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胡十一第二天來取了忘憂香。沫兒很想問問他和小朵怎麽樣了,但見他胡須拉碴形容憔悴,恐多嘴多舌地招人煩,便沒有過問。

傍晚時分,小公主果然差人送來個笨重的圓角四方木盒。盒子三尺見方,也不知什麽東西製成的,沉得要死,沫兒和文清兩個人抬都抬不動。婉娘也不打開看裏麵的東西,隻管撫摸著木盒喜笑顏開,兩眼爍爍發光。

這盒子色澤烏黑,花紋古樸典雅,渾然天成,各個截麵柔滑細膩,散發出一股淡淡的香味,看起來與紫檀有些像,但比紫檀更重、更密實。沫兒見婉娘眼冒綠光的樣子,嘲笑道:“瞧你,就像山裏找到食物的大灰狼。”

婉娘毫不在意,喜滋滋道:“買個芝麻送個西瓜,這場生意可賺大啦!看看這是什麽?”

文清敲敲木盒,茫然道:“裏麵不是千年雪蓮嗎?”

婉娘的兩眼笑得眯成了一條縫:“哈哈,跟這個相比,千年雪蓮也不算什麽了!這是烏木,這麽齊整的一塊,著實少見。”

沫兒依稀記得閑情閣裏的烏木草堂,似乎常見得很,哂道:“烏木有什麽值得高興的?”

婉娘得意道:“你懂什麽,市麵上那些所謂的烏木,不過是顏色深些的雜木罷了,這塊可是真正的陰沉木。”

陰沉木係遠古時期沉入江河的古樹碳化而成,胡人稱之為“東方神木”,數量稀少,性寒異常。用來做器具,可保持所盛之物不腐不壞;用來做雕刻,可鎮宅辟邪,作為傳家之寶,由是極為珍貴,民間有“縱有珠寶一箱,不如烏木一方”的諺語。

沫兒不由得睜大了眼,將臉貼上去,叫道:“真的?我來試試。”一股冰冷的寒氣從木盒沁出,伴隨著一股奇異的香味,讓人心神安寧,四肢舒泰。

沫兒閉上眼睛,懶洋洋道:“我就趴在這裏睡一覺好了。”

婉娘俯身在他耳邊淺笑道:“陰沉木可是做棺材最好的材料呢。便是活人躺進去,都能夠不吃不喝,沉睡多年而容顏不變,不腐不朽。你要不要試試?”沫兒頓時頭皮發乍,遠遠跳開。

婉娘哈哈大笑,打開了盒子。

沫兒一直以為雪蓮一定是白色的,沒想到卻是翠綠色,粗粗一看,還以為是一顆卷心菜呢。這朵長在千年寒冰上的雪蓮,花瓣瑩潤如玉,外圍碧綠,內裏鵝黃,圍著中間綺麗的紫色花序,花朵表麵的細長絨毛根根可見,氣味芳香綿長,猶如剛從雪山上采摘下來一般,絲毫無枯萎之像。

婉娘收了烏木雪蓮不提。一連過了多日,胡十一之事逐漸淡忘。春意漸濃,來求紫粉、桃麵粉、薔薇粉、茉莉粉的人絡繹不絕,聞香榭裏忙得不可開交。

這日吃過午飯,婉娘見天氣晴好,道:“聽說城外早桃已經開花,我們去采些新鮮的花瓣,做桃汁膏子。”

文清和沫兒悶在家裏已經多日,聽了此話頓時歡呼雀躍,慌忙去套了車,興衝衝地出了上東門。

如今剛開春,路邊的樹木還是枯瘦模樣,在微冷的風中輕輕搖擺。桐樹的枝頭已經結滿花骨朵,但被墨綠的花蒂兒緊緊地包著,未透出一絲粉色,仿佛春天也被花蒂兒包住了;楊樹倒吐出些鵝黃的嫩芽來,可惜葉子太小,顏色也太淡,不經意地遠望時,還可看到一絲春意,當你仔細看時卻沒有了,頗有些“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意味;田裏的麥苗尚不過膝,一畦連著一畦,像地氈一般齊整,碧綠碧綠的,頗為養眼。

沫兒本來以為要到洛水南岸,婉娘卻指揮著文清往南走,在邙山腳山下寄存了馬車,順著一條山道一路向上。

這裏風景倒是不錯,一叢叢的迎春花開得燦爛,耀眼的黃色成串兒綻放,仿佛整個山坡的靚麗色彩都被吸收到這裏,讓人眼前一亮,可是卻沒有一株桃樹。沫兒和文清沿著山路追打了一會兒,氣喘籲籲道:“去哪裏呢?”

