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堂前的梧桐樹發出沙沙的響聲,一絲微弱的風吹了過來,空氣中的燥熱似乎減輕了一點。正躺在板凳上假寐的沫兒忽地坐起來,驚喜道:“起風了!要下雨了!”

似乎為了響應他的話,話音剛落,風就大了起來,裹著一股涼絲絲的水汽。原本澄澈湛藍的天空不知何時蒙上了一層土黃色,天空暗了下來。文清高興極了,拉著沫兒又跳又笑。

梧桐樹開始嘩嘩作響,風越來越大,裹著沙土四處肆虐,打得兩人臉兒生疼,慌忙躲進中堂。片刻工夫,天色大暗,榆錢的雨點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地麵上,騰起一股塵土。文清激動叫道:“下雨啦!下雨啦!”

天空低沉,卻不是以往那種烏雲蓋頂的陰暗,而是一種詭異的明黃色。在這種黃色的映照下,所有的一切都披上了黃色的外衣,門口的梧桐樹張牙舞爪,像兩個奇怪的妖魔。

文清還在傻嗬嗬地興奮,沫兒卻高興不起來。婉娘看了沫兒一眼,伸了個懶腰道:“涼爽了,真好,正好可以安安穩穩睡一覺啦。”一扭一擺地上了樓。

風停了,天地之間扯起了直上直下的雨線,門前的台階很快就積滿了雨水。黃三和文清冒雨拿了鐵鍬,將水引至後麵的池塘。

吃過晚飯,雨仍無停息的意思。沫兒的不安更加強烈,卻忍著不敢暴露一點。連文清也擔憂起來,道:“老天爺心裏也沒個數,這一通猛雨再不停,旱災就要轉為澇災了!”

夜已深。沫兒穿好衣服,靜坐在**,聽著外麵嘈雜的雨聲,心裏七上八下。

一絲微光從門縫中透了進來,婉娘低聲到:“沫兒,準備好了沒?”

沫兒跳下床,一聲不響地走了出去,跟著婉娘下樓,裹上披風。打開門看到烏蒙蒙不分天地的暴雨,正要詢問怎麽辦,卻見一黑一白兩匹馬正候在門前。兩人便翻身上馬。

沫兒乖乖閉眼,黃豆大的雨點迎風打在臉上,疼痛異常,耳邊雨聲奇大,猶如身處鬧市。好在不一會兒,馬兒已經停下。

一個男子將沫兒抱下馬來,卻是藍一,如此大雨,他卻衣衫如常。沫兒好奇,伸手在他衣服上摸了一把,隻覺得滑溜溜的,藍一和氣,對他一笑。

婉娘跳下馬,道:“赤子呢?”

紅衣服的赤子匆匆從雨中鑽了出來道:“來了!”

透過雨幕中蒙蒙的燈光,沫兒這才注意到,原來到了香山寺,如今就站在那日自己與文清捉迷藏的石壁旁的小亭下。轉過頭,沫兒眼前一花,卻發現兩匹馬不見了,烏冬和羅漢靜立在一旁。

婉娘看了看天,道,“嗯,不錯,成敗就看今晚了。”接著交待道:“烏冬、羅漢,你們去龍門口守著,如有異變,及時發訊息給我。藍一去水下看看情形,不要驚動他;赤子就在這裏。”

烏冬等人領了命,閃入雨霧瞬間不見。沫兒情知今晚事關重大,雖心中好奇,卻無暇多問。

除了嘩嘩的雨聲,香山寺裏無任何動靜,那些老和尚小和尚一個也不見。幾盞昏暗的燈籠變成了一個個模模糊糊的光團,但是光線卻不十分陰暗,周圍的景物隱在雨霧中,飛起的簷角,懸掛的古鍾,看起來像是一個個奇形怪狀的怪獸。

沫兒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道:“如今怎麽辦?”

婉娘擺擺手,走到石壁前撥開已經幹枯的藤蔓鑽了進去。沫兒連忙跟上。

洞裏有一種淡淡的味道,香味中夾雜著一種若有若無的腥味,感覺怪怪的。婉娘點起一小支蠟燭,兩人側著身子沿著縫隙往裏走。

前行了約三、四丈,洞口突然向下傾斜,原本飄向裏麵燭光不知何時折了方向,飄向身後。味道變得濃重起來,沫兒大氣也不敢出,拉著婉娘的衣角,亦步亦趨。

再往前走,山洞明顯潮濕,腳下的石頭光滑異常。沫兒小心翼翼,唯恐一個不小心直接滑落下去。

順著斜斜的山洞走了好久,幾乎感覺要下到山底了,前方突然變得開闊,一個烏黑的小水潭出現在麵前,在微弱燭光下泛著粼光,發出微弱的水流靈動聲。

婉娘停下腳步,將快要燃完的蠟燭豎在石壁上,回頭扶了沫兒一把,大聲笑道:“逴龍公子近來安好?”

