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濃厚的雨霧中,突然騰起一個個淡淡的光斑,隨之慢慢匯合,形成一條彩色光束,像是哪家調皮的孩子在夜半放的煙花。
趁著微光,沫兒看到了身材高大的鼇公。一襲黑色長袍,長須飄飄,相貌堂堂,站在石壁上迎風而立,頗有王者之風,若不是這石壁上再無他人,沫兒如何都不會相信,他就是剛才扮成元鎮的老者。
片刻之間,一條彩虹已經橫跨龍門兩岸,比剛才的似乎更亮,水麵重新開始翻騰,隱約可見體型巨大的水族快速遊動在水麵上劃出的白色波紋。
鼇公滿臉驚愕,後退了一步,厲聲喝道:“你做了什麽手腳?”
婉娘無辜道:“鼇公,這個要問你才對,應該是你做了什麽手腳,怎麽剛才時辰未到,龍門就突然消失了?”
鼇公惱怒地摔了手中的傘,大袖朝空中一揮。霎時間,幾人頭頂上雨水皆無,宛如站在一片透明的傘下。
又有魚蝦在下麵奮力跳躍。鼇公冷眼看了片刻,道:“老夫還是小瞧婉娘了。你的靈虛露做好了?”
婉娘盈盈笑道:“托鼇公的福,做好了。剛巧趕上七月節,就拿來一試。”
鼇公的臉色甚是難看,嘴角挑動了一下,道:“這麽說,文因可出鎖龍潭啦。把他兒子交給我,這個約定便算解除。”
婉娘凝視著水麵上的熱鬧場景,幽幽道:“唉,文因這個死腦筋,我多次問他,當年到底和誰做的約定,他死活都不肯說,隻說我知道多了沒有好處。世上風傳,這洛水裏有河怪,需要兒童祭河,卻萬萬沒想到,這個所謂的河怪,竟然是您。”
鼇公冷哼了一聲,未可置否。
婉娘轉過神來,正視著他,道:“鼇公,十二年前,您製造龍門假象,果然是為了水族造福嗎?”
鼇公麵不改色,正色道:“當然。”
婉娘盯著他的眼睛,歎道:“鼇公果然是鼇公,不管做什麽都做得理直氣壯。您所謂的造福,可害苦了他們了。如是僅僅想汲取部分水族的靈力,我覺得還可以理解,但洛陽城內無緣無故大旱大澇,死人無數,我就不懂了,好歹您也是世襲的開國侯,為何如此造孽於民?”
鼇公傲然道:“尋常百姓不過草芥一般,天災到來,是他們沒有能力避開,關我何事?”
婉娘眯起眼,道:“可是我聽說,鼇公控製著洛陽城中的三十六家米行,而米價和天氣最為相關,如今米價飆升,想來鼇公也賺了不少吧。”
鼇公的胡子抖動了一下,表情卻甚為泰然:“老夫做生意,同你一樣,不過隨行就市。物資緊缺,自然就貴,有何不可麽?”
婉娘點頭道:“好吧,我沒話說了。但這兩個小家夥,我要帶回去。”
鼇公嘿嘿冷笑,道:“你帶得走嗎?”
婉娘俏皮一笑,瞟了一眼在旁邊瞪著烏黑眼珠的沫兒,道:“我來試試。”
鼇公眉頭一皺,猛地舉起右掌朝婉娘後心推去。沫兒正要張口提醒,卻見婉娘翩然轉身,笑嘻嘻道:“鼇公,我的靈虛鏡功能恢複了,您哪天有空去觀賞一下?”
鼇公的右掌硬生生地收了回去,愕然道:“靈虛鏡?”
