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根據阿隼的指令,兩個捕快到了敦厚坊,從街口趙婆婆家開始搜起。當然,其他家都是敷衍了事,唯獨對柳大的酒館詳詳細細地搜查了一遍。
但結果卻出乎意料。柳大家裏並沒有那隻玲瓏樽。
等兩個捕快裝作搜查忘塵閣,向阿隼匯報這一消息的時候,公蠣急得臉都白了:“怎麽可能?這不可能!明明就是柳大拿的!”
阿隼劍一樣的目光朝公蠣射來。公蠣頓時蔫了,小聲道:“又沒其他人來,除了他還有誰?”追著那兩個捕快問:“臥室都細細找了一遍了?”
兩個捕快瞧都不帶瞧他的一眼的,朝著阿隼回道:“所有的地方都搜過了,臥室作為重點,柴房、假山洞等細細翻查了一遍,確實沒有發現玉樽。那個柳大態度和善,十分配合,言語之間並無任何異樣。因為不敢大動幹戈,所以……”
公蠣急道:“我有人證,財叔可以證明昨晚就他來過這裏,除了他還有誰?趕緊抓他起來,用下刑,定然招了!”
大胡子捕快王進忍不住喝道:“你懂什麽?柳大說是給你送酒菜來了,隔壁開裁縫鋪子的那個也作了證,說聽到你亥時左右同柳大的對話。如今沒有一點證據,如何抓人?”
竟然是楊鼓。公蠣氣得牙根癢癢。
阿隼皺眉道:“好,你們搜完忘塵閣,就可以撤隊了。交代城中各個當鋪、櫃坊、賭坊,有可疑人等或發現相似寶物立刻上報。”
公蠣猛然想起趙婆婆提到的擄人事件,忙道:“兩位官爺,可曾搜到他家有女子?”
王進傲然地看了他一眼,滿臉的厭惡和不屑,倒是那個叫高陽的,回道:“除了他和聾啞弟弟柳二,家裏不曾有其他人。”
公蠣心想,趙婆婆難道在說謊?
兩個捕快施禮告退,但對公蠣十分不滿,臨走還狠狠地剜了公蠣幾眼,估計若不是看在阿隼的麵子上,便要追個公蠣失於保管之罪。
街上安靜下來,公蠣回到後堂,見阿隼正在檢查那個破木盒子,嘟噥道:“我也是受害人……誰知道會這樣呢。”
阿隼冷冷道:“自作聰明。”
公蠣一驚,心想原來阿隼已經知道了,但仗著有汪三財這個人證,兀自嘴硬道:“明明就是他……”
阿隼板著一張臉,道:“擅自將繳獲的贓物轉移,並涉嫌嫁禍他人,該當何罪?”
公蠣的腿一下子軟了,張口結舌半日,哀求道:“我也是逼不得已……”結結巴巴將珠兒之事講述了一遍。
阿隼震怒,一拍桌子道:“你發現這檔子事兒,第一反應該是報官才對,怎麽能以惡製惡,擅自行動?”
公蠣辯解道:“報官之後,珠兒和高氏名譽掃地,怎麽在洛陽立足?”
阿隼冷冷道:“正是因為你們這種心理,才讓他無所顧忌。若是高氏在第一次受辱之後及時報官,還會造成如此後果?還有你,知道了事情真相,不依靠國法,卻想出這麽一出蹩腳的栽贓把戲。你脖子上頂的,是挖了幾個洞的南瓜嗎?”
阿隼同畢岸一樣少言寡語,沒想到挖苦人起來如此狠毒。公蠣十分不服氣,但自從知道他是縣尉之後,再也不敢對他頤指氣使,憋了半晌才道:“我將玲瓏樽放在他床下的抽屜底層,按說很容易找到的。”
阿隼怒極反笑,道:“原來你的腦袋不是南瓜,而是一盆子漿糊——柳大如此一個老謀深算的人,若真偷了玲瓏樽,會藏在床下?”
