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人出了安喜門,很快到了鷹嘴潭。鷹嘴潭因旁邊有塊淩空而立的巨石形似鷹嘴而得名,遠遠聽到水瀑飛濺之聲,走進一看,三丈白練自空中飛流而下,一彎潭水幽深翠綠,如同翡翠,石壁上紅葉如霞,倒影生輝,大大小小的石頭隨意橫陳,周圍樹木環抱,根須盤曲,若是炎炎夏日過來,定可暑氣盡消。
畢岸繞著潭周四處查看。胖頭人虛多汗,順著微斜的石坡走到水邊,脫了鞋子踩在水裏,樂滋滋道:“好舒服!早知道有這麽個所在,夏天就不用怕熱了。”
公蠣看著因為太深而呈現暗綠色的潭水,陰險道:“下麵有水鬼。”
這個倒不是公蠣杜撰的。鷹嘴潭下地形複雜,每年都會發生遊泳者溺斃事件。洛陽傳說,溺死之人不能投胎,除非找到另一個人溺死來替他,即所謂“淹死鬼找替身”一說,因此附近村民談之色變,嚴格限製那些半大的小子來此遊泳,原本離城極近的鷹嘴潭幾乎與世隔絕。
公蠣自己雖為異類,但對鬼神之事向來敬而遠之,所以一次也不曾來過鷹嘴潭。胖頭十分好奇,皺眉瞪眼,竭力想看清湖底深處的景象:“你說,真有水鬼嗎?水鬼長什麽樣?”
公蠣本來站在他身後,突然將嘴巴裂開,脖子伸出,猛地伸到他麵前:“水鬼就是我!”
胖頭毫無防備,嚇得哇哇亂叫,腳底一滑,進了潭水深處,聲音仍在水麵上回**:“就是我——就是我——”
公蠣得意異常,指著在水裏撲騰的胖頭哈哈大笑。胖頭的水性還是不錯的,待到看清方向,手腳並用,飛快遊到淺水處,捧起一瓢水朝公蠣潑來。公蠣一邊躲,一邊道:“死胖子,讓你見識見識什麽是老大!”彎腰將鞋襪脫去,放在一塊石頭上,三下五除二去了衣服,將螭吻珮也摘了藏在衣服下麵,擺出一個要紮猛子的姿勢,叫道:“我來了!”
一抬頭,卻不見了胖頭,他的位置隻有一個未來得及平靜的漩渦,還有一串串的泡泡和**漾的波紋。
潭水十分清冽,稍淺些的地方可一眼看到底,連剛才胖頭站立的石頭都十分清晰,不過後麵即是深水區。兩人以前經常在水裏玩做迷藏的遊戲,公蠣也不以為意,一頭紮進水裏,用腳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朝潭水深處遊去。
一直潛行了有兩三丈,仍然深不見底。公蠣心想,胖頭不可能遊這麽深,便折身返回,冒出頭來,笑罵道:“有種你別躲啊胖頭,我們倆比賽,隻要你能抓到我,我中午請你吃紅燒肘子。”
水麵靜悄悄的,胖頭也不知跑哪裏去了。公蠣估計他偷偷躲在哪個大石頭後麵,更加想要賣弄,肆意地變化著姿勢,遊得又快又好,若不是忌諱畢岸,恨不得化為原形遊個痛快。
遊得興起,不知不覺到了潭心。公蠣探出頭來叫道:“看我的,我給你來個海底撈月!”一語未了,忽然一陣恍惚,腦袋熱熱的,十分舒服,但渾身軟綿綿的一點力氣也沒有。
公蠣換了個姿勢,臉朝下漂浮在水麵上。忽覺身下水流異動,原來潭心的水正在旋轉,慢慢形成一個水桶粗的漩渦,旁邊還有兩個深而細的小漩渦,一眼看上去,像是一個張著大嘴巴的巨大骷髏,想要把他吞噬。
公蠣的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不過本能卻告訴他絕不能在水裏麵睡著,便奮力擺動身體,竭力想擺脫水流的卷動。掙紮之際,那個大漩渦之中突然伸出無數隻白骨森森的手,拉扯他的尾巴,掐他的身體。公蠣的腦袋突然的針刺一般疼痛,手腳抽搐,猶如一片落葉悠悠跌落潭心深處。
公蠣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潭邊的大石頭上,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爬上來的。而那個倒黴的胖頭,麵朝下趴在一塊石頭上,正一口一口地往外吐水。
公蠣一骨碌爬起來,活動了下手腳,發現渾身上下完好無缺,並無任何不適,若不是身上的短褲還是濕的,真懷疑自己有沒有下水。
胖頭卻仍然昏迷不醒,公蠣毫不客氣,一腳踩在他後心上。胖頭哼了一聲,呱呱吐出一大攤水來,有氣無力地睜開一隻眼看了看,又閉上了:“我這是做了淹死鬼了?”
