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小朵爹額頭上捂著一塊熱毛巾,哼哼呀呀地躺在炕上,見小朵低頭出去,一把抓掉毛巾,飛快爬起來拉開床頭櫃子的抽屜,將一個冷包子塞進嘴裏,噎得直翻白眼。

小朵娘看著女兒消瘦的背影,氣呼呼地瞪了小朵爹一眼,倒了一碗水重重地放在桌上,背對著小朵爹坐在床邊。小朵爹猛喝了一通,手撫胸口順了順氣,這才氣哼哼道:“就你慣的!瞧瞧這個樣子,我都幾天沒吃東西了她都不關心一下!”

小朵娘斜了他一眼,不滿地小聲強嘴道:“幾天沒吃東西?一點也沒少吃!”

小朵爹一口氣將油紙包的五個包子吃完,用袖口抹了抹嘴,又爬上炕頭,掖好被子,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十分憐惜地按了按自己額上的紅腫包塊,吸著冷氣道:“這事你別管,全聽我的。”

小朵娘小聲道:“我看著閨女這樣子,心疼。”

小朵爹猛地把眼睛睜得溜圓,喝道:“我的丫頭,我就不心疼啦?”看了看窗外,低聲道:“她孩子家,不知道過日子的艱難,你也不知道?”說完撚著山羊胡子,閉上眼睛,表示講話到此結束。小朵娘歎了口氣,悄無聲息地出去了。

小朵正和她爹冷戰。前幾日,張富貴已經請了劉莊的王婆來,討了小朵的生辰八字去,下聘一事儼然已經板上釘釘。小朵借口洗衣服,在河邊吹著冷風躲了一天,卻無絲毫辦法。她既不能拿棍子將媒婆打出去,又不敢哭叫著反對爹爹的意見,隻能自己偷偷哭泣。

小朵娘知道女兒的心思,可是卻做不得主,隻是勸小朵爹將下聘之事稍推遲幾日。憑良心說,張富貴脾氣好,又會過日子,人雖然俗了些,但小朵跟了他,至少不會像自己一樣,一輩子連句話都說不上。這也是小朵娘搖擺不定的原因。

小朵幾次想直接告訴爹娘,她就喜歡胡十一,願意跟著胡十一吃苦受累,卻總被老奸巨猾的小朵爹打斷並巧妙地繞回到其他問題上。他軟硬兼施,又是恐嚇又是哀求,將此事掰開揉碎了講,雖然沒有明確提到胡十一的名字,但已經表明態度:他不能看著小朵跳入火坑,小朵必須要嫁個家境良好的,比如張富貴。“像周圍這些窮漢,想打我們小朵的主意,沒門!”如果小朵不從,他就一頭撞死,或者絕食把自己餓死。前日,鬧得最凶的一次,他果真一頭撞向山牆,硬生生將腦袋撞出一個紅亮的大包,倒在地上做抽搐狀,嚇得小朵再也不敢提起。

二月初,天氣晴好,微風和煦,山林上的樹木尚未發芽,隻透出一抹淡淡的綠意。蟄伏了一個冬天的昆蟲們,慢吞吞地從土地裏,石縫裏,山牆中,爬出來活動著手腳,然後猶如突然清醒了一般,急匆匆隱遁不見。已經解凍的溪流淙淙,叮叮當當一路歡唱著衝下山坡。平緩處,幾個浣紗的女子正說笑。

小朵提著一籃子衣服,快步走在山路上,和幾個女子打了招呼,轉身走到稍遠處一個平坦的水麵處,將竹籃放下,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朝身後望了望,低頭擺弄皂角。

身後傳來一陣鳥兒的叫聲,小朵臉兒一紅。胡十一拿著一把鋤頭,從後麵的竹林走出,在小朵的下遊停下洗手,仰臉看到小朵,仿佛剛發現一般,笑道:“小朵姑娘洗衣服呢?”

小朵偷偷瞟一眼前麵那幾個低語淺笑的浣紗女子,微微朝胡十一點頭道:“是呢。胡哥這麽早就開始春種了?”

胡十一嗬嗬大聲笑道:“先把地翻一下,過幾日好播種。”說完裝作清洗鋤頭上的泥巴,殷切道:“你……可好?我很想你。”

小朵臉上騰起兩朵紅暈,慌忙看看前麵幾人有無注意,連嗔帶笑瞪了他一眼,低頭不語,用力地反複搓洗一件衣服。

胡十一把溪水撥弄得嘩啦啦響,低聲喜滋滋道:“我剛去賣了一批筍幹,價錢不錯。再攢上一段時日,就夠彩禮了。”

小朵的臉兒紅得像秋天的蘋果,嬌羞道:“你別累壞了。”