沫兒尚未回過神來,隻聽嘩啦一聲,潭麵一聲巨響,水花四濺,中間緩緩升起一個平台,一個白衣公子斜臥在台上,驚喜道:“婉娘,你來了?”

一個呼嘯,石壁上的十二盞獸頭銅燈一齊變亮,將整個水潭照耀的如同白晝。婉娘叫道:“不可!”話音未落,獸頭中猛地噴出火焰,個個對準中間的石台,白衣人霎時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沫兒就剛巧站在一個獸頭下,火焰噴射,火花四射,沫兒躲避不及,一個小火花滴落在他的頭上,嚇了他一條;但奇怪的是,感受到的並不是火焰的炙烤,而是一種刺骨的涼意。旁邊婉娘已從懷中拿出一瓶香露,飛快地對著獸頭撒了過去,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縈繞不斷,卻是靈虛香。白衣人伏在台上連咳了幾聲,道:“不要浪費你的香露了。我已經習以為常。”

獸頭中的火焰閃了幾閃,慢慢熄滅,隻剩下獸身中間的油燈。婉娘擔憂道:“你怎麽樣?”

白衣人表麵看起來毫發無損,但臉色更加蒼白,晃晃悠悠站了起來,道:“我很好。”朝沫兒看了一眼,消瘦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道:“這孩子怎麽和你一起來了?”

沫兒不明就裏,瞪著眼不知道說什麽。

婉娘將剩下的半瓶香露拋了過去,白衣人一把接住,疑惑地打開瓶塞,稍稍一嗅,叫道:“不錯不錯,婉娘你果然做成了靈虛香啦。”

婉娘歎了口氣,道:“做好這款香露可真不容易。”沫兒暗想,原來婉娘盤桓神都,就是為了製作靈虛香,卻不知這靈虛香有什麽特殊的功效?

白衣人抱著餅子貪婪地猛吸了幾口,臉色大好,見沫兒迷惑不解,微笑道:“好孩子,你叫易沫,是不是?”

沫兒一愣,道:“不,我叫方沫。”

白衣人道:“哦,你跟了方怡師太的姓了。”

沫兒睜大眼睛,叫道:“你認識我?你認識我爹爹嗎?”

白衣人喘了幾口氣,道:“當然。”婉娘忙道:“你累了,別說了,這件事還是我來慢慢告訴他。”

白衣人倒了一點靈虛露,在自己的眉心和太陽穴上揉著,道:“唉,一晃十二年過去了。他怎麽樣了?”

沫兒猜想,這個問的是文清。婉娘飛快道:“他好得很,你不用擔心——時辰到了。你且在這裏養一段時間,我要去龍門口看看。”

白衣人道:“我和你們一起去。”

婉娘道:“不行,靈虛露的效果尚未體現,你就在這裏,我去去就來。”回身將沫兒的披風扣子全部係好,拍拍他的肩,道:“我們從水路過去,過會兒要記得閉上氣,不要嗆到。”

沫兒看了看黑黝黝的深潭,不禁有些犯怵。婉娘卻不容他遲疑,拉起他的手腕,道:“走了!”

即將入水的一瞬間,眼睛的餘光掃過中間的石台,台上哪有什麽白衣人,分明是一尾銀白錦鯉,握著一小瓶子靈虛露。

冰冷的水衝進沫兒的眼睛裏,沫兒慌忙閉眼,任由婉娘帶著他潛入潭底。恍惚間,似乎有一股巨大的暗流在撕扯,四周一片黑暗,耳朵針刺一般疼痛,接著便聽到了嘈雜的雨聲和巨浪拍打山石的轟鳴聲,耳朵的疼痛和壓力瞬間變小,一轉眼腦袋已經露出水麵。

這裏龍門山下的一個暗洞,與香山寺地下的水潭相連,洶湧的激流都順著主河道奔流而去,此處水勢便相對平緩。婉娘跳上旁邊一處凸起的大石,一把將沫兒提了上去,看了看山洞外的滂沱大雨,道:“子時快到了。”

沫兒抖著披風上的水珠,道:“他是誰?”