婉娘折了一枝迎春花嗅著,悠然道:“我們先去拜訪一位故人。”說著拿出一瓶香粉,在兩人眉心一點,一股幽香撲麵而來,沫兒打了個噴嚏,叫道:“忘憂香?”又認真分辨了一下,道:“不太一樣。”

婉娘眼現讚許之色,點頭道:“上次剩下的一點,我添加了龍鱗。”

正說著,路邊出現一條羊腸小道,兩邊滿是濃密的老樹。婉娘扭身拐了進去,兩人連忙跟上。

穿過樹林,走了約一裏左右,前麵出現一片濃密的竹林。地下軟綿綿的,滿是枯黃的落葉,但周圍的竹竿兒碧綠,看樣子,天氣再暖幾日,竹子便要發新芽了。

穿過竹林,前方豁然開朗,一彎山溪在此地形成一個小小的水塘,旁邊的平地上有一間精致的小屋。溪水清澈見底,幾尾小魚兒悠閑地遊來遊去,見有人來,驚慌地在小塘子裏竄來竄去。

沫兒一聲歡呼,扁起衣袖便要去捉溪裏的小魚,被婉娘一把拉住:“還有正事兒呢!”

沫兒東張西望,見小屋前麵的空地上散落著一些竹屑,山牆後麵堆著大堆的竹竿,牆壁上還掛著許多蓖好的竹條兒,疑惑道:“你來找他做什麽?”

文清走到小屋前,正要敲門,婉娘一把推開,大搖大擺走了進去。屋子不大,但收拾的極為清潔,竹桌、竹凳,竹籃、竹簸箕等,右側一個粗布簾子,後麵擺了一張竹床。

文清緊張道:“主人不在,我們擅自闖進來,不好吧?”

婉娘擺手叫沫兒過來,笑嘻嘻道:“你來看看,有什麽不同?”

沫兒隨便四處看了一眼,道:“沒什麽不同。”自己取下對麵牆上掛著的一個精致的小竹籃玩了一會兒,讚道:“胡十一的手藝真好。”

文清愣過神來,恍然道:“原來這是胡先生的家。”

沫兒見房間裏沒什麽好玩的,就想出去繼續捉魚兒。一轉身,突然覺得背後一陣冷風,回頭一看,婉娘撩起布簾,走進最裏麵的角落,將靠牆角豎放著的一個直徑三尺的竹編大籮翻了過來。

大籮下麵,是一個黑漆漆的洞口。

胡十一雙手捧著忘憂香,斜靠著一塊大石發呆。連續幾天,胡十一都偷偷地在小朵家門口的大柳樹旁邊擺放了竹條,意思是老地點見麵。可是已經過去五天,小朵一次也沒來。

這裏位於小朵家和胡十一家之間,地勢略高,離小路不遠處有兩塊大石,後麵是一塊扁平的石塊,用來約會既隱蔽又方便。稍微踮起腳,便可以看到小朵家門口的情形,可使小朵在她爹發現之前及時離開。

胡十一伸長了脖子張望。一大早等到現在,幾次看到小朵出現在院落中,卻沒有如他想象的那樣,裝作打水急匆匆地走出來。

胡十一幾乎絕望,頹喪順著石壁滑下去,癱坐在地上,將臉埋進雙手中。陽光雖然明媚,胡十一卻感覺不到一絲兒熱氣,冰冷的石壁猶如寒冰砌成的一般,讓人忍不住發抖。

看來今天小朵也不會來了,自己傾其所有定製的忘憂香,竟然白費了。胡十一抖著雙手,打開玉瓶,閉著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耳邊隻聽見一陣銀鈴般的笑聲,胡十一猛地睜開眼睛,驚喜道:“小朵,你來了!”

小朵俏生生地站在胡十一身邊,翠綠的春季薄襖映襯著圓潤如玉的臉兒,如春日早開的桃花。胡十一激動道:“我以為你生氣了,再也不理我了呢。”

小朵滿臉嬌羞,低頭笑道:“怎麽會?這幾日忙呢。”粉紅色的上唇微微嘟起,顯得極為可愛。

胡十一意亂情迷,一把將小朵攬進懷中,朝她粉嫩的小臉上一吻。但瞬間發現不妥,定睛一看,懷中的小朵不知何時成了鶴發雞皮、形容枯槁的老嫗……

胡十一猛然打了個寒戰,揉揉眼睛站了起來。小朵沒來,手中的忘憂香仍然發出脈脈的香味。欲要起身離開,又萬分不舍,在附近來回徘徊。

小朵在房間裏,斜靠著被子發呆。明亮的陽光穿過窗欞,帶著春日的慵懶和泥土解凍的新鮮氣息,在小朵的臉上灑下點點跳躍的光斑。

門前的竹枝兒,小朵昨晚就已經看到,卻一直沒去找機會出去。上一次見麵的情形還曆曆在目,因為張富貴,兩人又吵了架,胡十一送的忘憂香小朵也沒要,徑直跑回了家。如今似乎形成了一種習慣:質問,解釋,吵架,和好,然後再見麵,再吵架……為什麽如今與胡十一在一起這麽累呢?