公蠣翻了翻白眼,委屈道:“我還不是為了方便你們搜查……”
阿隼指著他似要訓斥,又搖頭自嘲道:“算了,我同一個笨蛋置什麽氣。”深吸了幾口氣,轉身欲回房間。
公蠣大怒,一大早李婆婆說他是草包,如今阿隼又說他是笨蛋,實在太傷自尊了,大喝一聲:“阿隼!”
阿隼站住,冷冷道:“做什麽?”
公蠣立馬慫了,結巴道:“我……我昨晚去柳大家裏,還碰到一些異常的現象。”說著將臥室變化的情形說了,又提到高氏身上隱藏的那個稻草人影子和趙婆婆看到的女子,討好道:“這些情況,重要吧?”
阿隼冷冷道:“玲瓏樽若是順利找到便罷,若是找不到,隻怕我們都不好過。我諒你也沒膽量把玲瓏樽藏起來,姑且饒你這一次。剩下的事情不用你管了,你最好待在家裏,不要給我添亂。”
公蠣滿頭虛汗,扶著桌子說不出話來。
傍晚時分,公蠣正背著手看胖頭收拾招牌,卻見柳大柳二推著三大壇子酒回來了。
公蠣正想躲開,柳大已經看到了他,叫道:“龍兄弟!”
公蠣隻好止步,攥出個笑臉道:“柳掌櫃進貨去了?”
柳大抹了一把汗,道:“萬家酒莊新近了十年陳釀的女兒紅,上午碰上官府普查,下午才得空前去,都被人預定了。我這求了半天,才勻出一壇來。”說著指使柳二,拿了提子和酒碗:“來來來,我們幾個先嚐嚐鮮!”打開貼著女兒紅標簽的酒壇,倒出一碗遞給公蠣。
公蠣真心佩服柳大的心理素質,端起酒碗一飲而盡,讚道:“好酒!”
柳大得意道:“不錯吧?還有一壇子竹葉青,一壇子高粱燒,要不要都嚐嚐?”
公蠣擺手道:“可不敢,三碗下肚,直接就躺下了。”
兩人又寒暄了幾句,柳大費力地推著車子回去了。
入夜,公蠣翻來覆去睡不著。本以為計謀周全嚴謹,沒想到弄巧成拙,柳大沒扳倒,玲瓏樽又不翼而飛,連累得阿隼交不了差。
越想越覺得不甘心,恢複原形,推開窗子溜了出去。
腹部貼著冰冷的地麵甚是不舒服——再有半個月,自己就要蛻皮了,會不會變得英俊一點呢——這件事了結了,還是回洞府吧,那裏安全些。
公蠣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滑動得飛快,十分輕易地爬上酒館的天窗,進入柳大家的院子。
圓月當空,清泠的月光灑在地麵上,讓人感到一絲寒意。公蠣見柳大的房間竟然還亮著燈,欲要轉身回去,又覺得不甘,遲疑了片刻,小心地貼著窗簷爬上屋頂,掀開一小片明瓦,無聲無息地滑了下去,盤踞在房梁上。
柳大的房間同他第一次看到的並無變化,不過床尾多了今日剛購進的三大壇酒,發出濃鬱的酒香;床頭掛了一個臉盆大的青銅鏡。檀木大桌上,擺著筆墨,柳大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正在一塊布帛上作畫。他的腳下丟了一堆沾染了墨水的廢棄布帛,看來已經畫了不短時間了。
公蠣心想,沒想到這個外表粗鄙的柳大還有這種修為。但探頭看了一會兒,不由咧嘴發笑:原來他在畫一幅仕女圖,剛畫好一個頭部,口眼歪斜,醜陋不堪,毫無美感可言。
柳大左右看了看,眉頭一皺,丟開毛筆,將布帛團成一團丟在地上,臉上的表情甚是煩躁,突然扭頭道:“你瞧瞧,我哪能做這種事?每次畫這個,都心煩得要死。”
公蠣嚇了一跳,以為柳大發現了自己,但仔細一看,柳大卻是對著床尾的方向說的,並未抬頭往上看,忙縮緊身體,不發出一點兒響動。
柳大重新取了一塊白帛來,道:“最後一次,若是再畫不好,可就沒辦法了。”這一次,他更加小心,先拿出一幅工筆仕女圖帖來,舉著筆對著空氣描了好久,這才下筆,道:“這次肯定好看了。”
這一張果然畫得好些。柳大道:“你喜歡哪一張?”