婉娘凝視著外麵飛流直下的雨線,慢悠悠道:“他是文清的爹爹。”

沫兒心裏已經大致猜到了,故並不以為奇,想了一下,道:“他為什麽不去看文清,卻要待在這個水潭裏?”

婉娘簡短道:“約定。”

沫兒正要繼續追問,隻見山洞外天色大變,濃密的雨霧似乎突然變得稀薄,一條彩虹橫跨龍門兩岸,映得午夜瑰麗無比。

如今午夜,且大雨滂沱,怎麽可能出現彩虹,沫兒大為驚訝,叫道:“你看你看,那是什麽?”話音未落,洛水猶如沸騰了一般開始翻滾,水花不住地濺到沫兒的身上。

片刻工夫,河麵上布滿了一個個漩渦,如同張大的嘴巴,黑壓壓順流而下。沫兒睜大眼睛竭力辨認,卻因為光線問題,隻能看到漩渦,卻看不到漩渦下的東西。

婉娘平靜地看著,一動不動。

彩虹越來越亮,在夜空中晶瑩閃爍。沫兒從來不知道洛水還有這種奇觀,也未聽坊間有此傳說,心下不由惴惴。正惶惑間,隻見河麵正中一個漩渦慢慢變大,水流也越轉越急,形成一個磨盤大的黑洞,隻聽嘩啦一聲巨響,一條大青魚順著水柱騰空而起,朝彩虹上方躍去。

沫兒瞬間明白,驚叫道:“魚躍龍門!”——原來魚躍龍門竟然是真的。說話間,那條青魚從三丈高出的空中直落水麵,啪的一聲水花四濺,撲了沫兒一臉。

青魚之後,各種各樣的魚兒開始跳躍,水麵嘩啦啦響成一片,其中除了魚兒,還有水蛇、烏龜、泥鰍、黃鱔等各種水族,看得沫兒眼睛都直了。可惜這些水族功力甚淺,除了幾個能躍兩三丈高,其他的都是小打小鬧,躍出水麵便落了下來,卻不肯服輸,一遍遍嚐試。

婉娘突然道:“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沫兒想了又想,也沒覺得有什麽特別的。婉娘望著水麵上跳動的魚兒,道:“今天是七月節。七月的最後一天。”

沫兒疑惑道:“這算什麽節日?橫豎每年都有。”

婉娘道:“不,今年閏七月。”

沫兒除了關心什麽節氣有什麽水果食物,從來不關心具體日子,所以竟然不知道今年閏月,茫然道:“這個和今晚的景象有什麽關係?”

婉娘道:“每三十八年才閏一次七月,在每次閏七月的最後一天,稱為七月節。”

沫兒下意識接口道:“子時無月,天降極光,眾民寂寂,萬物茫茫,伊闕龍門,化龍呈祥……”說完自己也吃了一驚,道:“我怎麽會背這些東西?”

婉娘一笑,道:“沒想到你還記得這些。不錯,方怡師太對你的教導確確實下了苦心。”

沫兒默默地咂摸著剛才幾句口訣的意思。怪不得剛才出門,明明無月亮的子夜,卻可視物,原來今日是水族躍龍門之日。沫兒道:“凡是躍過,便可化龍?”

婉娘道:“不過是得道而已,並不代表真的化龍。”

沫兒還想再問,卻見婉娘臉色有異,慌忙朝外看去。

河麵上,不知何時旋起一股磨盤大的水柱。

水柱快速旋轉,一些小魚小蝦四散逃走。接著緩緩升至二三丈高,嘩啦一聲,一個烏黑的大家夥從水柱中衝出,直直朝彩虹躍去,力道大且準,眼看就要躍過那條彩虹龍門,卻見頭頂一閃,似乎一道微弱的閃電擊中了他,那個大家夥一個跟頭摔了下來,巨大的聲響震得整個龍門為之一顫,將水麵砸出一個碩大的圓洞,波浪瞬間沒過沫兒腳下的大石。

過了片刻,水麵慢慢平複,摔下來的大家夥四腳朝天地漂浮了上來。沫兒使勁揉揉眼睛,仔細分辨。

原來是一個癩頭大黿。沫兒有些幸災樂禍,拉拉婉娘的衣袖,小聲道:“是元鎮真人吧?”

