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胡十一健步如飛,直到拐進前麵路口,才忍不住回頭張望。小朵已經回家,那些熟悉的地方靜靜地呈現胡十一麵前。胡十一默然佇立半晌,快步走進了小竹林。

寂靜的小木屋一切照舊。胡十一跪在塘邊,也不管塘水冰冷,捧起來澆在自己的頭上,然後深吸了一口氣,徑直走進屋內,將角落的大籮一把掀開,跳進洞裏窸窸窣窣片刻,竟然馱了一個人出來:身量瘦長,長臉細眼,一身俗氣的團福字長袍,卻是張富貴。

窗外嘩啦一聲,胡十一警惕地支起耳朵,卻再無動靜,估計是小鬆鼠。

胡十一將張富貴放在一張比較寬點的竹椅上,去將大籮重新放好。剛起身走開,張富貴突然翻了一個身,翻滾著跌落下來,把胡十一嚇了一跳,卻見張富貴砸吧砸吧嘴巴,露出一臉討好的笑容,喃喃道:“小朵,小朵。”涎水順著嘴角滴落,看樣子不是昏迷,而是睡著了。

胡十一聽見張富貴叫小朵,不由得悵然若失,盯著他發了一會兒呆,頓了頓腳,閉眼運了一會兒氣,猛然對著他的臉一吹。

張富貴齜牙咧嘴地伸了個懶腰,慢悠悠地睜開了眼睛,四處望了望,一骨碌爬起來,叫道:“啊呀呀,胡哥,太不好意思了,怎麽在你這裏睡著了呢?”

胡十一稍一遲疑,慌忙將他扶起來道:“咳,你怎麽滾到地上去了,我正說要將你扶進屋裏去睡呢。”

張富貴使勁揉了揉眼,小心地彈淨身上的塵土,捶著腰部皺眉道:“這幾天可能跑累了。我……睡了好久了?”心裏尋思,自己來買籃子是下午,看如今外麵豔陽當空,難道竟然在這裏睡到了第二日?不由得更加羞愧。

胡十一避而不答,從牆上取下一個精致的小籃子,遞給張富貴道:“這個怎麽樣?”

張富貴的眼睛笑成了一條縫,拿著籃子翻來覆去地看了一番,嘖嘖道:“真漂亮!”在懷裏摸出十幾文錢遞了過來。

胡十一一甩袖子,變色道:“你這是做什麽!一個小籃子罷了。”

張富貴大喜,伸出大拇指諂媚道:“胡哥義氣!那我就不打擾了;好多生意呢。先告辭了。”

胡十一微微一笑,將他送至門外池塘邊。張富貴喜滋滋地挎著籃子,一邊擺手一邊嘮嘮叨叨道:“嗬嗬,小朵肯定喜歡。”

胡十一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僵直地看著張富貴走遠,正在愣神,隻聽後麵嚶嚀一聲輕笑,道:“想明白了?”

婉娘咬著手絹兒,嫋嫋娉婷地站在他身後,正望著他笑。胡十一臉上一紅,羞赧道:“婉娘怎麽突然光臨寒舍?”

婉娘朝窗戶那邊的竹堆道:“出來吧。”竹子嘩啦啦滾了一地,文清和沫兒鑽了出來。

兩人看到胡十一,連忙行禮。胡十一躬身道:“請屋裏飲茶。”

婉娘笑嘻嘻道:“不去啦。”也不說告辭,搖著手帕子,悠閑地望著天空中淡淡的白雲。

胡十一的耳朵都成了紅色,一張黑臉漲得如豬肝一樣。看樣子再瞞下去也沒用了,咬咬牙道:“張富貴……沒怎麽他,就讓他昏睡了幾日。”

婉娘嫣然一笑,道:“好你個胡十一,看著老實,竟然也是心思重的,如此對待情敵。”說著眼波一動,道:“你不會是想要害他吧?”

胡十一尷尬道:“謝謝您的忘憂香。否則的話,可能已經鑄成大錯了。”

婉娘吃吃笑道:“不知胡先生今後作何打算?”

胡十一垂下頭,道:“我要離開這裏了。”

婉娘感興趣道:“從頭開始?”

胡十一抬起頭,正眼看著婉娘,鄭重道:“正是。”

婉娘默默點頭,轉而嘻嘻一笑,從懷裏拿出黑褐色小石子晃了晃,道:“這個東西,你還要不要?”

胡十一眼睛一亮,又黯然道:“既然已經換了忘憂香,怎麽好意思重新要回來呢?”

文清不忍,拉拉婉娘的衣袖,小聲道:“用其他東西換行不?”沫兒卻一眼不眨地盯著胡十一,默不作聲。

婉娘嬌嗔道:“傻文清,人家買主還沒說話呢。”

胡十一恍然大悟,一連作了三個扯天扯地的大揖,喜不自勝道:“多謝婉娘!在下願以其他寶物換回此物!”

婉娘隨手將小石子拋給了他,笑眯眯道:“好吧,三天之內,送到聞香榭。”

胡十一接過小石子,一口吞下,滿臉笑容,轉向文清和沫兒躬身作揖。文清伸手去扶,沫兒卻一臉驚懼,閃身一躲——尖耳長嘴,蓬蓬大尾,麵前竟然是一隻壯碩的成年黑狐!

婉娘忍住笑,推了沫兒一把,沫兒自覺失態,訕訕地上前回了一個禮,再定睛一看,哪裏有黑狐的影子,還是憨厚老實的胡十一。

三人告了辭,慢慢走下山去。婉娘心情不錯,一路哼著小曲兒。沫兒卻驚魂未定,一路想著今日的見聞。

印象中的狐狸精應該是個嬌媚的女子,哪承想還有胡十一這樣的,實在讓沫兒在驚懼之後大感意外。

文清懵懵懂懂,對此一無所知,隻連連感歎道:“胡哥到底是個忠厚人。剛看到張富貴被他弄得昏睡,真擔心他一時動了惡念,傷害張富貴呢。”

沫兒瞄一眼婉娘,嘿嘿笑道:“有個巨靈神在旁邊呢,張富貴怎麽也死不了。”

不待婉娘說話,文清認真道:“那不一樣。自己遏製惡念,說明本心善良,與他人製止不可同日而語。”

沫兒笑道:“文清,你可以去學堂裏做先生了!”心裏卻想,原來所謂的忘憂,便是放手後的超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