意道:“隨便下一道迷情符,就有女子乖乖送上門來,何苦做那些同官府作對的勾當。”
蘇媚眼睛一亮:“那有沒有能夠迷住男子的符?”
柳大哼了一聲,道:“我看畢岸沒那麽蠢。”
蘇媚嫣然笑道:“誰說我要迷倒畢岸啦?哼,以我的手段,還需要借助這些東西嗎?”
柳大看著蘇媚的眼神忽然透出一種柔情:“那倒是。”
蘇媚忽然道:“續命之法,我隻聽說給活著的人續命,你娘子已經死了,還怎麽個續法?”
柳大慍怒道:“我娘子隻是肉身不在,怎麽不能續命?”
**的稻草人似乎聽到了這句話,動了一下,發出吱吱的聲音。柳大快步跑過來,將手按在它的額頭上,柔聲安慰道:“小月別急,過會兒就好啦。”
公蠣瞠目結舌。這柳大瘋魔了,竟然紮個稻草人當做老婆。
柳大取出一根銀針,紮向自己的中指,擠出幾滴在它的眼睛上。
血液滲入布帛,殷紅的一片。稻草人的眼睛眨了幾眨,睜開了。
柳大激動道:“小月,你看到我了嗎?”稻草人慢慢撐著身子坐了起來,微微點了點頭。
柳大忙抱了兩個被子出來,一個給它靠著,另一個細心地蓋在它身上。蘇媚在一旁抱胸而立,忽然咯咯笑起來,道:“一紮稻草而已,裝什麽人!”
稻草人發出呃的一聲,仰麵躺倒,再無聲息。
公蠣道術不精,卻知道這個屬於“說破”之術。據說巫術在施展之時,最忌諱有人說破,說破便不靈了。
柳大拂袖而起,似要發怒,但看到蘇媚盈盈的笑臉,又忍住了,自己閉目撫弄胸口,自言自語道:“平靜……平靜……時辰已到,如今可不是發火生氣的時候。”將稻草人仰麵放好,回頭陰惻惻一笑。
最後一粒沙流盡,沙漏倒轉了過來。
子時正中。
燈光一閃,突然變成了瑩瑩的綠色,照得眾人臉上慘綠一片,寫著女兒紅和竹葉青的兩塊木牌突然跳了起來,直豎豎地立在桌麵上。
蘇媚一句話未說,軟綿綿地倒了下去。而原本冷眼旁觀的珠兒,眼神漸漸呆滯,竟然機械地站起來,慢慢躺倒在稻草人的身邊。
公蠣隻覺得腦袋一陣劇痛,差一點跌下房梁,隻好用尾巴緊緊纏住檁條。掙紮之際,卻見柳大將蘇媚抱起來,放在了珠兒的身邊。
蘇媚、珠兒和稻草人,並排躺在**。柳大拿過今晚畫的仕女頭像,小心地一張張貼在她們的臉上。
如此一來,兩人一物,臉部全部變得一樣的呆滯。猩紅的嘴巴,咧嘴大笑的表情,在綠瑩瑩的光線下顯得極為詭異。
公蠣心中更加焦急,卻無能為力,他頭疼欲裂,自身難保,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去救珠兒和蘇媚。
柳大脫去外衣,露出裏麵花花綠綠繡滿怪異鳥獸的長袍,拿出長劍揮舞起來。
兩個酒牌隨著劍的舞動左右跳躍。不僅它們,牆壁上的酒牌全都動了起來,發出啪啪啪的聲音,十分刺耳。
柳大一臉虔誠,嘴裏念道:“收之生魂,歸之精魅;以我執念,還你血肉;往生念念,魂兮歸來哉……”連續念了多遍,床頭的銅鏡微微抖動起來,一絲若有若無的白氣從銅鏡中穿出。
白氣首先縈繞至稻草人的門麵,盤旋片刻,朝著珠兒飄去,接著轉向蘇媚。蘇媚眉間閃出一道淡淡的精光,融入白氣之中。
蘇媚的生魂,被控製了。
柳大的劍揮舞得像一個水桶,帶動著燈光一明一滅。不斷有微弱的精光從牆麵上跳動的酒牌中飛出,融入白氣之中。
白氣更加厚重,漸漸凝成一個人形,繞著稻草人呼嘯盤旋。
稻草人胸前的雙魚長命鎖忽然發出一道亮光,水波紋一閃一閃,如同**起的漣漪,而上麵鐫刻的鯉魚,忽然動了一下,張開的嘴巴變成兩個小黑洞,猛地將白氣吸了進去。
公蠣猛然想起,那個溺死的的張鐵牛,脖子上就掛著這麽一個銀鎖,同樣是雙魚水紋,畢岸曾說過,它不是長命鎖,而是被人施了法術的聚魂續命鎖。
驚愕之間,隻見白氣消失之處,稻草人的腦袋率先發生變化,滿頭黑線變成秀發,白帛畫出的麵孔越來越豐滿,五官精致,麵帶微笑,成了個有血有肉的真實少婦。
柳大的咒語念動得越來越快,聲音也越來越小,但發音越發怪異,一些單音的古怪詞匯,公蠣一個字兒也聽不懂。
白氣終於全部消失,稻草人**的手臂和脖子已經完全看不到任何稻草的痕跡,而顯出一截白嫩的皮肉。柳大丟了長劍,顫抖著聲音道:“月兒!”
