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胡十一拿著鐮刀,將已經晾好的竹條劈成薄薄的竹篾兒,一個心不在焉,鋒利的竹篾兒一彈,將食指劃破了。

看著手指流血不止,胡十一胡亂用泥土抹了一把,歎了口氣,將鐮刀丟在一邊,也不顧地麵陰涼,仰麵躺了下去。已近中午,今天原定要完成的竹編一個也沒做好。心裏煩躁,做什麽都沒心思,麵前晃悠的都是小朵的身影。

這兩天,張富貴每天都提著東西出入小朵家,胡十一幾次看到小朵爹熱情地送至門口,甚至小朵也半推半就地送過兩次,自己卻隻有遠遠地看著。

昨天傍晚,小朵終於找到機會出來,可是兩人說了不到五句話,胡十一酸溜溜的語言又惹得小朵落了淚。

胡十一心裏很不舒服。小朵不肯跟她爹說,又不肯讓胡十一找媒婆提親,對張富貴的態度也不明確。兩人好不容易見了麵,隻要胡十一一提起這個事情,她就不高興,要麽發脾氣,要麽流淚,這幾次見麵都是不歡而散。胡十一想不明白,這明明是最重要的,怎麽就不能提起了?

小朵似乎變了。這個念頭一冒出來,胡十一嚇了一跳,連忙強製自己想其他事情。可是越不讓想就越懷疑,越懷疑就越往這裏想。難道小朵被張富貴打動了?

胡十一突然覺得疲憊至極。

此時,小朵正坐在院子裏做針線,臉色陰沉得如要下雨前的天空。

如今爹看得緊,每見一麵都要花盡心思找機會,可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見麵竟然成了壓力,兩人再沒了以前的默契和輕鬆,一見麵就吵,每句話都要思索再三才能出口。胡哥每次都疑神疑鬼的,小朵知道他心裏對張富貴的醋意。自己是懦弱了點,不敢明目張膽地和爹爹講,可是胡哥怎麽就不理解自己的難處呢?

小朵突然覺得很茫然。如今的堅持,到底是對還是錯?

小朵放下針線,拿出胡十一送她的香粉,用指甲挑了一點輕輕揉在臉頰上。真好,香滑細膩,不粘不滯,如山中雨後初晴的天空般悠遠清新,呼吸瞬間舒暢了起來。如果沒有張富貴和胡十一,該有多好啊。小朵甩了甩頭,深深呼吸,托腮凝望著遠處山腰的一抹綠色,心情似乎輕鬆了些。

小朵娘悄無聲息地走過來,在女兒身邊坐下,拿起針線縫了起來。小朵收回目光,低聲道:“娘。”

小朵娘愛憐地看著小朵光潔的臉,道:“想什麽呢?”

小朵臉兒一紅,拿起一隻沒做好的鞋底,“沒想什麽。”

小朵娘歎了口氣,道:“小朵,趁這幾天你爹忙著和張公子倒騰生意,你也冷靜下來好好想想,到底自己心裏怎麽想。”

小朵偷偷看了娘一眼,垂下頭不做聲。小朵娘細心地將小朵耳邊垂下的一縷頭發抿在耳後,輕聲細語道:“你爹雖然固執了點,有時候還有點……那個,但這個事,我也覺得他說得在理。你要是不喜歡張富貴,我們可以再物色,但是胡十一,你還是再想想。”

小朵低聲道:“胡哥他……人很好的。”

小朵娘長歎道:“我知道。他人很好。但不是兩個好人在一起就能幸福。”

小朵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了。娘摩挲著小朵的頭發,道:“唉,我也不多說了,你自己想清楚。將來過日子,柴米油鹽,孩子鍋台,日子長著呢。”

小朵咬著手指,悶著頭一聲不響。

二月二晚,經婉娘指點,文清和沫兒以赤金王菌為誘餌,在正對著皇宮的洛水南岸整整守了一夜,春寒料峭,兩人凍得手腳麻木,才捉到一條一尺來長的金蛇。

沫兒嘴上連呼不值,心裏卻喜滋滋的。畢竟這次自己主導製香,和平時按部就班做事大為不同,兩人頗有些成就感。

第二天,婉娘將喂飽後的金蛇與白檀一起放在熏爐中,下麵用微火熏炙,金蛇受熱鑽入白檀,再將白檀取出以強光照之。金蛇怕光,便會散去身上靈氣,自身縮小至蚯蚓大小,然後將金蛇放了,將融入靈氣的白檀研碎烤炙,取最細的粉末加入半成品膏子中,攪拌均勻。這一烤一磨,足足用了一整天的工夫,忘憂香終於做好。

原本無味的忘憂香散發出淡淡的香味,一刹那,天地澄澈,萬物清明,所有煩悶愁苦似乎都隨著陣陣幽香消失得無影無蹤。婉娘凝視著忘憂香,若有所思,低聲歎道:“忘憂香,但願世上無憂愁。”文清一副沉醉的樣子,癡癡道:“果然有奇效。”沫兒卻舔了舔嘴唇,喃喃道:“烤全羊不吃也無所謂了。”

