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二月二,龍抬頭。除了要大肆清洗廚灶鍋底,拆洗冬衣,最重要的應節環節便是炒豆子。懶惰的婆娘們,鍋底可以不洗,冬衣可以不拆,但炒豆子卻是不會忘記的,“二月二龍抬頭”也直接簡化成了更加朗朗上口、更應景兒的“二月二炒豆子”。大黃豆,翠青豆,扁胡豆,備好的葵花子,帶著瓠子的生杏仁,隻要是能找得到的幹貨,都可以炒了吃;放上八角花椒的五香味兒,鹽水煮了再炒的鹹幹味兒,不放調料炒的原味兒,還有加上蒜汁的蒜香味兒等,凡是家庭主婦能想到的、能用上的,都被一一嚐試過,花樣不斷翻新。

今日龍抬頭,是不能用針線的,剪刀、鋤頭等工具也被細心的老年人藏了起來——龍要醒了,不小心劃破了龍皮、紮到了龍眼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一年的風調雨順都指望著龍呢。於是各家的家庭主婦們心安理得地享受這難得一次的清閑,帶著自己親手炒的豆子,在大門口悠閑地品著,也相互交換著欣賞一下對方的手藝。哪家豆子炒得好吃的,便得了意,不僅豆子被一掃而空,還會被擁簇著要求傳授炒豆子的經驗。

沫兒和文清借采花露之際,去洛河灘鏟了一兜河沙。黃三用篩子細細地篩淨,放在鐵鍋裏炒熱,再將金黃的大豆、翠綠的胡豆放進去,同細沙一起混合著用小火翻炒。沫兒還是第一次見這樣炒豆子,不由得好奇,看看沙子又看看豆子,聳著鼻子疑惑道:“這些沙子……炒了之後也可以吃?”

婉娘掩口嬌笑,轉臉又認真道:“是呢。這是放過特別原料的,已經不是沙子了。過會兒你嚐嚐,味道也不差的。”

沫兒將信將疑,使勁兒盯著沙子,想看看它有什麽變化。文清見沫兒當真不知,忍住笑解釋道:“不是的。用熱沙炒出來的豆子受熱均勻,不糊不爛,酥脆香口,不要放調料就很好吃。”

原來這樣。沫兒悻悻地摸摸腦袋,白了婉娘一眼,道:“又騙人。”

黃三將炒好的嘎嘣豆連同細沙倒進篩子,將沙子篩出,剩下的便是香氣四溢的豆子了。沫兒和文清也不顧燙,隻管放進嘴巴大嚼起來。黃三卻連嚐也不嚐,一聲不響地走到窗台前,專心侍弄那盆花草。

沫兒嚼著胡豆,偷眼望著黃三麵無表情的臉。那盆海陵香木長得甚好,尤其這兩天,驚蟄過後,在黃三的悉心照料下又抽出了兩片嬌嫩的紅色葉片,晶瑩水潤如玉雕一般。下麵的葉片則紅中泛翠,柔媚嬌豔,隨著微風輕輕抖動之時,像是一位麗人迎風含笑,煞是動人。

不得不承認,海陵香木真的很美。但沫兒卻很不喜歡,不知是因為香木堂主而造成的偏見,還是這株花草過於妖豔。目前看來,沫兒並未發現它有什麽異常之處,婉娘也說了,雖然仍叫做海陵香木,卻不可能再恢複到以前的靈力。但這種異於尋常花草的美仍讓沫兒覺得它極為妖邪。每每看到黃三抱著花盆木然呆立,沫兒就更覺得它可憎。

沫兒和文清對視了一眼,每人抓了一大把胡豆,跳過去殷勤道:“三哥,你嚐嚐嘛。很好吃的。”黃三擺擺手,示意不吃,眼睛仍然沒有離開海陵香木。

兩人不肯罷休,分別吊在他的兩個膀子上,像個扭股兒糖似的纏著他,各拿一顆大胡豆往他的嘴巴裏塞。文清隻傻嗬嗬叫:“三哥吃呀吃呀!”沫兒則像個話癆一般,追著問:“好不好吃?好不好吃?我挑了最大的一顆給你,文清的都是小顆的呢。三哥我想吃你炒的杏仁瓠子,你幫我炒了好不好?……”

黃三被纏得沒法,隻好放下海陵香木,眼角泛出笑意,任由他倆吊在膀子上,站起身來帶著他們走到廚房,打開一個瓦缸,沙啞著喉嚨道:“杏仁瓠子在這裏醃著呢。這就給你們炒。”

婉娘在一旁笑嘻嘻地看著。沫兒朝她努努嘴巴,示意她將那盆海陵香木藏起來,婉娘似乎沒明白他的意思,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黃三去炒杏仁了,文清沫兒去院落中拿劈好的柴火。沫兒悄聲道:“文清,你說我去將那盆花偷偷丟掉,三哥會不會生氣?”

