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長命鎖(一)

七月下旬,早已過了立秋,“秋老虎”肆虐,天氣依然炎熱。當鋪的生意日趨穩定,一日多則十幾單,少則三五單,汪三財一人足能應付,不用公蠣幫手。

這日一大早,當鋪還未開張,便聽到有人拍門。

胖頭開門一看,卻是以前曾幫著公蠣一起騙人的小矬子,馬上側身警惕道:“你來做什麽?”

當日騙人未成功,公蠣答應分給小矬子的一兩銀子自然難以兌現,兩人交情本就不深,這小矬子是個愣頭青,討不到錢竟然將公蠣和胖頭痛揍了一頓,搶了他們的燒餅和僅有的四文錢,三人徹底鬧掰。

小矬子從門縫裏擠了進來,滿不在乎道:“幹什麽呀?開了個當鋪,連老朋友都不認識了?”

公蠣聽到響動,故意穿上最好的衣服,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小矬子眉開眼笑,討好道:“哎呀,龍掌櫃大喜!”

公蠣壓住心底的恨意,擺出做出意外重逢的表情:“啊呀,原來是矬子兄弟。”張開雙臂作勢要抱,待小矬子也張開雙臂迎了上來,卻轉了一個方向抱住了胖頭的肩頭:“我和胖頭不過是運氣好些,不費吹灰之力就得了這麽當鋪,如今吃喝不愁,還真懷念當初我們一起混碼頭的日子。胖頭,看茶!”不待胖頭衝好茶,裝模作樣看了看天,道:“今日天現祥雲,預示著生意興隆哇。胖頭快去開門!將櫃台擦了!看這門口髒的,趕緊掃一下,還有招牌,怎麽不早早掛了出來?”一時間將胖頭指揮得團團轉。

小矬子一雙三角眼陰沉沉打量著公蠣,眼底透出一絲妒恨的光來。公蠣心底暗爽,道:“本掌櫃今日還有要事,不好意思啦。”拍了拍衣襟便要揚長而去,卻被小矬子一把拉住:“我有東西要當。”

公蠣裝腔作勢道:“本當鋪正當經營,坑蒙拐騙、偷盜搶劫之贓物一概不收。”

小矬子賠笑道:“那是那是。我這可是正當得來的。”說著從懷裏拿出一個沉甸甸的銀鎖來。

這銀鎖正麵浮雕四個字“長命百歲”,背麵鐫刻“聰明伶俐”,一看便知是孩童佩戴的長命鎖,上麵兩條躍起的魚兒栩栩如生,花紋流暢,刀法古樸,表麵陰刻處略有發黑,手感厚重,算是個傳家古物。不過右側上下各有一排凹印子十分明顯,有些影響觀瞻。

公蠣斜眼一看,道:“偷來的吧?”其實公蠣和胖頭都知道小矬子是有一隻祖傳的銀鎖,不過從未細看過,不知是不是這隻,說這話完全是為了報被揍之仇。

小矬子一拍胸脯:“我以人格擔保,絕對不是贓物。”

公蠣哂道:“你有人格嗎?在哪兒,給我看看?”繞著他轉了一圈,拍著肚皮哈哈大笑。

小矬子大怒,瞪視了公蠣片刻,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硬生生咽下了這句搶白。公蠣十分得意,正想如何找個法子好好捉弄下他,忽聽外麵一陣喧嘩,胖頭叫道:“磁河淹死人了!”

公蠣素喜圍堆兒看熱鬧,聽說磁河淹死人,頓時顧不上理小矬子了,順手將銀鎖塞給正在掛招牌的汪三財,敷衍道:“交給財叔就行了。”拉起胖頭追著人群去了。

小矬子哎哎叫著,見公蠣胖頭頭也不回,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此時又有幾個街坊走過,一邊走一邊議論,有人比劃著“頭這麽大”、“身上都腫了”等,小矬子聽到,突然神色慌張,一把奪過銀鎖,支吾道:“哎呀,我還有事……不當了。”轉身朝反方向跑了。

出事之地距離忘塵閣不過兩條街道,公蠣和胖頭隨著眾人來到出事的河邊,周圍已經圍了一群人,一個熱心男子正站在河邊用爪籬往水裏探。

洛水河道,公蠣最熟悉不過。磁河是洛河的一條小支流,源頭為城外邙山溪水,從敦厚坊穿流而過,水流不大,但水勢湍急,將河床衝刷得溝壑遍布。到了敦厚坊南部,因此處河床下有巨大岩石,直衝過來的河水在此微微打旋兒轉向另一側河道,所以形成一個相對平靜的水麵,常有婦人女子在此浣紗洗菜。

