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轉眼到了第三日,沫兒和文清還在為忘憂香裏該添加哪種原料頭疼。

吃過午飯,兩人又將腦袋湊著一起,研究忘憂香的事兒。已經立春,這兩日天氣轉暖,一絲風兒也沒有,暖暖的陽光透過窗欞斜照進來。婉娘臉上搭著一條手帕子,懶懶地靠在躺椅上閉目小憩。

沫兒偷眼看看婉娘,低聲道:“文清,你說婉娘這個財迷,我們若要盧護給的那顆大血珠,她會不會答應?”

文清偷偷道:“肯定不會。聞香榭裏第一次收到這麽大的血珠呢。”

沫兒喪氣道:“不過血珠多為引子,似乎也不合用。那再想別的。”

兩人正在苦思冥想,隻聽“梆”的一聲,聲音短促輕微。沫兒正想得煩悶,跳起來叫道:“有人來了!”

聲音卻沒有再響,周圍一片安靜。文清起身道:“可能是枯枝跌落。”話音未落,一連串敲門聲響了起來,仿佛敲門者遲疑了很久才下定了決心,文清連忙跑去開門。

公蠣躲躲閃閃地站住門後,正朝裏麵探頭。一見文清和沫兒,一張黑瘦的小臉憋得通紅。他本身口齒相當伶俐,可是不知怎麽回事,隻要來到聞香榭,就如同變了一個人似的,原本的機靈一點都發揮不出來。

文清領著公蠣來到正堂,婉娘已經起身,正拿了簪子挑著花露試味兒,見到公蠣,笑道:“公蠣,你不保護小公主,來我這裏做什麽?”

公蠣的小眼珠滴溜溜轉動,賠著笑臉施了一禮,道:“婉娘大安……我已經不做小公主的侍從了。”

婉娘哦了一聲,正色道:“公蠣這是要認真修行了?”

公蠣的黑眼珠瞬間黯淡,低頭道:“本來是的。”

婉娘奇道:“此話怎講?什麽叫本來是的?”

沫兒斟了茶來,公蠣端起茶盅,一飲而盡,拿著茶盅無意識把玩良久,才吭吭哧哧道:“我原本打算離開鼇公府,便靜心修行。可是……放心不下她。”

年二十三,公蠣陪著小公主從聞香榭回去,鼇公大發雷霆,對小公主糾纏一個帶孩子的中年男人深感丟臉,不由分說將小公主關了起來。其實小公主已經看開,也深刻認識到自己任性,隻是鼇公因為此事突然覺醒,認為自己慣壞了她,再也不肯聽也不相信小公主的解釋。

小公主被關,公蠣沒了事做,鼇公也怪他事事順著小公主,不加以規勸,便要他回洛水修行。

沫兒尚記得小公主動輒打罵公蠣一事,有時還用皮鞭,忍不住快嘴道:“那正好,免得受那個臭丫頭的氣。”相比起刁蠻任性的小公主來說,沫兒還是覺得公蠣更好些。

公蠣的小瘦臉一紅,十分尷尬。婉娘推了沫兒一把,嗔道:“沒規矩!”轉向公蠣道:“公蠣如今找了什麽事做?”

公蠣看著婉娘的臉色,期期艾艾道:“我去了……永祥稠莊做學徒。”一雙手緊張得微微顫抖,唯恐婉娘嘲笑他。

婉娘點頭笑道:“這樣也好。”沫兒卻聽得呆了。小呆蛇竟然去了永祥稠莊做小夥計,真是難為他了,不由得多打量了幾眼。

公蠣看到沫兒眼中的疑惑,表情不自然道:“我吃不得苦,又貪戀神都的繁華……但這樣混下去也不行,總要找點事做。”

婉娘認真道:“不錯不錯。公蠣心思敏捷,為人機靈,要是潛心做事,自是事半功倍。”

公蠣仔細分辨,覺得婉娘確實不是譏諷他,心頭一動,又見婉娘一雙鳳眼似笑非笑,若煙若波,不由得癡了。

婉娘一甩手帕,吃吃笑道:“公蠣可是做工做累了?”

公蠣一愣,連忙正正身姿,低頭拉著自己的衣服,羞澀道:“瞧,我身上的這件就是自己做的。”

婉娘十分感興趣地拉著他的衣袖看了看,讚道:“好手工!我看不用多久便可出師啦!什麽時候公蠣開了自己的稠莊,婉娘一定光顧。”公蠣滿麵紅光,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沫兒和文清也湊上去看,衣服布料不錯,但做工就十分一般,腰間一段針腳明顯有些歪歪斜斜。

又飲了一會兒茶,東拉西扯地聊了些鼇公的趣事,婉娘伸了個懶腰,道:“春困秋乏夏打盹兒,真沒假說。”

公蠣頓時有些惶恐,站起來道:“我……該走了,打擾婉娘。”

婉娘笑道:“公蠣說哪裏話,歡迎時常來聞香榭裏小坐。沫兒文清,送客。”

公蠣縮著脖子走到門口,眼睛骨碌碌轉,還不住回頭張望,婉娘隻當沒看見。

沫兒突然想到一事,悄聲問道:“公蠣先生,我有一事想請教你。你說哪種東西靈氣最足?”

公蠣一聽“請教”二字,不由挺了挺胸,一本正經道:“你是做什麽用的?”

文清忙道:“我們倆做香粉,感覺缺乏靈氣。怎麽辦?”

公蠣黑眼珠子閃亮,歪頭想了片刻,鄭重道:“我覺得論靈氣,當然是以內丹為最。”

沫兒心想,自己怎麽就沒想到呢。頓時高興地跳起來,朝公蠣肩膀拍了一把,恭維道:“公蠣先生果然心靈手巧!等下次我們都去找你做衣服!”

