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聞香榭裏閑了下來,因為已經沒人定製香粉花露。城裏物價飛漲,一天一個價兒,原本一文錢一個的饅頭已經漲到了五文,還不一定買得到。到街上買東西已經要藏著掖著,因為四周都是餓狼般的眼睛。

而最可怕的是,瘟疫來了。天氣太熱,幾天沒吃東西的流浪漢,吃了不幹淨東西的乞丐,那些連續奔波了幾日的逃難者,常常走著走著就倒在了街上。瘟疫是從城外傳進來的還是城內開始的,已經沒有人知道了,官府每天在東、南、北三市設點,免費提供湯藥,可是每天死去的人仍不計其數。

沫兒飛快地瘦了下去。文清不知所以,擔心不已,每次出去買東西都會盡力合著他的口味,可是沫兒食不知味,常常一個人陷入沉思。

聞香榭裏,水源還算豐盈。雖然後麵的池塘水麵急劇變小,已經露出周圍塘底龜裂的淤泥,但澆花飲用還是夠的。沫兒去後堂打了一桶水,澆在桐樹的樹根下,然後無精打采地躺樹下的石凳上。

文清給後園的花草澆了水,滿頭大汗地回到前堂。婉娘正在躺椅上閉眼小憩,眯眼看到文清,道:“以後隔一天澆一次吧。水要省著點用。”

文清點點頭,仰臉兒看看天,疑惑道:“今年這是怎麽了?一點雨都不下,還讓不讓人活啊?”

沫兒偷眼看看文清,連忙閉眼裝睡。文清走過在沫兒身邊坐下,推他道:“你是不是病了?”轉頭埋怨道:“婉娘,你也不關心下沫兒,你看他都瘦成什麽樣兒了!”

婉娘起身,甩著手帕子道:“天氣太熱,我還食欲不振呢。”扭身上了樓。

沫兒見婉娘走了,睜開眼睛,折身起來說道:“文清,城裏如今怎麽樣了?”從上次外出買米之後,沫兒再未出過聞香榭一步。

文清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很不好。聽說好多官宦都逃往長安了。街上到處都是難民。”說著連連歎氣。

沫兒直直地躺下,瞪著眼睛愣了片刻,輕輕道:“文清,若是此時有人說,犧牲了你,就能換來洛陽城的風調雨順,你願意不願意?”

文清胸脯一挺,沉聲道:“當然願意!那些人太可憐了。照這麽旱下去,不知要死多少人呢。”沫兒頓時有些羞愧,低頭玩弄自己的手指甲。

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兩人慌忙站了起來,打開門一看,卻是老四。

老四曬得皮膚黝黑,嘴唇幹裂,一身皂衣滿是灰塵,下擺布滿了斑斑點點的汙漬,急匆匆道:“婉娘呢?——麻煩幫我倒點水來,忙了一個上午,實在口渴。”

婉娘命沫兒將鎮在井裏的槐米茶吊子提上來。老四一口氣喝了三碗涼茶,這才抹抹嘴巴,焦急道:“婉娘,聞香榭要出事……”

婉娘看到一臉關注之色的文清和沫兒,道:“文清沫兒去再燒些水來。老四你慢慢說。”沫兒見她故意支開自己,便繞過廚房,趁婉娘不注意從後門走進中堂,躲在前門後,透過門上的雕花格子,正好可以看到她和老四。

老四等文清沫兒走開,急促道:“婉娘,大事不好,聞香榭有危險。”

婉娘一笑,道:“哦?怎麽說?”

老四長歎了一口氣,道:“唉,如今世道亂了,人都瘋狂了。”

昨晚老四當值,半夜時分,轄區內十幾個壯年災民集聚鬧事,偷偷商量著要夜間搶劫米店。老四和同伴得到線報,唯恐事態擴大,便著同伴留守觀察,老四回去巡捕房叫人。

這些日因為天災,大量災民湧入洛陽,城裏甚不太平,巡捕個個都派了出去。老四見巡捕房除了一個瘸腿的老捕快外別無他人,事態又頗為緊急,隻好硬著頭皮直接去找總鋪頭。

行至門口,卻聽見總鋪頭正與一人說話,言語之中竟然提及“聞香榭”字樣,老四因感念婉娘的點撥之恩,便留心聽了幾句。這一聽不打緊,把老四嚇了一跳。

婉娘不緊不慢地抿著茶,道:“他們說什麽了?”

