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今日終於開始做忘憂香。

黃三取了上等的萱草來。萱草人稱忘憂草,翠葉萋萋,著花秀秀,自有一種外柔內剛、端莊雅達的風采。婉娘拿起一朵仍保持嬌黃的萱草花歎道:“人說杜康能散悶,萱草解忘憂,卻不知煩悶鬱結,總是要自己想開才行啊。”

沫兒湊過來看,道:“這不是黃花菜嗎?叫什麽萱草、忘憂草,我還以為前幾日三哥拿出來準備做餡兒呢。”

文清猜測道:“可能是煩悶之人看萱草嬌豔動人,稍散一時之悶,略忘片刻之憂罷。”

沫兒叫道:“那其他的花兒更美過它呢,怎麽就單單它叫忘憂草了呢?”文清無言以對,撓頭不止。

婉娘道:“既然它叫忘憂草,自然有忘憂的功效,但是怎麽使用,當今世上,早就失傳了。”

沫兒本來以為婉娘要自我吹噓一番,聽說已經失傳了,不禁失望道:“那豈不是我們也做不了了?”

婉娘抿抿鬢間的秀發,得意道:“我有自己的辦法。”

沫兒哂道:“真是時時處處不忘標榜自己。”

這批上等的萱草前幾日已經挑選晾曬,單選花瓣厚重、顏色鮮亮橘紅的,黃三稱了半斤,拿去廚房煮上。又從二樓拿出一把不知名的草來,將根末細細地擇幹淨,用剪刀加成一寸來長的段兒,放在燉盅裏蒸上。沫兒見這種草長三四尺,莖似艾蒿,葉似蘭草尖長,子似稗而細,一莖上有數穗,看起來普通得很,疑惑道:“這個又是什麽東西?”

婉娘拿著幾段草在鼻子下問著,道:“這個叫做劉寄奴。”

沫兒咂舌道:“還有叫這種名字的?一點也不詩意!做什麽用的?”

婉娘笑道:“這種草本來沒名字。傳說宋武帝劉裕將軍射蛇得藥,可以治療熱毒,敷金瘡治刀傷什麽的甚是靈驗,這草便以劉裕的字命名,叫做劉寄奴。”

文清瞠目道:“做香粉,怎麽放起金瘡藥來了?”

婉娘道:“什麽叫中草藥?它首先是草才對,當然可以做香粉。”

萱草煮了半個時辰,湯色金亮。劉寄奴也已蒸好,浸出半盅暗紅色的**來,聞起來味道微苦,一股子暴虐的青草味兒。黃三將兩種草根連湯混合一起放在砂鍋中,用慢火烘焙了近一個時辰,直至湯汁幹涸,草葉焦脆,這才取了出來,用石臼慢慢研碎。

婉娘指使文清將上次圓通贈送的赤菌抱了下來。在婉娘的細心培養下,這個赤菌長得極為旺盛,層層的菌葉如同一座小山,葉肉肥厚,油光四溢,閃著一種自然的金色。

婉娘小心地剪下兩朵肥厚的赤菌,心疼道:“每日裏用純正的清油澆灌,好不容易才長成這樣。”沫兒憤憤道:“瞧這臭蘑菇,吃得比我還好。”

黃三朝屋外望了望,抱著赤菌盆子遲疑不決。婉娘連忙道:“三哥,先放下吧。如今氣溫尚低,放出去也沒用。”又指使文清拿了另外一個青玉石臼來,將剪下的赤菌葉片放進去搗成膏狀。

赤菌內含天然金色,且顏色純正,對人體無害,是做金花黃的優質材料,建平公主曾來定製過。沫兒恍然大悟道:“原來忘憂香也是金色的。”

婉娘將赤菌膏子放入燉盅,密封後放入蒸鍋,這才道:“你見誰平日裏把臉搽得金光閃閃的?一點腦筋都不動。金色在香粉上除了做花黃,其他用處不大。”

沫兒不服氣道:“誰知道你這麽稀奇古怪的配置?”賭氣將臉扭到一邊,不再圍觀。

婉娘也不理他,隻顧對文清道:“製香過程中,很少是一種原料組成。隻有一種原料的單品香,雖然味道純淨,但功效大多得不到最好的發揮,持久性也不夠。要想香粉花露的功效突出,便要對各種香料進行調配,稱為合香。比如上次我們做的金華黃,裏麵就加了金鱗花粉和薔薇粉。金鱗花粉用來加固赤菌的金色,可以保持其持久性,薔薇粉則是為了調整香味。”

文清驚歎道:“原來這裏這麽多的說道。都怪我不愛思考,又笨,好多都想不明白。”

婉娘繼續道:“除了利用各種香料之間的作用和配伍,另一個就是炮製方法的選擇,修製、蒸煮、炒炙、烘焙、飛水、研磨、澄淘等,炮製得當與否,直接影響著香粉的質量,不及則功效難求,太過則性味反失。不同的香料適用不同的炮製方法,即使是同一種香料,方法不同製作出來的功效便不同。哪怕是簡單的炮製順序顛倒,都會影響效果。”