婉娘點頭道:“唉,這麽多年來,珍奇香料煨著,各種香粉的靈氣養著,不知花了我多少精力。若不是它,我怎會發現那晚拜訪我的元鎮師兄竟然是鼇公呢。”這幾句雖然沒頭沒尾,沫兒卻明白了:婉娘房裏的那麵鏡子,吸取了花靈和香粉靈氣,可以令一切虛假的東西現形。
鼇公麵部肌肉**,森然道:“憑你一個小小的婉娘,就可以鬥得過我了?嘿嘿,你信不信我讓你在神都無立足之處?別說功力,僅就我在朝堂的影響,捏死一個婉娘也悄無聲息。”
婉娘粲然一笑道:“鼇公,你有沒有聽說過靈虛鏡的傳說?據說靈虛再現,可是天公除妖之際。”
鼇公臉上閃過一絲驚慌,但瞬間就鎮定下來,傲然道:“老夫可是十二次躍過龍門的龍子,天地能奈我何?”
婉娘一邊俯身查看文清和沫兒,一邊淡淡道:“婉娘算術不好,不會計算,十二年前和這次的天災,普通民眾和水族有多少人喪生,想必鼇公心中有數。且您本事大,文因也打不過您,隻好用自己的終生自由和兒子的生命來換取世間的平安。婉娘不才,也等鼇公下手罷。”言語不鹹不淡,但不屑之意顯而易見。
鼇公日常儀態威嚴,便是當今聖上見了也奉為上賓,從未有人敢如此藐視,聽了此話登時臉色鐵青,額上青筋暴起,欲要發作,卻心慌氣短,頓了頓足,拂袖而去。
婉娘見兩人被裹得猶如粽子一般,微微皺眉,拿出一瓶香露,朝文清和沫兒眉心一點,黑色皮囊瞬間變回了披風。
文清懵懵懂懂醒了過來,見自己身處龍門山梁,不僅大為驚愕,但見場麵詭異,並不多嘴。沫兒則一肚子的疑問,今晚突然異變的披風,被囚在潭下的文因,在婉娘房中出現的逴龍,時而為人時而為馬的烏冬羅漢等,卻不知從何問起。婉娘見他滿目疑慮,簡短道:“先不要多問,還有正事要做。”
話音未落,隻聽水聲大響,低頭一看,下麵水麵上幾條大魚正躍躍欲試。婉娘攏起手叫道:“藍衣先來!”一條藍鱗鯉魚在另外兩條大魚的相托之下騰空而起,躍過龍門不見。婉娘鬆了一口氣,向下打了個手勢,一條紅色鯉魚隨即躍起,雖然不及藍衣輕鬆,但還是躍過龍門,隱去不見。
婉娘大喜,拍手叫道:“赤子好樣的!”文清和沫兒早就看呆了,這時才想起來鼓掌。
下麵的水族士氣大振,擁成一團。很快又有一條水蛇箭一般地躍過七彩門闕。文清欣喜道:“真好!”沫兒卻忍不住道:“藍衣和赤子他們怎麽還要和這些小魚小蝦競爭?”
婉娘不客氣地敲了下他的腦袋,道:“他們幾個上次受了傷。”烏冬羅漢等在幫助文因對抗鼇公時功力大損,僅在聞香榭裏,受香粉靈力支撐方可化為人形,且必須是夜間。而一旦離開聞香榭,烏冬和羅漢尚可變為白馬,藍衣和赤子就隻能以魚身示人了。
恢複原形的烏冬和羅漢——一條額頭黑色的青魚和一條紅額白身的鯉魚,正在水麵上盤旋運氣。婉娘叫道:“時辰不早了,烏冬羅漢,快點!”
水麵騰起兩股高大的水柱,幾乎與沫兒站的山梁持平,兩條魚兒帶著一團巨大的水氣飛一般跳起,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
眼見已經高過門闕,隻要躍過即可,卻似被人當空擊打了一掌,直直地墜了下去。與此同時,七彩門闕漸漸變暗。
文清大聲驚呼。沫兒隻覺得眼前一花,就見一條頭上有角、滿身金鱗的似魚似龍生物騰空而起,托住烏冬和羅漢往上送去,一時雷電齊鳴,七彩門闕愈加暗淡。
沫兒正在緊張,忽聽文清在旁邊尖叫道:“沫兒!”低頭一看,發現自己雙腳不知何時離開了地麵,不由大驚,伸手去拉文清,卻聽耳邊一陣狂笑:“哈哈哈,去死吧!你以為你的靈虛露就能控製局麵?那株千年雪蓮和烏木盒子,早就被老夫做了手腳啦!”