今天一早,一個女子洗衣服時,看到水麵飄著一件衣服,後來發現竟然是一具死屍,忙叫了人來打撈。

一隻腫脹發白的腳丫子先伸了出來,眾人一陣驚呼,男子將爪籬勾住屍體的上衣,慢慢拖了出來。

死者個子不高,衣服髒汙得分辨不出顏色,渾身上下如同吹了氣的糖人兒浮腫厲害,將身上的紅色小褂撐得圓滾滾的,臉部更是變形嚴重,鼻子眼睛都分辨不出,歪斜的嘴巴不停地流水,並伴隨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腐臭味。

眾人掩了口鼻議論紛紛,說了半日也沒辨出是誰家的。早有好事者報了官,不一會兒,兩個身著仵作官服的男子來了,年老的仵作上前查看了一番,叫道:“死者男性,年齡不超過二十歲,身上無致命傷口,口中有泥沙,係溺水身亡。”命年輕仵作記下。旁邊候著的兩個小捕快用一領草席裹上屍體,放在簡易擔架便要抬走。

有圍觀者叫道:“這麽快就查驗完了?”

老仵作揮手叫道:“如此明顯的特征,定是貪涼遊泳溺水而亡,趕緊通知鄰裏,清點下自家人數,兩個時辰內認領屍體。天氣炎熱,若到中午還找不到家屬,便按無名屍體處理。”

眾人一片唏噓,讓出一條路來。

兩個捕快剛要抬上,忽聽人群後有人高聲叫道:“慢著!”畢岸從人叢中擠了過來,走到老仵作身邊,順手接過他的工具包,道:“借用一下”。

老仵作自詡經驗豐富,對畢岸橫插一刀十分不情願,但看他器宇不凡,指責的手指又放了下來,嘟囔道:“還看什麽呀?”

畢岸不語,走到屍體旁邊,翻開草席,先用鑷子翻看了死者的眼睛和牙齒,又在滑膩的屍體上捏按了一番,沉聲道:“死者十三到十五歲,腰椎側彎,頭部朝右側歪斜,左腳微跛,家境中等,死前頸部佩戴雙魚長命鎖。”

圍觀者嘰嘰喳喳議論起來。有一個婦人叫道:“會不會是劉禿子家的瘸兒子?”一個老漢反駁道:“不會,劉禿子媳婦看護得緊著呢。”有熱心人馬上跑去劉禿子家送信打探。

畢岸絲毫不受幹擾,重新仔細看了片刻,又道:“死亡時間在二十五和二十六個時辰之間,也就是前日淩晨。”

周圍響起一陣喝彩聲。站在人群中看熱鬧的公蠣見他大出風頭,心裏妒忌萬分,捏住鼻子走了過去,站在畢岸身後左看右看,可是看來看去就是一句普通的屍體,並不能辨別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跟著公蠣一起過來的中年農夫憋了半天,好奇道:“怎麽看出來的?”

畢岸淡淡道:“脊柱側彎,一摸就知。衣服材質做工良好,手指指甲長而完整,自然是家境不錯的人家。”

圍觀者恍然大悟,讚美之聲不絕於耳,有誇畢岸明察秋毫的,有讚畢岸相貌英俊的。

畢岸充耳不聞,從屍體鼻孔從鑷出了什麽東西,臉色突然一變。公蠣眼神不行,尚未看清鑷子上有什麽,畢岸已將鑷子擦拭幹淨,放回了工具包,走到老仵作跟前,俯身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麽。老仵作本來正不自在,聽了這話滿臉厭煩,甩袖而去,隻留下兩個小捕快看守。

公蠣好奇道:“怎麽了?”畢岸麵色冷淡,朝圍觀者略一抱拳,翩然而去。恰巧一輪紅日從江麵升起,朝霞投照在畢岸修長的身影上,拖出長長的影子。周圍的人群,特別是女人們,上至頭發花白的洗菜老嫗下至豆蔻年華的浣紗少女,一起尖叫起來,公蠣更是嫉妒得雙眼發紅,聽到胖頭跟著一起叫好,狠狠地踹了他一腳。

圍觀的人群等了一會兒,不見家屬哭喊著來認領屍體,有人受不了那股腐屍的臭味,便慢慢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