老四不安地看了看周圍,遲疑道:“那人說,今年洛陽大旱,原是因為城中有個妖孽。若得破解,隻有將此妖孽投入龍門洛水中。”

老四看了看婉娘的臉色,小心翼翼道:“他接著說,十二年前洛陽城也曾遭此大劫,那時正當這個妖孽出生,所以,他今年應該十二歲上下。總鋪頭便疑慮道,如今城中已經混亂,光十二歲的男童不知道有多少,這樣的破解之法,隻會引起城中更加動**。”

“那人道,他已經知道妖孽是誰,隻要在民間造勢,由災民請願具表,上頭自會下來懲辦。”老四欲言又止,停住不講。

婉娘淡淡一笑道:“不礙事,你接著講。”

老四鼓起勇氣道:“總鋪頭便追問哪個是妖孽,那人答道,就是一家叫做聞香榭的脂粉店裏的小夥計,叫做文清。”

沫兒直挺挺地靠在門後,大腦一片空白。

婉娘笑眯眯道:“真是胡說八道。老四,依你看,文清是不是妖孽?”

老四皺眉道:“這可當真是胡說。文清這麽忠厚老實一個孩子,哪裏是什麽妖孽?婉娘,你是不是得罪了什麽達官顯貴,別人趁機報複來了?那人口氣甚是傲慢,看樣子官位不小,不通過正經行文途徑,卻在深夜裏私下口授此事,顯然是想對聞香榭不利。”

婉娘把玩著手中的茶杯,道:“我一個賣胭脂水粉的,怎麽會得罪人?”

老四擔憂道:“如今天災,人心大變,若是真的在城中瘋傳文清是妖孽,隻怕最後不是也是了。婉娘還是早做打算,不如收拾一下細軟去往長安另行開張。”

婉娘點頭道:“嗯,我知道了。多謝老四。”

老四擺手道:“可別提什麽謝字,我就是來給你通個信。我要趕緊回去了,如今人心惶惶,不知道要發生什麽事兒呢。”說罷將手中的茶一飲而盡,急匆匆告辭。

文清煮了新茶過來,正好看到老四轉身,叫道:“四叔,喝杯新茶再走啊。”

老四回頭,擔憂地看了一眼文清,道:“不了,你們保重。”

婉娘自己斟了一碗茶,一邊啜著,一邊自言自語道:“是時候了。”

沫兒呆愣在門後,一直站到雙腳麻木,心裏說不清什麽滋味。這些天,他一直糾結,一會兒想大義凜然地為了洛陽百姓而獻身,一會兒又覺得不平:大好的時光還沒過呢,憑什麽為了那些人要白白送命?甚至有時悲哀地想,如果自己被投入洛河,婉娘和文清會不會想念自己呢?

可是沫兒萬萬沒有想到,這個要用來祭河的孩子不是自己,而是老實巴交的文清。如此再回想起來,上次與圓德等人的會麵,確實是自己心急了些,尚未聽明白怎麽回事就開始撒潑打滾。

沫兒心裏沒有一絲解脫的喜悅,反而更加茫然。

文清不見沫兒出來,還以為他躲蔭涼去了,自己將院落打掃幹淨,走進中堂,卻見沫兒僵直地站在門後,一把拉他出來,笑道:“大熱天的,你在這裏喂蚊子麽?”

沫兒的眼珠遲鈍地轉了一圈,木然看著文清。

文清拉他到前堂樹下坐下,道:“你又怎麽啦?這些日子怎麽總是失魂落魄的?”

婉娘揭開臉上的手帕子,笑嘻嘻道:“沫兒要做學究先生,所以不肯多說一句話。”沫兒默默地看一眼婉娘,悶著頭不吱聲。

文清拉過一個小腳凳,在沫兒旁邊坐下,幫沫兒搖著扇子關切道:“沫兒你到底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婉娘無奈笑道:“整天心事重重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怎麽虐待你了呢。你瞧瞧人家文清,怎麽就沒有你這種困擾?”