婉娘卻如沒有看到一般,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對麵的山頭。

饒是彩虹龍門的光線穿透力極強,隔著瓢潑大雨,沫兒隻能看到對麵山頭之上隱隱有身影晃動,卻看不清何人。

癩頭大黿這一摔似乎傷到了元氣,一直就那麽姿態不雅地平躺在水麵上一動不動。

婉娘突然叫道:“真人!”癩頭大黿抖了一下,四腳**良久,費勁全力才翻過身來,緩緩朝大石遊過來。

大黿停在距大石不遠的水麵上,高昂著頭,一對眼珠冷冷地盯著婉娘和沫兒,頭上的疤瘌顆顆可見。

婉娘輕笑道:“真人也來啦。”

大黿猛地吐出一口濃黑的水來,或者根本就是血。沫兒嚇了一跳,慌忙躲到婉娘身後。大黿扭動著醜陋的腦袋,張口說道:“你!你總是找我的麻煩!”一對眼睛裏滿是恨意。

婉娘歎道:“不是我。”

大黿煩躁地轉了一圈,喘著粗氣惡狠狠道:“除了你,還有誰?”

婉娘悠然地望著外麵絢麗的彩虹,道:“還有誰?這要問你才對。”

大黿愣了一下,將信將疑地扭動著腦袋,傲然道:“我走了。”遁入水底不見,水麵上升起一個小漩渦。

婉娘對著旋轉的水流道:“師兄來早就等這一天了,這麽快就要放棄了?”

嘩啦一聲,一個臉盆大的癩頭探出水麵,狠狠地盯了兩人一眼,轉眼又看不見了蹤影。

婉娘道:“師兄還是信不過我。要不同我一起去龍門山頭看場好戲?”這次卻不見癩頭出來。

沫兒鬆了一口氣,道:“元鎮真人摔著一下可摔得結實。他不是已經得道了嗎,怎麽還來躍龍門?”

婉娘道:“躍過第一次,隻是可以修成人形,要具備靈力,成仙成佛,除了平時的清修,便可再次進行跳躍龍門。每躍過一次,功力便精進一倍,比日常清修要快多了。”

正說著,洞外突然暗了下來。沫兒探頭一看,橫跨兩岸的彩虹門闕中部出現缺口,光彩漸漸暗淡,看樣子要消失了。婉娘抓住他的手叫道:“快走!”一頭紮進了水裏。

沫兒手忙腳亂,嗆了好幾口混合著濃重魚蝦腥味的河水。婉娘拖著他遊得飛快,轉眼就到了對岸,藍衣已經在河邊迎候,一把抱起沫兒。

沫兒隻覺得一陣頭暈目眩,跌坐在一塊石頭上,定睛一看,不知怎麽已經到了東山山崖之上,下麵就是波濤洶湧的洛水。彩虹已經徹底消失,在天色的極光下隱隱約約尚可看到下麵的魚蝦猶如沒頭等蒼蠅一般盲目衝撞,水聲嘩啦啦響成一片。

婉娘沒在身邊,連剛才抱他的藍衣也不知哪裏去了。沫兒有些不安,站起來地轉了幾圈,卻不敢離開。

這是龍門的最狹窄處,人稱“龍門口”。沫兒如今所處的位置便是從東山延伸過來的一條石壁。

沫兒壓住心頭的驚慌,尋思婉娘將他放在這裏來,顯然有她的深意,便決定仍舊坐在這裏等她來。

剛才的彩虹門闕,好端端的怎麽突然出現了缺口?文清的爹爹是一條銀白錦鯉,為什麽文清同常人一般毫無異能?十二年前的約定,一方是文清爹爹,另一方是誰呢?

沫兒正在胡思亂想,突然覺得雨停了,抬頭一看,一把油紙傘打在自己的頭頂,沫兒驚喜地站起來,伸手去抓傘,卻見給自己打傘的竟然是元鎮真人,不由得退後了幾步,警覺地看著他。

元鎮真人恢複了常人模樣,穿著一身黑色道袍,在這種奇異的夜色下看起來尤為醒目。他見沫兒像隻小刺蝟一樣,歎道:“都過去了,我還計較什麽?我比不過婉娘,是我技不如人,我認啦。”

沫兒握緊拳頭,瞪著眼睛,並不說話。

元鎮皺了一下眉頭,苦笑道:“連小夥計都像婉娘一樣厲害。”

元鎮看了看腳下的洛水,道:“不過婉娘終究還是將你送給我了。你不想知道這裏麵的故事嗎?”沫兒正在想,剛才明明看到元鎮躍龍門失敗身受重傷,這一會兒工夫怎麽就恢複如常了,聽了這句,下意識地反問了一句:“什麽?”