胡十一吹來幾聲口哨,撿了一塊碎石去刮鋤頭上的硬泥塊,趁人不注意道:“明天你有空麽?二月二呢。”

一聽到“二月二”三字,小朵臉色不由得一沉。小朵娘已經告訴她,她爹和張富貴商定了二月二要來下聘,這幾日小朵在家裏不住哭鬧、哀求,好不容易才迫使爹爹將日子推遲。今日趁爹爹進城通知張富貴,自己借洗衣為名偷跑出來見胡十一。

胡十一看在眼裏,慌忙道:“你沒空就算了。”

小朵不敢向胡十一提起關於張富貴下聘之事,唯恐他著急,拿起棒槌,在衣服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捶著。

胡十一見她心情不好,知道她還在為如何告訴家裏為難,咬了咬嘴唇,低聲道:“還是我出麵找你爹爹為好。”

小朵心煩意亂,撫了撫鬢間的頭發,咬著嘴唇低聲道:“我爹他……他脾氣不好,你去了他要氣死的。”

前麵幾個女子洗完了衣服,嬉笑著走了。胡十一鬆了一口氣,在小朵對麵的一塊扁圓形石頭上坐下,躊躇良久,鼓起勇氣道:“我是怕……再晚就來不及了。小朵,這件事,關鍵還是在你的態度,若是你鐵了心要嫁給我,我想你爹他……”

小朵眼圈紅了,委屈道:“你的意思是我搖擺不定?”

胡十一大急,搓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擔心張富貴……”

小朵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低頭不語。

胡十一一看到小朵的遲疑,心裏便開始煩躁。上次便是因為胡十一說要自己上門找小朵爹,小朵說他“逼她”,害得胡十一難過了很久。可是想了想,以小朵的個性,這樣確實是逼她做決定了。但總這麽拖著,也不是個辦法。若沒有張富貴還好,眼見這張富貴天天在自己的心上人麵前獻殷勤,是個男人都會受不了的。

沒見麵的時候天天朝思暮想,真正見了麵,又心事重重,相顧無言。胡十一小心翼翼,不知該說些什麽,小朵心思煩亂,理不出個頭緒來。

兩人沉默著,氣氛一時有些尷尬。胡十一原本想好的,一定要說服小朵在她爹麵前表明態度,然後由自己去找小朵爹提親;但一見小朵難過,便一句也說不出了。

小朵這幾天和爹爹周旋置氣,感覺身心疲憊,一心盼望著見到胡十一,可是見了胡十一卻更加煩亂無措。

山路遠處來了一群人。小朵唯恐是爹爹從城裏回來,驚慌失措地站起來,道:“胡哥,你先回去吧。在這裏久了被人看到難免生疑。”

胡十一一甩袖子,煩躁道:“看到又怎樣?”抬頭看到小朵憔悴的臉兒,又忍不住歎了口氣,低聲道:“我就是想和你光明正大地在一起。”說著還是無可奈何地站起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柔聲道:“你要保重……等著我用八抬大轎來娶你。”

小朵頓時哽咽,朝胡十一擺手作別。

胡十一戀戀不舍地看著小朵,見她眉頭深鎖,愁容滿麵,不由得心疼不已,恨不得所有的愁苦自己一肩擔了,隻要她開開心心。走了兩步,突然想起從聞香榭裏定製的忘憂香,似乎沒什麽作用,又回身過來,疑惑道:“我給你的香粉你用了沒?”

小朵沒想到胡十一問香粉,一愣道:“香粉?我還沒舍得用。”

胡十一憨憨笑道:“這是我特地去城裏定做的,還有第二款呢。”

小朵急忙道:“你別再買了,這麽貴的香粉,我用浪費了。”

胡十一認真道:“胡說,這樣的香粉才配你呢。”見人群越來越近,朝小朵一笑,跳進竹林走了。

小朵無精打采地坐下,木然地捶打著衣服。

中午過後,小朵爹打著飽嗝滿身酒氣地回來了。一見到正在打掃院落的小朵,眉毛眼睛都揪了起來,罵道:“你這丫頭真是不知好歹!”

小朵正一腔煩悶無處發泄,見爹爹一回來就罵自己,賭氣“哐當”一聲將掃把丟在地上,一頭鑽進廚房。小朵爹越發生氣,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大聲道:“反了天了!”小朵娘慌忙從裏屋出來,小聲道:“大中午的,吵吵什麽呢!”

小朵爹拿著拐杖用力地敲打著地麵,氣急敗壞道:“我這老臉算是丟盡了!幸虧張公子人好沒說什麽,說改期就改期!”轉向廚房,嗬斥道:“我不管你了,看你能找個什麽樣的婆家!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的東西!”

小朵大聲哭道:“就不要你管!哪怕拖根棍兒要飯呢,我自己願意!”