沫兒隻覺得一陣眩暈,恍惚中看到一龍兩魚躍過了龍門門闕,而離自己不遠的文清則像一片葉子般飄向下麵咆哮著的洛水,幾乎要觸到河麵上翻騰的魚蝦,不由閉上了眼睛。
就在嘴巴碰到一條魚的額頭的一瞬間,沫兒和文清被人從水麵拎起,飛快地重新放在了石壁上——一條魚頭龍身的怪物,額頭烏青,牙齒曆曆,在石壁上翻騰喘氣。
鼇公一腳踏了上去,惡狠狠道:“嘿嘿,放著好好的逴龍公子不做,卻來找死!”
逴龍喘著粗氣,一雙醜陋的眼睛盯著文清,露出不舍之態。沫兒瞬間覺醒,急推文清道:“快,他是你爹爹!”
文清一愣,似乎難以置信,但見鼇公腳下用力,怪物難受異常,撲過去用力推開鼇公道:“你做什麽!”逴龍一隻爪子抱住文清,眼裏淌出淚來。
鼇公抱肩站在一邊,哈哈笑道:“果然父子情深!文因,在鎖龍譚中不見天日,每天享受冰火陣的日子不好過吧?”
雨小了,七彩門闕已經徹底消失,婉娘等人不見蹤跡。文清呆呆地看著逴龍,又是懷疑又是激動,表情複雜。沫兒心中不忍,反而好鬥心起,怒道:“你把他怎麽了?”
鼇公哂道:“憑你一個凡夫俗子的小崽子,也配質問老夫?”
沫兒咬牙道:“你不過是個連凡夫俗子也不如的妖怪罷了!貪財暴虐,黑心爛肚腸的東西,還利用小公主來害人!小公主有你這麽個爺爺,真是投錯了胎!”
鼇公聽見沫兒提到“小公主”,倏然變色,轉而哈哈大笑:“婉娘培育的好童子,死到臨頭了還嘴硬!好,你想知道他怎麽了是吧?他和我作對,打不贏我卻一直糾纏,迫使我和他設了十二年之約。隻是他不能離開鎖龍潭,每日都要遭受冰火的煎熬,而且出了鎖龍潭就變成這個鬼模樣,哈哈哈,是不是很過癮!”
一句話說完,鼇公一手一個抓住文清和沫兒的脖子,獰笑道:“好小子,你倆的魂魄,歸我了!”文清仍然呆愣愣的,直到被拖離逴龍,看到他眼神中的悲涼,才突然反應過來,朝逴龍叫道:“爹爹!”
地上奄奄一息的逴龍眼睛一亮,猛然翻身躍起,朝鼇公撲來。鼇公輕鬆躲開,飛起一腳踹在逴龍的額上,逴龍一聲沒響便墜入了洛水。
文清怒目圓睜,眼裏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沫兒覺得後腦勺一涼,似乎有什麽東西被抽出了體外,身體隨之乏力。
恍惚間,身後龍頭龜背的大鼇被一條從空中直落下來的金龍擊中雙臂,大鼇吃痛,鬆開了文清沫兒,十指利甲突顯,嗬嗬怪叫著迎麵朝金龍擊去。金龍略一偏頭,灑出一股淡淡的幽香,尾巴順勢將兩人卷送至遠處安全地帶,腰部卻被大鼇利爪擊個正著,一龍一鼇齊齊滾入河澗。
水中一陣翻騰,擊打聲不斷,一股濃厚的血腥味彌漫開來。沫兒頭痛難忍,用盡全力大叫了一聲婉娘,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