元鎮的臉上顯出悲憫的神態,道:“你不知道嗎?婉娘找到你,就是為了讓你頂文清的缺,用來祭河。”

沫兒早就不是以前一點就著的性格了,鄙夷道:“哼,你還多次想捉了我用我的魂魄修煉呢。”

元鎮道:“信不信由你。婉娘與你無親無故,憑什麽要收留你在聞香榭裏?聽說她對你甚為驕縱,是不是?”

沫兒一愣,卻隨即反駁道:“一個大老爺兒,一個得道的高人,原來擅長的是挑撥離間嚼舌根兒。”還朝他吐吐舌頭。

元鎮頓時大怒,氣得胡子都抖起來了。沫兒眼睛一翻,將頭扭到一邊。

元鎮反而笑了,斜眼瞅著沫兒,嘎嘎笑道:“好!好!我喜歡。婉娘可真有本事,竟然能夠讓你充分相信她。不過你有沒有想過,她為什麽不帶文清來,卻帶了你來?”

沫兒將披風裹緊,充耳不聞。

元鎮嘿嘿幹笑了幾聲,抬頭看看天,道:“你想不想知道十二年前的約定?”

沫兒臉上照樣一副漠不關心的表情,耳朵卻支了起來。元鎮猛地湊近,兩眼爍爍放光:“十二年前,就是上一個七月節……”

一句話未完,就被沫兒抓住了破綻:“不是三十八年才閏一次七月嗎?”

元鎮大感驚奇,嘖嘖有聲:“好小子,真聰明,若不是我……我就收了你做徒弟了。怪不得婉娘死活舍不得。”

沫兒得意地用鼻子哼了一聲,覺得披風緊了點,不由得扭動了一下身體。元鎮道:“不過十二年前,雖然不是閏七月,卻天呈異象,同今日的七月節並無區別。”

沫兒聽得莫名其妙。元鎮道:“就是也像今晚一樣,天現極光,龍門凸現,眾水族可以躍而化龍。”

沫兒不由得接口道:“這好奇怪……”沫兒想說類似“有違天道”之類的話,卻不知道怎麽表達。

元鎮卻看出了他的意思,得意道:“當然,因為這個龍門是一位高人做的假象。那個高人,就是我。”

沫兒剛產生了興趣,聽到此話卻興致全無:“呸!吹牛吧?就憑你?婉娘的手下敗將。”

身上的披風裹得更緊了,沫兒有些透不過氣來,使勁兒將頭上的帽子往後推了推。

元鎮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就像看著到手的獵物。沫兒不由得起了疑,道:“我才不和你這個壞蛋在這兒閑扯。”站起來就走,卻一個趔趄倒在了地上,若不是旁邊的石頭擋著,隻怕要滾進下麵的洛水中去。

沫兒大吃一驚,這才發現身上的披風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個皮質的囊袋,將自己連頭帶腳裹了個結實,如同長在身上一般。

元鎮笑嘻嘻地看著沫兒驚愕的表情,道:“你還不信?婉娘早就答應將你送給我了。別掙了,這魚皮黑囊,越掙紮就越纏得越緊。”

沫兒告誡自己,不要慌,不要慌,好好想一想,卻管不住自己的腦袋。

元鎮俯身看著沫兒,道:“我平生隻有兩個願望,一個是修道成仙,一個是斂盡天下財物。”

沫兒深吸了一口氣,想平靜一下心情,誰知那個皮囊竟然隨著呼吸收得更緊,這讓沫兒連動也不敢動了。

元鎮對著粼光閃閃的洛水,滿目惆悵:“你有沒有發現,我這兩個願望是背道而馳的?若是斂盡天下財物,我就成不了仙了;若是成仙,偏就要裝出一副清心寡欲之態……”

回頭見沫兒皺著眉頭查看披風,突然暴怒道:“別再研究那個皮囊了!——這誰定的規矩?誰說修道便要清心寡欲?我偏不!哈哈哈哈……”這一陣狂笑聲音甚大,與他平時說話大為不同。石壁下麵的水麵嘩啦啦一陣亂響,接著歸為沉寂,似乎是那些魚蝦受到驚嚇四處逃竄了。

沫兒心頭一震,驚叫道:“你不是元鎮!鏡子!老者!……婉娘!婉娘!”