吃過晚飯,沫兒早早就打起了哈欠。昨晚在洛河邊凍得夠嗆,今天又忙了一整天,便胡亂倒了些熱水洗臉,叫著要去睡了。

還沒走上樓,就聽見有人敲門。文清去開門,沫兒不情願地去斟了茶,一抬頭,見小公主臉色陰沉地站在院中,婉娘正往中堂裏讓。

小公主抬眼看了看婉娘,冷然道:“不進去了,我說幾句話就走。”一個多月沒見,小公主更加消瘦,眉眼之間沉穩了許多。

婉娘笑盈盈道:“小公主既然來來,不如喝杯茶再走。”

小公主躊躇了片刻,道:“謝謝你救了寶兒。”

婉娘莞爾笑道:“小公主可是專程來答謝我了?不用客氣,還是用小公主送來的材料治好的呢。所以也算小公主的一份功勞。”

小公主眼睛一閃,低頭道:“那就好。”

沫兒看著小公主像變了個人一般,不由得驚奇地盯著她看。小公主感受到他的目光,瞥了一眼,卻沒有發火。沫兒連忙將眼光收回,低眉順眼地將茶水端了上來

小公主沒接,咬著嘴唇愣了一會兒,道:“公蠣說,他用內丹換了一款……”話音未落,大門哐當一聲打開,公蠣氣喘籲籲地闖了進來,語無倫次道:“小公主……婉娘……對不起,沒敲門就亂闖……小公主……”

小公主一見公蠣,臉現怒色,喝道:“你不好好做你的小夥計,又來跟著我做什麽?”

公蠣的一雙小眼睛不住地眨,一邊誠惶誠恐地給婉娘行禮,一邊扭頭解釋:“沒有,我是正好碰上……”一邊偷眼看文清和沫兒的表情。

小公主一頓腳,喝道:“回去!不要讓我看到你!”

公蠣吸著嘴唇,不知所措地左右四顧。婉娘連忙出來打圓場,道:“別站在院子中啊,有什麽事到屋裏說去。”

公蠣看著小公主的臉色,雙腳不住移動,卻不敢跨出半步。

小公主嘴巴撅得老高,賭氣道:“不去,就在這裏說。”

婉娘無法,隻好道:“請講。”

小公主狠狠地看了一眼公蠣,硬邦邦道:“婉娘,請把公蠣的內丹還給他。”

婉娘笑道:“原來是這個呀……”笑盈盈看向公蠣。

公蠣緊張道:“小公主,你,你……”

小公主冷冷道:“誰讓你自作主張,幫我定香粉的?我不要。”

公蠣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眉毛眼睛都擠到了一起:“我……那個忘憂香……”

小公主的目光無意識地落在前麵一個椅子上,公蠣一見,飛快跑過去將椅子搬了過來,放在她身後。文清在一旁甚是不好意思,連忙又搬了兩個椅子出來。

小公主毫不客氣地坐了,以不容置疑的口氣道:“請把公蠣的內丹退給他,我拿千年雪蓮來換,明晚送來。”

婉娘一聽到千年雪蓮,頓時眉開眼笑,連聲道:“沒問題!沒問題!”伸手從荷包中拿出橢圓珠子遞給小公主。

小公主卻沒接。婉娘轉而遞給公蠣,公蠣一雙小眼眨巴著,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婉娘不由分說將珠子塞進公蠣手裏,又差沫兒將做好的忘憂香取一瓶來,道:“忘憂香既然已經做了,小公主就收下吧,不要辜負了公蠣的一片心。”說著朝公蠣一擠眼睛。

公蠣自覺對婉娘一往情深,唯恐婉娘誤會,欲要解釋,又不知說什麽好,隻有尷尬地笑。小公主遲疑了一下,隨隨便便接過來,淡淡道:“謝了。告辭。”

婉娘笑眯眯道:“小公主好歹也打開看看,查驗下我聞香榭的東西怎麽樣。”公蠣也一臉期盼地望著小公主。

小公主顯然不想駁婉娘的麵子,勉強打開瓶塞一嗅,突然一愣,然後又使勁嗅了幾次,大顆的淚珠順著臉頰滾落下來。

婉娘神定氣閑地在一旁喝著茶,猶如沒看到一般。公蠣傻了眼,想問問婉娘這個忘憂香怎麽名不副實,又不敢問,手裏拿著一條絹子,緊張地繞著小公主走來走去。

小公主淚眼蒙矓地抬起頭,看看文清沫兒等人探詢的目光,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一把扯過公蠣手中的絹子抹了眼淚,悶聲悶氣道:“我走了。”

公蠣賠笑道:“小公主,這款忘憂香……”

小公主站起來,直通通對婉娘道:“謝謝你的香粉,很好用。”

婉娘笑道:“謝什麽,我做生意而已。”

小公主回過頭,聲色俱厲道:“公蠣,你還不趕緊回稠莊?你給我做的荷包呢?”

公蠣一愣,慌不迭地從懷裏取出荷包,小心翼翼地捧過去,受寵若驚道:“這兒呢。”眼底都是笑意。

小公主拿過來掃了一眼,皺眉道:“繡的這是什麽呀,針腳歪斜,繡線也差。”公蠣陪笑道:“是,是,下次一定繡個好的。”偷偷看看婉娘,唯恐婉娘吃醋。

婉娘送走兩人,見沫兒還伸著脖子看,笑道:“還看什麽?”

沫兒撓撓頭,咧嘴道:“小呆蛇不是一直喜歡你嗎?”

婉娘嫣然道:“當然。”

沫兒撇嘴道:“臭美,我看如今不是了。”

婉娘笑得更加燦爛,道:“小屁孩,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