文清抱了一抱幹柴,遲疑道:“不好吧。我看三哥寶貝得緊。”

沫兒煩道:“你看三哥整天不說不笑,就盯著這盆鬼東西,婉娘也不管。”看著還在窗台上搖曳生姿的海陵香木,恨不得跑過去一把把它推下去,再踩上幾腳。

文清撓撓頭,皺眉道:“我們不要輕舉妄動。三哥心結未開,還是稍後再說。”

吃過午飯,婉娘去上東門附近的陳府送胭脂水粉,黃三去了北市購進香料,留下文清和沫兒看門,要求他們門口簸箕中的薔薇籽挑揀一下。兩人沒人看管,尤其是沫兒,隻管曬著太陽磕著杏仁,心不在焉地聊天。

早過了約定的期限了,忘憂香還沒做好。所幸胡十一和公蠣都沒來取貨,婉娘可能也忘了,一直沒有催問。“當時似乎約定要半個月來取貨,這可怎麽辦呢。”兩人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增加忘憂香靈氣的辦法來,文清十分不安。

沫兒也犯了愁,無意識地將整顆杏仁丟進嘴巴裏,再瞄準前麵的梧桐樹,遠遠地將瓠子吐到樹幹上。

文清念念有詞,重新將聞香榭裏的奇花異草理了一遍,希望能找到合用的原料。

兩人正頂著腦袋苦想,隻聽外麵一個尖細的聲音叫道:“請問婉娘在家嗎?”

沫兒一縮腦袋,低聲道:“壞了!公蠣來取香粉了!”

文清起身道:“先開門吧?”

沫兒緊張地跟在後麵,交代道:“就說還差兩天,反正婉娘也不在家。”

兩人開了門,迎了公蠣進來。公蠣眼珠黑亮,昂首挺胸,十分精神。

文清施禮道:“公蠣先生,婉娘今日不在,你先請到中堂飲茶。”

沫兒恭維道:“今日龍抬頭的好日子,公蠣先生真是意氣風發!”

公蠣上下打量了下自己,又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扭捏道:“你也發現了?”壓低聲音喜滋滋道:“我今日做的活計被掌櫃的誇獎了。”

沫兒誇張地“哇”了一聲。文清卻很高興地祝賀他:“公蠣先生這麽聰明,得到誇獎是一定的。”

公蠣滿麵紅光,喜不自勝,從腰間取出一個玉鍛荷包,小心翼翼地捧給文清和沫兒看:“我繡的。怎麽樣?”一臉期望地等著他倆誇獎呢。

沫兒自己少年老成,一看公蠣的樣子,不由得鄙視,心想真幼稚。文清忠厚,自然不忍拂了公蠣的意,忙接過荷包,細細欣賞了一番。

這個荷包用銀絲玉鍛為底料,兩麵分別繡了魚戲蓮葉圖,翠綠的荷葉,含苞待放的粉紅荷花,嬉戲的金色鯉魚,圖案精美,針腳細密,看樣子下了一番工夫。

可惜文清嘴笨,隻真誠地讚了句:“真好看!”就再也想不出其他的讚美之詞了,公蠣不由得有些失望。沫兒還在想如何應付忘憂香之事,直到看到文清一個勁兒地打眼色,才裝模作樣地歪頭看了一會兒,伸出大拇指道:“公蠣先生真棒!怪不得婉娘說公蠣先生心靈手巧,這去永祥稠莊才幾天工夫,針線就做得如此好了!您什麽時候開自己的綢緞莊?”

公蠣咧著嘴嗬嗬嗬地笑,小心地將荷包接過來,道:“綢緞莊還早呢。這個荷包,我正要送給……”

沫兒往嘴巴裏丟了一顆豆子,道:“送給婉娘的嗎?婉娘今天不在家。”

公蠣的小臉瞬間通紅,扭捏道:“不是。這個,我送個小公主可好?”