元鎮的笑聲戛然而止:“哦?你知道了?早知道我就不這麽費勁了。”聲音變來變去,一會兒是元鎮的聲音,一會兒卻是那晚在婉娘房間聽到的那個蒼老的聲音。

沫兒喘著粗氣,道:“你是誰?”

元鎮咯咯地笑起來,道:“我是婉娘的老朋友。不過我比她年長得多啦。”

不知是皮囊勒得過緊,還是淋了雨要生病,沫兒的心騰騰地跳,很不舒服。

元鎮自管自道:“說實話,我真是不喜歡婉娘的性格,賺錢就賺錢,還多管什麽閑事!她以為找個替代品給我,我就放過文因的兒子,其實,”他朝後麵一看,道:“行了,就放在這裏吧。兩個小子都不錯,嘿嘿。”

沫兒眼睛的餘光掃過去,隻看到兩個巨大的鉗子扶著一個黑色東西。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去,大鉗子消失了,一個同樣被皮囊裹著的人倒在沫兒身邊。沫兒小聲叫道:“文清?”卻不見文清回答,隻好像蟲子一般蠕動著過去。

文清神態安靜,猶如熟睡了一般。沫兒不敢動,想了一下,覺得還是不叫醒文清為好,轉頭道:“你抓了我們兩個,要做什麽?”

化身元鎮的老者獰笑道:“嘿嘿,以前元鎮抓你做什麽,我就抓你做什麽。”

幾乎一眨眼之間,天空中的微光不見了,周圍陷入無盡的黑暗中。眼睛失去了效用,耳朵就變得更加敏感,嘩啦啦的大雨震耳欲聾,若不是雙手被縛,沫兒恨不得捂住耳朵。

老者沉聲道:“時辰到了!”沫兒覺得被兩隻堅硬的手臂托了起來,慢慢悠悠地往前走,不由得大驚,吐了一口雨水,大聲叫道:“文清!文清!”

不見文清回答,卻傳來一個嬌俏的聲音,嗔道:“師兄,您怎麽能如此不守信用?”

頭上的雨似乎停了,一股幽香傳來,拖著沫兒的手臂倏然縮回,沫兒背部著地,疼得幾乎要暈厥過去。

老者似乎有些驚慌,聲音在元鎮和老者之間變幻著,道:“小師妹……你?”

婉娘笑道:“鼇公這一聲小師妹,婉娘可卿受不起。元鎮師兄剛才躍龍門時受了重傷,所以您還是別以元鎮真人的麵目示人了。”沫兒聽到“鼇公”二字,驚得幾乎要跳起來。

鼇公道:“婉娘,我告誡過你,少管閑事。”聲音蒼老,語音沉厚,甚是威嚴。

婉娘嬌聲道:“我哪裏敢管您的事兒呢。這些年,我在洛陽安分守己做我的生意,從來沒敢招惹您。可是我的兩個小夥計都被您擄了來,以後我的生意可怎麽做呢?”

鼇公冷冰冰道:“不會讓你吃虧的。小夥計麽,你要多少個都成。”

婉娘惋惜道:“哎呀,這可怎麽辦,我就想要這兩個。”柔軟的手在沫兒臉上摸了一把,沫兒覺得身上的皮囊隨之變鬆,呼吸順暢了一些。

鼇公似乎大怒,冷笑道:“你忘了我們的約定了?”黑暗中,沫兒看不到鼇公的表情,但顯然他對婉娘也頗為忌憚。

婉娘輕笑道:“沒忘啊。不過這個約定是你們的,跟我可沒關係。”沫兒身上輕鬆了許多,便支著耳朵聽二人談話。

鼇公森然道:“沒關係?你將文因的兒子私藏在聞香榭裏,將他身上的異能全部抹去,當作凡人兒童一樣養大,嘿嘿,你打量我不知此事?”

婉娘歎道:“我哪裏敢小瞧鼇公的本事。十二年前,您費勁功力,巴巴地製造了龍門幻象,吸引了無數水族奮身一躍,我至今都想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什麽。以您的造詣,似乎沒必要這麽做。”

鼇公厲聲喝道:“什麽為什麽?老夫還不是為了給這些辛苦修煉的水族多一次機會?”

婉娘卻不言語,沉默了片刻,道:“鼇公,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