公蠣不耐煩道:“淹死鬼說了,他不喜歡長得醜的死胖子。”
胖頭笨拙地從石頭上翻將下來,一邊自行按壓圓鼓鼓的肚皮,一邊嘿嘿傻笑:“多謝老大。幸虧你水性好。”公蠣本想否認,想想又算了,附和這胖頭嘿嘿幹笑了兩聲,對著潭心的一汪碧水發呆。
若不是自己身體有問題,就一定是這潭水有古怪。遊水本來如同走路吃飯一般稀鬆平常,怎麽會突然出現幻覺,手腳無力沉入水底呢?
公蠣調整氣息,周身運轉了一遍,確定身體無礙,這才放下心來,朝周圍看了看,疑惑道:“畢岸呢?”
胖頭嘔得臉色蒼白,一張肥臉皺著像個苦瓜,嘖嘖道:“怪不得沒人來這裏遊泳,原來真有水鬼!我剛才,就這麽一下子,就被拉進去了!”
公蠣有些心驚,臉上卻若無其事,嘲笑道:“自己笨就承認好了,別賴水鬼。”
胖頭費勁地蹲下,揉他的腳脖子,嘟囔道:“你看你看,不是水鬼抓的是什麽?”果然他的右腳腳踝處一個淺淺的環形壓痕,像是被捆綁了之後留下的痕跡,以手觸之,還有一些滑膩膩的感覺。
公蠣忙看向自己,奇怪,自己的腳脖子好好的,一點痕跡也沒有:“你這個,是水草吧?”
公蠣認為是水草,胖頭堅持稱是水鬼的手,但要重新下水去看,誰也沒這個膽量。兩人正在研究,隻聽畢岸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走吧。”
畢岸攀著樹根,輕鬆地從鷹嘴岩上一躍而下。胖頭諂媚道:“畢掌櫃,發現什麽了?”
畢岸雙唇緊閉,一言不發。公蠣嘀嘀咕咕道:“有什麽了不起,哼!”穿上衣服,偷偷將螭吻珮戴好,扭頭便走,胖頭趔趔趄趄跟著後麵。
三人爬上堤岸,爬上一塊相對平坦的大石,不約而同向下望去。如今已經正午,太陽當空照射,明亮而刺眼,但鷹嘴潭依然冰冷冷的綠色,特別是潭心,深如墨色,透出一種不可預知的陰森感。
公蠣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寒戰。畢岸突然以腳尖點擊地麵:“張鐵牛是從這裏入水的。”
這塊石頭前低後高,頂端部分向水麵伸出,下麵便是深水區,若是遊泳紮猛子,再好不過,當然,若是想害人,這裏也是推人入水的最佳位置。
但石頭上並無任何蛛絲馬跡。公蠣不明所以,想問又覺得丟麵子,索性裝出一副深沉的樣子。
倒是胖頭問道:“是不是被人推入水的?”
畢岸搖搖頭:“很難說。他自己失足落水也不是不可能。”
公蠣忍不住嘀咕道:“你怎麽斷定他從這裏落水?”
“他的鼻子嘴巴裏,”畢岸用劍尖挑起石頭距離水麵較近部位的灰黑色苔蘚,“都有這種蘚。而這種蘚,隻有這塊石頭上有。”原來這種蘚是黑蘚的一種,叫做鬼麵蘚,放大了看,葉麵頂部一大兩小三個黑點,一端有白色齒狀,形似骷髏,十分少見。
公蠣和胖頭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蘚,爬在石頭上將腦袋探下去看。苔蘚很小,無花無葉,隻能勉強辨出片狀的黑點。公蠣不服氣道:“這種蘚雖然少見,也不是沒有,怎麽就認定他是從這裏落水的?”