床頭的衣櫃突然發出砰的一聲,櫃門被踹開一條縫,露出半隻翠綠的繡花鞋。
公蠣吃了一驚,心想,阿隼的捕快也太不頂用了些,找不到玲瓏樽,竟然也沒發現柳大房裏藏著個女人。
柳大笑道:“別著急,我這就放你出來。”耐心地將最後兩筆畫好,放下筆,打開櫃門,抱出一個麻袋裹著的女子來。
難道是珠兒?
公蠣緊張得心怦怦直跳。
柳大將女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椅子上,心疼道:“我跟你說不要出去,你總不聽。若是給人瞧見了,或者碰上什麽高人,可怎麽辦?”
女子嚶嚶地哭泣,卻不說話。
柳大說著,小心翼翼地扯下麻袋,將女子摟入懷中,柔聲道:“你知道我一刻也離不開你,你怎麽能這麽調皮,又離家出走?”
女子似乎低聲說了句什麽,或者什麽也沒說,隻是發出吱吱的哭聲,聽起來極其怪異。柳大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調皮,你是去了大寶小寶的墳上了。”
女子突然激動起來,拚命掙紮。柳大將她緊緊抱在懷中,道:“大寶小寶若是活著,也差不多要七歲啦。按照當時計算的預產期,今天應該是他們的生日。”說著嗚咽起來,道:“都怪我沒本事,沒能看護好你們娘倆。如今我落得個孤家寡人……”
聽這口氣,柳大不僅同這個女子相識,兩人似乎還有兩個夭折的孩子。
柳大哭得極其傷心,公蠣親眼看到他淚流滿麵,悲痛欲絕。
他懷中的女人漸漸平靜下來,不再來回扭動。柳大抹了一把淚,鬆開女人,哄道:“你乖乖坐著,我有好東西給你。”
柳大走開去剪燈花。公蠣的眼睛頓時直了——坐在椅子上的,哪裏是什麽女人,而是一個稻草人!
白帛畫的臉兒上,濃重的眉眼,呈現一副咧嘴大笑的表情;頭上鬆鬆地挽著一個發髻,卻是用黑色絲線做成的;身上裹著一件月白色華文錦半袖襦裙,戴著一把雙魚長命鎖,腳上穿著一雙翠綠色繡著桃花的繡花鞋,但**的脖子、腳踝、手腕卻是一紮稻草。
但不知道這個稻草人被施了什麽法術,竟然如活人一般,穩穩地坐著,手雖然不能持物,卻能夠活動。
柳大將燈頭撥亮了些,從懷裏拿出一個東西,欣喜道:“你看這個寶貝,喜歡嗎?”
公蠣的眼睛亮了。那個企圖栽贓柳大的盤龍羊脂玲瓏樽,在燈光下發出瑩潤的光澤。
柳大把玩著玉樽,攬住稻草人的肩膀,嘮嘮叨叨道:“本來還以為這個玉樽隻剩下一個,沒想到上天垂憐我們,竟然給送了回來……這一票風險大了些,不過我一看是你最喜歡的,就顧不得啦。我保證,以後洗手不幹……嘖嘖,你看這成色,這雕工,真不愧是貢品。嗯,有了這對玉樽,等風清月明之夜,你我坐在假山頂上,聽風賞竹,恣意對飲,好不好?”
怪不得柳大的酒館叫做“聽風酒館”——難道柳大竟然是盜竊回紇寶物的大盜?
