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公蠣和胖頭回到當鋪,見畢岸坐在後園梧桐樹下,正在悠閑地喝茶。公蠣繞著他走了幾圈,忍不住問道:“你這本事,跟誰學的?”

畢岸看也不看他,道:“天賦。”

公蠣哼了一聲,又問:“你說死者到底是溺水身亡還是被人謀殺的?”

畢岸漠然道:“這是官府之事,與我何幹?”

公蠣討了個無趣,轉身走開,小聲嘟囔道:“還匡扶正義呢,我呸!”

走到前堂,看到小矬子又在門口探頭探腦,一見公蠣,馬上換了一副笑臉。

原來小矬子又去了其他家的當鋪,但壓價厲害,繞了一圈,還是回到這裏。

公蠣深恨小矬子那次痛打自己,本不想接他的生意,但汪三財卻勸說,開門迎客,自然來者不拒,接過了銀鎖問道:“客官要價多少?當期如何?”

小矬子看著公蠣的臉色,賠笑道:“十兩銀子,當期六個月。”

汪三財文縐縐道:“銀鎖做工精良,但雕花磨損嚴重,且上下各有一排牙印,不值十兩。”

小矬子遲疑了下,回價道:“九兩!”

汪三財又搖頭。兩人正在還價,胖頭插嘴道:“財叔,這個叫做什麽鎖?”

汪三財絮絮叨叨道:“這是雙魚長命鎖,寓意孩子長命百歲、一生平安,上次給你看的祥雲盤龍鎖,鐫刻狀元及第之類,是求孩子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的……”說著突然“咦”了一聲,看著銀鎖上的花紋皺起了眉。

胖頭湊過來,虛心求教:“怎麽判斷當物價值?”

汪三財似乎有些神色不寧,未回答胖頭的話,卻對小矬子道:“客官這銀鎖從哪裏來的?”

小矬子惱火道:“你什麽意思?我這是……祖傳的!”

汪三財反複看了良久,最終下定決心道:“最高六兩,當期半年,三分利。”

汪三財不愧是生意老手,一下子便壓下一半價格,公蠣暗暗對他伸出一個大拇指,還故意道:“這個破玩意兒,哪裏值六兩?我看頂多三兩。”說著抓過銀鎖,上下掂量,又對著光線照來照去,看起來好像十分在行的樣子。

這隻銀鎖正反麵各有一對高高躍起的鯉魚,兩條鯉魚噴射的水花連接,自然形成鎖扣,周圍及底端以陰刻鏤空手法刻有水波紋,造型別致,花紋流暢,若不是那兩排牙印,隻怕二十兩也不算多。

公蠣看著小矬子陰沉的臉,心中暗爽,道:“我是掌櫃,你若不願意,另尋別人家典當便是。”說著將銀鎖遞給小矬子。

日上三竿,明亮的陽光透過窗欞落照在銀鎖上,公蠣突然覺得一陣眼花,好像上麵的水波流動,兩條鯉魚突然動了一下,噴出的水柱帶著一股陰冷的白氣,左右兩邊的花紋陰影連在一起如同兩個骷髏一般,正張著黑洞洞的嘴巴獰笑。正待細看,忽覺胸口一陣刺痛,不由“啊”一聲丟了銀鎖。

胸口痛的位置,恰好便在佩戴螭吻玉佩的地方。這玉佩是從畢岸身上偷來的,公蠣自然不敢公開佩戴,唯恐畢岸要了去,便用五色線穿了係在脖子裏。這當兒竟然如同長了刺一般,紮得他捂著胸口跳腳。

小矬子悻悻地撿起銀鎖,發狠道:“不當就不當!走著瞧!”公蠣苦著一張臉,連連擺手催他趕緊滾。不料後堂門簾一打,畢岸走了出來,沉聲道:“客官留步。”盯著銀鎖看了幾眼,道:“財叔,依這位客官要求,十兩銀子,六個月,兩分利。”

小矬子和汪三財同時怔住。說來也怪,公蠣的胸口突然不疼了,直著嗓子叫道:“你會不會做生意的?不是說好生意方麵由我負責的嗎?”

畢岸看也不看他一眼,繼續道:“財叔,請客官先簽了非贓物保票,兌換銀子吧。”汪三財回過神來,忙去櫃台辦理典當手續。小矬子歡天喜地拿了銀子,還不忘斜睨公蠣一眼,公蠣氣得說不出話來。

畢岸接了銀鎖,在旁邊的茶幾旁坐下。

小矬子正在簽署當票之際,阿隼滿頭大汗回來了。見畢岸坐在大堂,附耳說了句什麽。畢岸道:“不用,在這裏講便可。”

阿隼遲疑了下,道:“磁河死者已經查明,不是劉家的,是城郊花溪村張發之子,叫張鐵牛,剛過了十三歲生日。身體有些畸形,頭部歪向右側,左腳在七八歲時不慎被砸到,有些跛。”

果然同畢岸判定的一樣,公蠣暗暗佩服。阿隼繼續道:“張發五日前去了鄉下販賣糧食,隻有母子二人在家。據張妻說,大前日晚上天氣悶熱,她幫助張鐵牛在河邊搭了乘涼的竹床,第二天一早不見了他,這兩日瘋狂尋找,正準備今日報官。”

畢岸道:“家屬怎麽樣?”

阿隼道:“張妻得知兒子淹死的消息,已經哭得昏死過去。官府剛將發現屍體者、張發以及平時同張家有矛盾的幾家都審過了,最終還是判定係張鐵牛不小心溺水身亡。”

畢岸微微點頭。阿隼道:“明日屍體掩埋,還有些手續要處理,我先去了。”

畢岸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把玩著手中的銀鎖,聽說阿隼要走,又問:“他家裏情況如何?”