小朵爹一聽見小朵強嘴,越發氣得了不得了,渾身顫抖,良久才“噗”的一聲吐出一口氣來,顫顫巍巍地道:“你不要我管?不要我管?”

小朵娘慌忙拉著他的胳膊往堂屋推,小聲勸道:“你和孩子置什麽氣呢,她還小,你多勸勸不就得了?”轉頭對著廚房罵道:“小朵你作死呢,要氣著你爹,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偷眼看看小朵爹似乎真傷了心,連忙勸道:“外麵還冷,你這身子骨,小心著了風涼。”

一句話,勾起了小朵爹的自憐,他也不罵小朵了,踉踉蹌蹌撲進堂屋,捶著胸脯放聲大哭,涕淚橫流。

小朵頓時傻了。都怪自己一時任性,把話說重了。她磨蹭到門邊,偷偷拉開廚房門往堂屋張望。小朵爹還在嚎哭,一聲聲刺得小朵心尖兒顫抖。小朵娘探頭看見小朵,擺了擺手,示意沒事。

小朵躲在廚房裏,怔怔地看著灶頭的小火苗,見娘進來,默默地站起來。小朵娘伸手將小朵臉上的淚珠兒擦掉。小朵低下頭,更多的眼淚撲簌簌掉了下來,跌落在地上的草灰裏。

小朵娘拉起她的手摩挲著,良久才歎氣道:“小朵,你當真喜歡那個胡十一?”

小朵哽咽不語,小朵娘心疼道:“好了,別哭了。我再去勸勸你爹。”輕輕拍拍她的背,轉身去了堂屋。

是堅持自己的選擇讓爹娘傷心,還是放棄胡十一,老老實實嫁給張富貴?——可是,即使爹爹不喜歡胡十一,為什麽就非要嫁給張富貴呢?小朵心裏猶如一團亂麻,繞攪不開。爹爹渾濁的老淚,胡十一殷切期盼的臉,在小朵心裏輪流呈現,一會兒喪氣地想,算了,就聽爹爹的安排吧,也算是報答爹娘這麽多年來的養育之恩;一會兒又義憤填膺地想,不行,不能這麽輕易放棄,若是今天不堅持下去,以後再也沒機會自己做主了……

小朵用冷水擦了一把臉,握緊拳頭,深吸了口氣,打開廚房門走了出去。

剛走近堂屋,小朵便聽到娘大聲道:“你不過就是看上了張富貴家境殷實罷了!閨女心裏不舒暢,家境再好有什麽用?”小朵娘向來低聲細語,很少有這麽大聲的,小朵不由停住了腳步。如果娘能夠勸服爹,那就最好不過。

照以往,小朵爹早就吼起來了,今日卻未聽見動靜。小朵心裏很是不安,唯恐娘被罵得狗血淋頭,正要打簾進去,卻聽小朵爹歎道:“老婆子,你說我平時精於算計也好,貪圖富貴也好,我自己的丫頭,我舍得往火坑裏推嗎?張富貴精明體貼,又沒有惡習,小康之家,正是個過日子的人。小朵跟我鬧,無非就是因為胡十一。胡十一人還不錯,但性情孤僻,少與常人來往,整日守著一個破竹林,養活自己雖沒問題,但日子久了,難免生間隙。”

這幾句話說得甚為客觀,小朵娘也覺得在理。呆了半晌,方嘟噥道:“我是擔心小朵這孩子想不開。”

小朵爹道:“像胡十一這樣的,就該找個相應的孤僻人家的女兒才是。小朵她還不知道過日子的艱辛,有道是,貧賤夫妻百事哀,以後的日子比樹葉還稠哪。我這是為她好。”小朵爹一改以往的尖利和虛假,語速緩慢,疲態盡顯,小朵雖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也真切地感受到了爹爹確實是肺腑之言。

小朵僵在了門口,遲疑著要不要進去。她本來打算態度強硬地告訴爹爹,自己喜歡胡十一。可是今日爹爹一片誠摯,為自己處處操心,自己怎麽能如此不孝呢?

小朵娘無法反駁,便不再說什麽,一下一下幫小朵爹捶著雙腿。小朵爹閉目養了會兒神,又道:“你這幾日好好勸勸丫頭。她不肯好好吃東西,都瘦了。”從身上摸索出十幾文錢,遞給小朵娘,“去殺隻雞,再買一些炒貨來,明兒好好過個二月二。唉,也不知何時才能不再為兒女們操心。”

小朵娘接過銀錢,趁機商量道:“要不下聘之事還是繼續往後推,等小朵想明白了,張公子也開心,是不是?”

小朵爹斜靠在被子上,含糊道:“再說吧。”

小朵娘高興地站起來,殷勤道:“我去給你倒碗熱茶來。”一挑簾子看到小朵站在門外滿臉茫然,一把拉她去了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