沫兒悻悻道:“我又不是他。”

婉娘從荷包裏摸出十幾文錢來,道:“文清你出去買幾個燒餅來。小心,不要被搶了。”

文清接過錢,提上籃子出去了。沫兒無言地看著文清的背影不見,突然扭頭問道:“真的是文清?”

婉娘平靜地“哦”了一聲,看來早就知道這個結果。

沫兒呆了片刻,道:“怎麽辦?”

婉娘毫不在意道:“沒什麽怎麽辦的。這是他的命數,在他一出生就注定了的。”

一想到文清要被人像個魚餌一樣丟進洛水,沫兒竟然覺得比丟自己還要不舒服,煩躁道:“你沒有辦法嗎?”

婉娘用手打了個涼棚,仰臉看天道:“隻盼天災趕緊過去,我還安安穩穩地做我的生意。唉,這幾個月坐吃山空,嚴重入不敷出。”

沫兒看她對文清的生死毫不關心,雖然知道她故意的,還是氣得七竅生煙,皺眉道:“你別扯開話題,我知道你不會看著文清白白送死的。”

婉娘似笑非笑道:“別給我戴高帽子。我一個生意人,從不做虧本的買賣。”

沫兒看到婉娘的樣子,恨不得撲上去抽她兩個嘴巴。忍了半晌,終於惡狠狠道:“你還欠我一個願望。”

其實沫兒早就想到了,隻是心懷僥幸,希望婉娘能主動提出救文清,就不用浪費自己唯一的一個機會了。可是婉娘對他這點小小心思看得更透,硬是擺出一副又臭又硬的樣子。

婉娘朝前一探頭,誇張地“噢”了一聲,嬉皮笑臉道:“欠你什麽?你還欠我將近九年的賣身契呢。”

沫兒隔著空氣對婉娘齜牙咧嘴,比擬著暴打的動作,道:“別打岔!我要你去救文清。”

婉娘眨眨眼,伸出一個指頭道:“最後一次機會了噢?”

沫兒翻翻白眼。婉娘頓時眉開眼笑,拍手道:“不錯,成交!哈哈,這兩個月來的第一筆生意。”

沫兒頓時覺得後悔了,想要反悔,又覺得白費口舌,悻悻道:“果然是奸商。”將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仔細想了一下,一連串兒問道:“文清的爹娘到底是誰?那個魚頭龍身的怪物和這個事情有沒有關係?你打算怎麽救文清?”

黃三抱著他的花盆走過來,聽到此話,深深地看了一眼婉娘,目光中滿是憂色。沫兒正好看到,跳起來拉住黃三的手臂叫道:“三哥,你和我說說,文清在聞香榭裏長大,是誰帶他回來的?他爹爹到底是怎樣的人?是不是很厲害?”

黃三恢複了麵無表情,擺擺手表示不知道。沫兒撅著嘴巴走開,不滿道:“你們就喜歡故作神秘。過會兒我問文清去。”

文清剛好打開門走進來,接口道:“沫兒,問我什麽?——新出爐的燒餅,快來嚐嚐。”

沫兒抓過一個燒餅,猛咬了一大口,含糊道:“哦,我想問,外麵情況怎麽樣。”婉娘在旁邊會心一笑。

文清的臉色瞬間陰沉了下去:“二十二文隻買到四個燒餅,還得躲躲藏藏的才拿回來。聽說上東門外發生了瘟疫,很多人感染霍亂,這幾天已經關了城門,不讓人進城了。”

沫兒的心情更差了。文清眉頭緊鎖,歎道:“聽說汝陽新安等山區,已經有人……把孩子殺了吃。”

沫兒手中的燒餅啪地掉在了地上。文清知道沫兒老家就是汝陽,連忙道:“也許是他們胡說呢……”

沫兒將炒餅撿起來,拍掉沾染的灰塵,慢吞吞地咬著。文清道:“那個髒了,小心拉肚子,你來吃我這個。”

沫兒沒好氣地白他一眼,道:“你的肚子就吃不壞了?”扭過頭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