公蠣被沫兒的熱情嚇了一跳,受寵若驚,下巴點得像小雞啄米,快速道:“歡迎歡迎!”

沫兒興奮地朝公蠣揮手告別。文清正要關門,卻見公蠣站在門外麵帶難色,欲言又止,便道:“公蠣先生還有什麽事嗎?”

公蠣一張小臉皺得像個幹核桃,不好意思道:“我還有一事要求婉娘。”懊悔地拍拍自己的頭道:“今日的正事倒忘了。”

沫兒和文清連忙又帶了他進來。婉娘正在調試香露,見公蠣滿臉羞澀,低眉順眼地跟在後麵,不禁好笑。

公蠣二話不說,先深深施了一禮。婉娘笑眯眯道:“公蠣可真不錯。”

公蠣的臉更紅了,偷看望著婉娘,小聲辯解道:“婉娘不要誤會,我……並無他意,隻是不忍看她……一直傷心。”聲音一直低下去,直至聽不見,臉色笑意也漸漸隱去。

婉娘默默地看著他,道:“你打算怎麽辦?”沫兒覺得,這是婉娘第一次如此鄭重其事地和公蠣說話,不帶一點誇張和戲弄。

公蠣低著頭,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她很不開心……”微微抬頭用眼睛溜溜地掃一眼沫兒文清,又誠惶誠恐地低頭看地,“不是你們看到的那樣……她其實,其實很善良,除了稍微有些任性……”他在“稍微”二字上加重了些。

文清還似懂非懂,沫兒卻聽明白了。公蠣今天來,是為了小公主。

婉娘歎息道:“確實,我們都太過武斷。”

公蠣的小眼睛瞬間發亮,驚喜道:“婉娘,你肯幫我是不是?”

婉娘無奈道:“我隻做香粉,不做郎中。”

公蠣鞠了大大一個躬,喜不自勝道:“我願傾囊,換取一款香粉。”

婉娘笑道:“公蠣先生真是個忠心耿耿的隨從!好吧,婉娘就試一試,製作一款忘憂香給你,半月後來取,如何?”

公蠣欣喜不已,連著朝婉娘拜了幾拜,一陣風似的走了。

婉娘看著公蠣出了門,突然嗤地一笑。沫兒正在發呆,見婉娘發笑,道:“笑什麽?”

婉娘瞪了他一眼,“沒笑什麽。”

沫兒道:“公蠣似乎……不那麽讓人討厭了。”

婉娘道:“人都會長大的。”

沫兒做個鬼臉道:“人?小呆蛇,哼!”

婉娘板起臉道:“什麽人啊蛇的?他遵照生老病死,做工賺錢,與人有什麽分別?”

沫兒無言以對,過了良久,方喃喃道:“真沒想到,公蠣竟然能去永祥稠莊做夥計……”

婉娘也不抬頭,隻管道:“我可以在這裏買香粉,他當然也可以去學做衣服。”

沫兒突然想到街上那些來來往往的人群,不知裏麵有多少如同公蠣一樣的人物,不禁愀然變色。婉娘在旁邊竊笑不已。

管他呢,隻要他遵守大唐的律令,不做作奸犯科之事,其他的也沒什麽所謂。沫兒晃晃腦袋,不再去想人和非人的差別,而專心研究忘憂香。

內丹為修道者精氣所化,靈性最足,添加到忘憂香裏肯定合用。上次做同心露時還用過,怎麽沒想到呢。沫兒一向自詡聰明,這次還要公蠣點撥,不禁有些沮喪。

既然知道了內丹,沫兒自然毫不客氣,向婉娘提出就要上次小公主帶來的內丹和金鱗。

婉娘頭也不回,道:“沒有了。”

沫兒驚愕道:“一顆也沒了?明明見小公主拿了好幾顆,呢。”

婉娘道:“還說呢,你算算,從救三哥那晚到製作同心香,用去多少了?”

沫兒頓時喪了氣。那晚由於他的不小心,弄滅了燭火,婉娘將幾顆內丹分別給了黃三和羅漢他們了。

文清捅捅沫兒,小心翼翼道:“那就要金鱗好了。”

沫兒不甘心,突然想到胡十一第一次來的時候送了個烏黑閃亮的小石子,便道:“我要胡十一給的小石子。”沫兒並不確定那是什麽東西,但胡十一如此珍惜,肯定不是俗物,也許同內丹一樣功效呢。

婉娘笑罵道:“小東西,眼睛賊尖。”但明顯閃過一絲憂慮,正好被沫兒捕捉到。

以沫兒對婉娘的了解,若是單純舍不得,她會直接大呼小叫,一臉吝嗇相。

沫兒不由得遲疑,愣了片刻,無可奈何道:“算了,先給我金鱗吧。”

婉娘眉開眼笑道:“今日是最後一天。”突然一臉壞笑道:“啊呀,如果這款香粉沒做好,你們準備怎麽賠償?”

沫兒當時一心想著烤全羊,沒想到還有什麽賠償之事,頓時跳起來叫道:“不行!當時沒約定,如今再約不能算數的!”

婉娘托著下巴歪著腦袋眨著眼睛想了一會兒,拍手道:“文清扣去全部工錢,沫兒再簽十年的賣身契,如何?”

沫兒一看她故意扮作天真的樣子就討厭,更聽不得“賣身契”三個字,怒道:“不行!打死我也不同意!”

婉娘噘起嘴巴,眼睛一瞪。沫兒做出要嘔的樣子:“你正常點行不行?我要吐了!”

文清在一旁不住地傻笑,婉娘悻悻道:“太打擊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