畢岸忽然抓住胖頭的腳脖子,將他頭朝下投入水中。胖頭毫無防備,嚇得哇哇亂叫。公蠣猛地跳開,擺出一個打鬥的姿勢。
胖頭的腦袋在距離水麵一尺的地方停下了。畢岸喝道:“看看石壁上有什麽。”
胖頭戰戰兢兢睜開眼睛。
石頭上除了胖頭剛撓的印子,還有數條深深的撓痕,有長有短,自上而下延伸至水麵以下,露出苔蘚下灰黃的石頭。畢岸沉聲道:“上麵縫隙裏有他的指甲,你留意一下。”
胖頭認真一看,果然,一片折斷的指甲嵌在縫隙中,還帶著一絲血肉。
可以想象,張鐵牛被推入潭該多麽絕望,用盡全身的力氣希望能抓住著力的東西,竟然將指甲生生折斷在石縫裏。
公蠣提出異議:“他家離這裏不遠,很有可能是偷偷來玩耍失足落水的。”
畢岸不理,隻管對胖頭道:“將指甲取出,再看看下麵還有什麽?”
胖頭依言,小心地取出指甲,凝神朝水下看了一眼,又是驚叫又是舞動雙手,帶得畢岸一個趔趄,不是公蠣上前幫忙,隻怕兩人都要落水了。
原來石麵上小到難以分辨的鬼麵蘚在水下長大了許多,有依附在石頭上的,有懸浮在水中的,一張張鬼臉清晰可見,配上周圍伸展的細小葉片,如一串骷髏拉著手在跳舞。但它們隻長在陰影下,陽光照射到的地方一個都沒有。
畢岸和公蠣手忙腳亂地將胖頭拉了上來。胖頭腦袋充血,臉漲得像個紅燒過的豬頭,一屁股坐到地上,懵了一會兒,將斷指甲交給畢岸,心有餘悸道:“那些鬼麵蘚,我以前怎麽沒見到?”
畢岸小心地用劍刮下陰暗處的鬼麵蘚,同指甲一起包在手絹裏,道:“這種蘚,長在陰寒之地,常見於墳塚的棺材板上,見不得陽氣。能長在這裏,要不是此處的風水有了問題,便是有人施了法術。”
公蠣隻想早早離開這裏,埋怨道:“你怎麽知道其他地方沒有鬼麵蘚?說不定張鐵牛就是晚上熱得睡不著了,去河裏衝涼,一不小心掉水裏淹死了。你別想當然啦。”
畢岸轉過頭,正視著公蠣:“剛才你突然沉入水底,是不是頭疼?”
公蠣拍了拍腦袋,滿不在乎道:“沒事,也就一會兒工夫。”
畢岸道:“一會兒工夫,足以淹死一個人。”
胖頭反應慢,並不理會兩人講什麽,插嘴道:“這裏陰森森的,大白天都不見有人來,張鐵牛一個殘疾人,半夜三更來這裏做什麽?”
畢岸慢條斯理道:“要是有人或者有東西帶他來呢?”
公蠣心裏愈發不安,小聲道:“什麽?”
畢岸微微搖頭道:“不知道,不過看到這些鬼麵蘚,我想同我們正在調查的血珍珠一案有些關係。”
公蠣一聽到血珍珠,頭都大了,糾正道:“注意,是你們,不是我們!調查血珍珠一事,同我和胖頭沒一點關係!”他拉起正在幹嘔的胖頭:“走走走,我們可不想蹚這趟渾水。回去就收拾行李,這個掌櫃的我做不起,胖頭我們繼續去南市那邊賣我們的大力丸……”
上次調查巫琇,公蠣越想越後怕,深恨自己莫名其妙卷入此事。今日覺得好玩來了鷹嘴岩,竟然還同血珍珠案有關,頓時急了。
胖頭懵懵懂懂爬起來,看看公蠣看看畢岸,不知道公蠣是說說而已還是玩真的。
公蠣厲聲喝道:“胖頭你不聽我話了是吧?”胖頭眨巴著眼睛,點頭道:“是,老大,我們回去收拾了就走。”
畢岸突然歎了口氣,收起長劍,拉起衣袖,將手臂伸到兩人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