阿隼道:“張家為人老實本分,同鄰裏關係相處良好,經營著一個雜貨鋪,家境還算殷實。平時深居簡出,特別是唯一的兒子左腳受傷之後,更是悉心照顧兒子,少與人來往。鄰居說,他家兒子禮貌懂事,嘴巴又甜,這些天天氣熱,常見這孩子在河邊玩水。所以官府判斷,他是自己失足落水……”

畢岸打斷道:“他不是在附近落水,是在鷹嘴潭。”

阿隼辯道:“便是在鷹嘴潭,也不能斷定他是被人謀殺。他一個殘疾的孩子,也不是什麽大富大貴之家,誰會要害他?”

畢岸道:“我看到死者脖子上一個印痕,死前應該帶有首飾,可找到了?”

阿隼搓著手,為難道:“老仵作說,那個印痕是屍體漂浮過程中碰巧將脖子裏夾了一棵細長的草根形成的,屍體泡得厲害,難以判斷是否是銀鎖,張妻也一句話未說便昏迷了……”他疑惑地看了幾眼畢岸手裏的銀鎖,突然朝小矬子看過去。

公蠣瞬間明白過來,一把揪住小矬子,喝道:“你謀財害命,見人家的銀鎖名貴,晚上去偷他的銀鎖被發現了,所以將他推到了河裏,是不是?”

小矬子正支著耳朵聽畢岸和阿隼的談話,被公蠣這麽一抓,嚇了一跳,辯道:“我這是祖傳的!我爺爺給我的呢!”

畢岸舉起銀鎖,道:“我查驗死者時發現,他有顆上齒缺了一塊。而他的頭歪向右側,要是他用力咬銀鎖的話,定會留下如此痕跡。”胖頭顛兒顛兒地跑去看,叫道:“是哦,鎖上麵的牙印有一個淺些。”

小矬子頓時語塞,瞪著畢岸擺出一副要打鬥的姿勢:“老子不當了行不行?”

畢岸神色不驚,依然氣定神閑地喝茶。阿隼走過來,抱胸而立,冷冷看著他,手臂連同胸部的肌肉隆起,將麻布汗衫撐得仿佛要裂開。小矬子聲音越來越低:“……是我撿來的……我在河灘撿的……”

阿隼眯起眼,灰黃的瞳孔猛然縮小,亮得如同銀針的針尖,公蠣連忙將臉扭開,不敢看他的眼睛。小矬子再也撐不住了,抱頭蹲下道:“我根本不認識他,真不是我殺的……”

公蠣看小矬子同自己一樣害怕阿隼,心裏頓時感到一陣痛快,幸災樂禍道:“這些話你留著給官府講吧。胖頭,找根繩子來,將他押解官府!”

小矬子的眼底透出深深的恨意,甩開公蠣,梗著脖子道:“一個銀鎖,我犯得著殺人麽!”

公蠣趁機落井下石,搶白道:“不是你殺的,死者的銀鎖怎麽會在你手裏?”巴不得將他送到官府裏吃幾天癟。

不料畢岸卻慢悠悠道:“我知道不是你殺的。”

小矬子鬆了一口氣,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出來。

原來昨晚,小矬子半夜去磁河摸王八,突然摸到一個滑膩膩的東西,打開火折子一看,竟然是個死人,頓覺晦氣,本想撒手拋開,見屍體脖子上掛著一個銀鎖相當精致,便見財起意,把銀鎖扯了下來據為己有,將屍體重新推入河中。

公蠣忍不住道:“笨蛋,偷了東西好歹避避風頭,一夜還沒過呢就拿出來當,活該被識破……”見阿隼針一樣的眼光射過來,頓覺失言,忙閉上了嘴。

小矬子眼底突然閃現一絲恐懼道:“這個東西……”看到公蠣一臉鄙視的樣子,收住了話頭,不服道:“我這頂多是貪財,哪裏就犯了法了?去官府我也不怕。”

畢岸道:“阿隼,永徽律。”

阿隼脫口而出:“永徽律第十九卷賊盜卷第一十七條,盜死屍器物者,以凡盜論;侮辱屍體、盜竊屍體佩戴財物者,杖責五十。”

胖頭的傻相又來了:“整個永徽律你都能背下來?”

小矬子哭喪著臉叫道:“我不要了!麻煩你們轉交官府或者還給張家。”猛然將到手的十兩銀子拋給汪三財,趁阿隼注意力被轉移,如泥鰍一般哧溜一下逃了出去。待公蠣和胖頭追出,他已經不見了蹤影。

公蠣回到當鋪,見畢岸、阿隼、汪三財正圍著銀鎖研究,陰陽怪氣道:“好手段好手段!一兩銀子沒出,白白得了銀鎖!小心張家淹死的兒子死不瞑目,夜半回來找你,哈!哈!”

畢岸收起銀鎖道:“阿隼,你再去走訪看看,張鐵牛死前有什麽古怪。我同公蠣胖頭去下鷹嘴潭。”

公蠣覺得十分莫名其妙:“管我什麽事?我不去!”

畢岸將手一揚,公蠣的腦袋又一陣針紮般疼痛。畢岸冷冷道:“隨你。”轉身而去。

胖頭眨巴著眼睛看著公蠣的臉色,囁嚅道:“反正我們也沒什麽事,不如跟著畢掌櫃走一趟,就當出城遊玩。”

不知為什麽,公蠣總覺得這個銀鎖有些怪異,不情願地跟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