沫兒心想,送個荷包難道還要征求下婉娘的意見?便懶得理他了。文清連忙道:“不錯不錯,小公主一定喜歡。”又忙拿了炒豆子給公蠣吃。

公蠣看沫兒臉色不好,以為惦記著這個荷包,賠笑道:“沫兒要是喜歡荷包,我下次再做個更精心的。如何?”

沫兒皺了一下眉頭,硬邦邦道:“謝謝公蠣先生,我不要。”

公蠣的眼珠子滴溜溜亂轉起來,心裏暗自尋思,哪裏做得不對得罪了沫兒。文清打圓場道:“沫兒和您開玩笑呢。公蠣先生,您要的忘憂香還差一點工序,要等婉娘回來才能取。”

公蠣吸著嘴唇,慌忙道:“我不是來取香粉,是給定金來了。”說著猛吸了一口氣,從胸口掏出一個橢圓形的珠子,在手心握了片刻,似乎有些不舍,羞愧道:“我隻有這個了。”

沫兒和文清的目光都被這個橢圓珠子吸引了。這顆珠子呈黑褐色,有拇指大小,表麵光潔,微微有些光暈,像是洛河灘的鵝卵石。沫兒好奇道:“這是什麽?”

公蠣揉揉鼻子,羞澀道:“這個是……我自己的。婉娘一見就知道。我知道聞香榭的香粉很貴……可隻有這個了。煩請告訴婉娘,等將來找到其他珍寶再來拜謝。”

送走了公蠣,沫兒握著珠子不住傻笑,任由其中的精氣氣波動——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沒想到公蠣雪中送炭來了,早知道這樣,就應不吝讚美之詞,多誇公蠣一會兒。

沫兒喜道:“文清,我覺得這個應該是內丹。”並摩拳擦掌,立時就想動手研磨。文清卻很小心,遲疑道:“不知道,不過看樣子,公蠣寶貝得很。還是等婉娘回來再說,若是貿然研磨了,出了差池也晚了。”沫兒一聽在理,隻好作罷。

婉娘一直到天擦黑才回來,看了公蠣送來的橢圓珠子,玩味良久,歎道:“這公蠣,也是個癡人。”然後握著自己腰間的羊脂雙蝶玉佩,默默不語。

羊脂雙蝶佩,是做龍涎香時柳中平送的,自從上次柳中平離開黯然洛陽之後,婉娘便一直佩戴著。沫兒猜不透,她到底是在想念柳中平還是為了紀念什麽。

沫兒看著婉娘沉思的樣子,眼神深邃,無喜無悲,和黃三對著海陵香木的樣子幾乎一模一樣,不禁擔心起來。文清也注意到了,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

婉娘回過神來,見沫兒和文清都不錯眼珠地盯著她手裏的雙蝶佩,莞爾一笑道:“胡猜什麽呢?”

沫兒一看到婉娘笑了,便放下了心,嬉皮笑臉地湊上去道:“公蠣送來的是不是內丹?”

婉娘點點頭。

文清突然問道:“婉娘,胡十一給的小石子……”

婉娘隨意道:“一樣的東西。”

沫兒瞠目結舌道:“怎麽世間沒寶物了嗎,如今做香粉都需要用內丹來換了。”當日胡十一第一次來,沫兒已經感覺到不對勁,卻不敢妄加論斷,原來胡十一和公蠣一樣的人物。

文清擔憂道:“胡十一和公蠣都拿了內丹來換香粉,會不會影響他們的生活?”

沫兒有時很是佩服文清的心態。不管是凡人,還是非人,在他眼裏都是一樣的,從不會因此而差別對待。這一點沫兒就差得遠了。雖然可以解釋為沫兒能看到異物所以會覺得恐懼,但沫兒不得不承認,自己太過敏銳和尖刻,缺乏文清的忠厚。

婉娘正眯著眼睛對著燈光觀看珠子,聽了文清的話,道:“看做什麽事。若是如同尋常人家一樣生活,自然不受任何影響。”接著又自言自語道:“公蠣這小子果然不行,瞧這珠子的純度,太一般了。”

沫兒一把搶過來,道:“你嫌不好,正好給我用來做忘憂香。”

婉娘也不在意,悠然道:“隨便你。不過要是公蠣因此有個不好,你可不要找我。”

文清霎時警覺,拉住沫兒道:“會有什麽不好?”

婉娘搖頭晃腦道:“這哪能說得準?”