經過上次大鬧,加上娘在中間的說和,張富貴已經好多天沒來,小朵爹對她的看管放鬆了些,對她與胡十一的交往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是不許她出門超過一炷香工夫。可是小朵反倒覺得,自己有必要想一想到底與胡十一合不合適。

小朵娘端了一碗熱水進來,看著小朵心事重重的樣子,掩飾住心頭的擔憂,故作輕鬆道:“天氣這麽好,出去走走吧。”

小朵悶悶道:“還有幾隻鞋底沒壓呢,不去了。”

小朵娘放下碗,幾次欲言又止,小朵心下不忍,低聲道:“娘!……你放心。”小朵娘慈愛撫撫她的秀發,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小朵深吸了一口氣,起身整理下衣服,胡亂對著鏡子抿了一下鬢角,抓起床頭放的那瓶脂粉,毅然地出了門。

胡十一看著小朵,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上來。小朵低著頭,默默無言。

胡十一幹咳了一聲,道:“小朵,上次是我不好。我不該疑神疑鬼……”

小朵打斷他的話,低聲道:“胡哥,我想過了,你是好人,可是我們不合適。”將手裏的香粉塞給胡十一,顫聲道:“對不起。”扭過了身,給胡十一一個背部。

胡十一的雙眼霎時迷離,渾身顫抖,叫道:“小朵,求求你,不要離開我……”手中的忘憂香哐當地掉下去摔了個粉碎,泛著金色的膏體扁扁地在地上成了一攤。

大顆大顆的淚珠兒順著小朵的臉頰流下來。但胡十一看得出來,小朵雖然傷心,眼神卻異常堅定。

胡十一耳邊嗡嗡作響,已經聽不見小朵的解釋,也看不到小朵驚懼的眼神,隻覺得滿腔恨意,所有壓抑的情緒瞬間爆發,如同瘋了一般往大石上摔打,悲憤地狂叫:“為什麽?為什麽?我這麽愛你,你為什麽要離開我?”

不知過了多久,胡十一才平靜下來,癱坐在地上,看了看鮮血淋漓的手背關節,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小朵,對不起,又嚇到你了。”

小朵斜靠在旁邊的山石上一動不動,左手指甲外翻,一根手指的關節已經紅腫變形。

胡十一一個激靈,扳過小朵的肩膀,叫道:“小朵,你怎麽啦?”

小朵軟綿綿地倒在他的懷裏,雙眼微睜,氣息全無,兩道長長的血道子從她的鬢角一直流到下巴,而她細長的脖子裏,烏青的手印觸目驚心。

小朵死了,被自己殺死了。這隻是個意外,但又似乎是命中注定的。胡十一大腦卻一片空白,心痛得幾乎麻木,伸出雙手放在眼前,茫然地看著,任由血滴落在地上。

婉娘說的對,以自己的小小功力,愛上常人隻會害人害己。這幾年來,自己竭力學著常人那樣生活,不使用一點靈力,甚至故意舍了內丹,為小朵換取一款忘憂香,希望能夠除去周身的妖氣,能夠保小朵平安,誰知道……結果卻是這樣。

胡十一輕輕地合上她的雙眼,又細心地將她臉上的血跡擦幹淨,看著她沉睡一般的小臉,柔聲道:“小朵,我錯啦。我知道這次你再也不會原諒我了……可是我是真的想讓你幸福的……”

忘憂香的香味仍然在身邊縈繞,胡十一喃喃道:“原來所謂忘憂,不過是及時放手罷了。”抱起小朵,將臉貼在她的小臉上,歉然道:“小朵,我來陪你。”踉踉蹌蹌地走到林間深壑旁,毫不猶豫地縱身跳了下去。

“咣”一聲響,後腦勺重重地碰在了石壁上,磕得生疼,胡十一一愣神,卻見自己仍站在老地方,小朵站在麵前正關切地盯著他。忘憂香歪歪地跌在腳麵上,並未摔碎。

胡十一嗬嗬傻笑,一把抓住小朵的手,激動得語無倫次:“小朵,你沒事,真好。”

小朵慌忙抽出手,低下了頭道:“胡哥,我知道,你對我很好,可是……”

胡十一放眼四周,天地清明,萬物祥和,遠處踏青遊玩的人兒三三兩兩,隱隱傳來歡聲笑語,不由得長出了一口氣,沉聲道:“我今天來,是和你告別的。”

小朵一愣,局促道:“你……要去哪裏嗎?”

胡十一沉默了片刻,道:“我一直沒告訴你,我其實早有婚約,是一個遠方親戚之女。是我對不住你。”

小朵的眼淚又下來了,卻不知是泛酸還是解脫。

胡十一拾起地上的忘憂香,用衣袖擦幹淨,遞給她,道:“我秋後便要成親。這款香粉很是不錯,你留著用吧,就當是做個紀念。”說罷轉身就走。

小朵覺得胡十一今天像變了個人一般,呆了片刻,追上去叫道:“胡哥……”

胡十一煩躁地擺擺手,回頭皺眉道:“做什麽?”小朵看到他的表情,想要說的話戛然而止,胡十一微微一笑,道:“張富貴人還是不錯的。”大踏步走了,留下小朵一個人呆愣愣站在原地。

小朵緊握著忘憂香,茫然地看著胡十一堅毅的背影,心裏空落落的,很難過,但又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