女人的睫毛抖動了一下。柳大粗暴地將蘇媚和珠兒推至一邊,輕輕撫弄她的臉頰,深情道:“好好,你別動,如今還很虛弱,你閉目躺著就好。”
女人輕輕呻吟,發出一絲聲響,似乎在叫柳大的名字。
柳大淚流滿麵,擁著她仰臉長歎道:“七年啊,整整七年,你終於回來了……”而旁邊的蘇媚和珠兒,一動不動,不知死活。
柳大抱著那個不知是人是鬼的女人,嘴裏喃喃地訴說著這麽些年對她的思念,既沒有日常的圓滑世故,也沒有對珠兒高氏的狠毒下賤,哭得像個孩子。
公蠣幾乎被感動了。
旁邊那個未開啟的大酒壇子忽然發出一聲沉悶的咚咚聲。柳大擦幹眼淚,笑道:“我倒忘了,還有一個呢。娘子,我給你看我新招的小夥計。”
柳大溫柔地將女人放下,並將被子掖好,跳下床打開高粱酒壇的封蓋,提出上麵偽裝的酒桶,費力地從裏麵又拉出一個人來,嘴裏道:“這家夥死沉死沉的,還是叫柳二過來幫忙。”說著對著門外吹了一聲口哨,柳二趔趄著身體走了進來。
柳大柳二共同將酒壇裏的人拖了出來。
公蠣愣了。
酒壇裏出來的,竟然是胖頭。他手腳被縛,嘴裏塞著一塊破布。
那晚胖頭受公蠣之托去跟蹤當玉樽的蟊賊,怎麽會被裝在柳大家的酒壇子裏,還說是他家的小夥計?
柳大拍了拍胖頭的臉:“喂,醒醒,到家啦。”轉而朝著**笑道:“小月,你看這個夥計怎麽樣?”
胖頭掙紮了幾下,對柳大怒目而視。柳大一把扯掉胖頭嘴裏的抹布,嘿嘿笑道:“沒想到?不服氣?”
胖頭舌頭麻木,哇啦哇啦了半天才說得清晰了些:“……我老大呢?你沒害我老大吧……你怎麽能這麽做!……你趕緊投案自首,如今還來得及……”
柳大輕蔑地道:“放心,你家公子好著呢,我這裏,沒人進得來。哼,兩個榆木腦袋,竟然還想跟我鬥。”
胖頭辯解道:“我是笨了些,我老大可是很聰明的……”公蠣見他生死關頭,還不忘維護自己,心中一熱。
柳大扭頭對稻草人道:“小月你瞧,喜不喜歡這個夥計?比柳二強多了吧?”接著轉頭對胖頭道:“你以後,就叫柳三。”
公蠣聽得莫名其妙。胖頭瞠目結舌道:“誰說我要做你的夥計?我跟我老大好好的,來你這裏做什麽?”
柳大輕蔑地吐了口吐沫,陰惻惻笑道:“你還有的選嗎?”
胖頭搖搖頭:“我不做你家夥計。你趕緊鬆開我,我一天一夜沒回去,老大會擔心的。”
公蠣有些慚愧。今日發生事情太多,原本想去找胖頭,結果給忘記了。
柳大笑道:“你是真傻還是裝傻?”亮光一閃,將右手按在了胖頭的後腦勺上。
胖頭叫道:“你做……”“什麽”二字尚未出口,隻見胖頭五官錯位,如同一個小老鼠在皮膚下亂竄,到處鼓起一個個的包塊。
胖頭雙手抱頭,嗚啦啦亂叫,用力撕扯自己的臉。瞬息之間,胖頭容貌大變:方麵大耳,扁鼻闊口,眼睛外鼓,完全換了一個人。
柳大解開了胖頭的手腳,嘿嘿笑道:“柳三,同柳二回房去。明天一早起來套車,我們離開洛陽。”
胖頭目光變得同柳二一樣呆滯,順從地應了一聲,蹣跚著跟著柳二離開了房間。
公蠣怒不可遏。胖頭雖然又笨又能吃,但自己的“東西”就這麽一下子莫名其妙成了柳大的,實在難以咽下這口氣。
可是打又打不過柳大,也不知如何破解這些邪術,公蠣在房梁上氣得肚子都鼓了起來。
柳大做完這些,似乎十分開心,對著蘇媚和珠兒命令道:“向前三步,對牆站立。”兩人如同牽線木偶直豎豎地站起,整齊地邁著方步,麵對牆壁站著。
柳大走到床邊,滿臉柔情蜜意看著那個女人,柔聲道:“感覺好點沒有?還是試著起來走一走吧?”
女人微微點了點頭。柳大將她的繡花鞋擺好,小心地撩開了蓋在她下半身的被子,卻突然叫了一聲,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