沫兒強嘴道:“呸,你就是不想讓我用罷了。”婉娘嗑著瓜子,笑眯眯道:“忘憂香的約定已經過了十天了,你們倆放棄了是吧?烤全羊不用想了。”

沫兒不理她,拿了珠子在手裏拋上拋下。文清取了忘憂香的半成品來,學著婉娘,用一支玉簪緩緩攪動,並不時挑出一些在鼻子下嗅嗅。婉娘悠閑地看著他們折騰,笑而不語。

沫兒嘴雖硬,心裏也犯了嘀咕。雖然不知道內丹對修行者具體有什麽作用,但它是精氣凝結,公蠣和胡十一肯將內丹獻出,也是狠下了一番決心的。如今貿然用了它,自己和文清也不過是得了一頓烤全羊而已,公蠣若是因此折回原形或者出現意外,怎麽辦?

而且,胡十一送來的那個內丹,婉娘都一直存著沒讓用,如今公蠣這個,怎麽能隨便糟蹋了呢。沫兒歎了口氣,看向文清。

文清顯然已經拿定主意了,拿過珠子,鄭重道:“沫兒,我們還是再想辦法。”

時間不多了,說不定明日胡十一就來取香粉了。沫兒無可奈何,將嘴巴撅得老高,喪氣道:“喂,你還是快告訴我們怎麽做吧——認輸了。”

婉娘半是失望半是嘲笑道:“就知道你們會認輸。好啦,替我省下一頓烤全羊了。”

正說著,黃三回來了。文清和沫兒連忙去幫忙卸貨,將各種香料分類擺好。這次購進的種類並不多,除了少量依蘭、茉莉、紅藍花等尋常花草,還有檀香、沉香、麝香等一些名貴香料,很快便整理完畢。

沫兒從馬車角落裏摸出一個碗口大的桃形銅製熏爐,拿在手裏沉甸甸的,做工甚是精細,不過卻是舊的。沫兒見這桃子栩栩如生,小口大肚,用來儲錢最好,便乞求道:“三哥,這個桃子送給我吧。”

黃三打了個手勢,意思是有其他用。沫兒抱著熏爐跳下馬車,打開上麵的小蓋子猛一頓嗅,叫道:“好香!好香!”

文清吸著鼻子道:“好像是檀香的味兒。想來是有錢人家用的。”

沫兒心頭一動,愣愣道:“檀香……還有其他西域香料……”猛然跳起來大叫道:“我想到了!”拉起文清抱著熏爐闖進中堂,喜笑顏開道:“婉娘婉娘,我們繼續和你打賭!烤全羊,不許賴賬!”

婉娘笑眯眯抬起頭來,好奇道:“找到辦法了?說來聽聽。”

沫兒激動得語無倫次:“赤菌,金蛇!”這下連文清也明白了。當日靜域寺圓通方丈房間裏就放了這麽個熏爐,他利用赤金王菌吸引金蛇,以檀香和西域香料抑製金蛇活動,最終以金蛇殺死楊沙懷香二人。金蛇為地精所化,靈氣最足,若是能捉到金蛇,忘憂香的靈氣自然就有了。

圓通的赤金王菌就在聞香榭,文清和沫兒一直沒想到,是因為忘憂香裏本身已經添加了赤菌膏子,每每列舉時都毫不猶豫地將其排除在外。

婉娘莞爾一笑。但變臉比變天還快,沫兒文清正得意呢,婉娘板著臉用力地給了每人一個爆栗子,訓斥道:“晚了!要是這款香粉等著救命,還來得及嗎?”

沫兒齜牙咧嘴摸著腦袋,嘟囔道:“這不不是救命麽。”

文清低眉順眼道:“婉娘教訓的是。”

婉娘叉著腰足足數落了他們倆一炷香工夫,從兩人十個月前忘了將花瓣翻曬到前天打翻了一盒胭脂,大有兩人不承認自己不學無術、投機取巧、懶惰成性、笨手笨腳就不罷休之勢,直到黃三叫大家吃飯,訓話才算告一段落。

沫兒看著婉娘一搖一擺哼著小曲兒去了廚房,疑惑道:“罵了這麽久還不累?”

文清羞愧道:“都怪我們不好好學。”

沫兒鼻子哼了一聲,鄙視道:“天下女人一樣囉唆。一點小事就能將八萬年前的陳穀子爛芝麻翻出來講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