柳大說著,似乎陷入了無限憧憬之中,嘴角露出笑意。
但笑意漸漸變得淒惶。稻草人伸出毛糙的手指,勉強握住柳大的手。
柳大黯然道:“可惜你變不回原來的模樣,孩子們也……”稻草人瑟瑟抖動起來,同柳大相擁。
柳大將腦袋抵在稻草人的胸脯上,喃喃道:“你放心,你會回來的……到時我們生上十個八個,好不好……明日我們就離開這裏,這個地方待得夠久啦。”
稻草人的腦袋擱在柳大的肩頭,那張木呆呆毫無生氣的臉看起來極其可怖。若不是惦記著柳大手中的玲瓏樽,公蠣早就逃走了。
一人一物就這麽相擁而泣,過了很久,柳大才道:“你累不累?要不我抱去**躺著吧?”說著抱起稻草人,小心地放在**,並蓋好被子,溫柔地道:“乖,你躺著別動,看我的。”
然後將玲瓏樽塞進稻草人的懷裏,俯身在它額頭上吻了一下,道:“我還得再畫一張。你瞧瞧,你這個田舍漢相公,如今也附庸風雅起來畫畫呢。你早點睡吧。”那種戲謔的口氣,分明是兩個感情深厚的夫妻之間的調笑。
稻草人果然聽話,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
柳大站在床前看著稻草人的睡姿,眼含笑意,滿目憐惜,仿佛一個熱戀中的人深情凝望他的戀人一般,讓公蠣更覺得毛骨悚然。
過了片刻,柳大溫柔一笑,轉身在床頭的大酒壇上輕拍了一下,道:“該你們啦。”接著拿出一張白帛,重新畫了起來,道:“你們兩個氣質不同,當然要有所區別。”
公蠣慢慢調轉身體,一心盤算著如何將那個玉樽偷回。
柳大慢慢吞吞,將畫好的仕女圖平鋪在桌上,又細心地補了幾筆,然後走到床頭,從牆壁上取下兩塊金邊黑漆酒牌,一個上麵刻著“女兒紅”,一個上麵刻著“竹葉青”,嘴裏說道:“女兒紅醇香柔媚,韻味悠長,竹葉青剛烈,後勁十足,剛好符合你們兩個的性格。”
原來柳大同酒說話。
公蠣試著將身體吊下來。但房梁太高,夠不著稻草人。若是貿然跳下驚動了柳大,隻怕自身難保,頓時心急,隻盼望著他趕緊休息,或者哪怕出去撒個尿也好。
柳大翻著牌子看了一會兒,又拿出一柄刻刀來,在酒牌的背麵沙沙沙地刻了起來,一會兒桌上掉了一層細木屑,一邊雕刻一邊道:“不知誰發明的毛筆,一點也不好用。還是這種刻刀,用起來最順手。”
公蠣耐著性子等著。足有一盞茶工夫,柳大終於起身,提著兩個酒牌走到壇子前,道:“你們看看,怎麽樣?”
酒壇子自然不會回應。柳大拍掉衣襟上的木屑,道:“出來看看吧。”說著打開了兩個酒壇的蓋子。
一汪明晃晃的酒水反射過來,濃鬱的香味熏得公蠣幾乎陶醉。
吧嗒一聲,公蠣的涎水滴落,剛好落在女兒紅裏,**出一圈小漣漪。柳大貌似警覺,抬頭往上看去。公蠣急忙縮回腦袋,恰巧見房梁上一隻半死的牛鼻蟲,一把將其丟了下去。
柳大將牛鼻蟲撈出來,罵道:“該死不死的蟲子,毀了我一壇好酒。”說著,雙手用力,竟然將碩大一個酒壇子搬了起來。
——不對,不是整個酒壇子,而是沿著酒壇子搬出一小桶酒。酒壇下麵,是空的!
公蠣還未顧上驚異,柳大已經將兩個酒壇上麵的偽裝搬開,接著從裏麵拉出兩個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