文清頻頻點頭,佩服得五體投地,道:“我知道了,合香就是幾種香粉混合,像朋友一樣相互幫助,相互影響,就像我和沫兒。”

婉娘哈哈大笑,連沫兒也笑了。婉娘笑了一陣,道:“你說的隻是其中一種,曰友。比如三魂香,其中的蛇吻果、曼陀羅和曼殊莎華,三者共同發揮作用,不分主次。另外還有的按君、臣、夫、妻、佐、輔進行配伍的,君臣各適其位,夫妻陰陽相調,才能使不同香料盡展其性。比如焚心香,龍吐珠的焚心蟲為君,其他配料為臣,僅為輔佐而已。”

沫兒早忘了剛才賭氣之事,隻聽得如醉如癡。其實以前這些東西婉娘也斷斷續續講過,不過多是就一種原料講,未將其綜合概括而已。

蒸了有一炷香工夫,黃三將燉盅打開,隻見其中的赤菌已經分層,用小勺撇去上麵漂浮的金粉,下麵是淡金色的膏狀物,細膩柔滑,並沒什麽香味。婉娘一邊拿起玉簪攪動,一邊繼續道:“香粉如人,每種香粉都有自己的脾性。我們做香粉者,就是要摸清各種原料的脾性,加以引導,將其進行合理的配置。”

沫兒喪氣道:“說得簡單,這麽多的種類,做法也都不同,哪裏記得住?”

文清失望道:“我更是呢。學了這麽久,要是讓我單獨做香粉,我還是犯怵。”

婉娘搖頭晃腦道:“服氣吧?——所以才要好好學。”瞪了沫兒一眼道:“別整日裏淨想著吃喝玩兒。”

文清和沫兒將研磨好的萱草和劉寄奴用細紗淘了三遍,淘出其中最細的粉末備用。等去掉了金粉的赤菌膏子完全放涼,將三者混合,製成兩瓶子香膏。沫兒對忘憂香的忘憂功效仍十分懷疑,拿了膏子又嗅又看。

這瓶膏子顏色微金,質地細膩,看起來賣相不錯,可是一點味道也沒有,連萱草的香味和劉寄奴的苦味也沒有了。

沫兒總覺得,一款香粉的香味是它的精神所在,有了香味才有靈氣。如今這忘憂香雖名字好聽,聞起來卻如死水一潭,不禁失望。

婉娘指揮著文清將膏子分別裝在兩個瓶子裏,悠然道:“所謂靈氣,不過是香粉性格而已,有的張揚,有的內斂。哪能單憑外在就判斷人家的精神麵貌呢。”

沫兒遲疑道:“我總覺得這個忘憂香還缺些東西。”文清也道:“就是,看起來太死板,不像是我們聞香榭的東西。”

婉娘吃吃笑道:“嗯,兩個小子還不錯。那我直說了吧,這款香粉確實缺了靈氣,隻能算個半成品。下麵的工序我就交給你們倆完成,如何?”

文清有些傻眼,結結巴巴道:“婉娘……”又轉頭看看沫兒。

沫兒眼睛滴溜溜轉動,低頭沉思。

婉娘眨著眼睛道:“如果這款香粉做好,我就獎你們倆每人一套春裝,再帶你們到外麵吃一頓烤全羊,怎麽樣?”

沫兒一聽見烤全羊,霎時間就想到肥嫩的羊腿和誘人的香味,揉揉鼻子叫道:“那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婉娘道:“什麽條件?”

沫兒想,聞香榭裏有靈氣的東西不止一種,隻要找對了就好,即使沒找對,婉娘肯定也有辦法補救。遂笑嘻嘻道:“聞香榭裏的各種原料,任我挑揀。怎麽樣?”

婉娘支著下巴,慢悠悠道:“不成,隻允許你挑三種原料,但合適用的隻有一種,不能恣意妄為,隨便糟蹋原料。”

沫兒犯了難,搓手望著文清,商量道:“文清你覺得怎麽樣?”

文清皺著臉,羞愧道:“我更沒有頭緒。”沫兒揉著眼睛,遲疑不決。

婉娘見狀,嘴角上挑,眼角下拉,拖著長腔道:“整天吹噓自己多了不起,原來連試試都不敢。呸!”

沫兒情知婉娘故意激自己,卻受不了她的蔑視,跳起來叫道:“誰說的?試試就試試!”轉向文清道:“不能讓她小瞧了!”

文清握起拳頭,鄭重道:“好!”

婉娘笑眯眯看著他們,拍手道:“那就說好了!三日為限,可挑取三種,但最終隻能使用一種。”說罷一甩手絹,哼著小曲兒上了樓,留下文清沫兒麵麵相覷。

兩人眼對眼愣了片刻,文清道:“沫兒,我想了,首先我們要把能夠匹配的具備靈氣的原料篩選一遍,然後從中選出最合適的三種,再進行下一步,如何?”

沫兒點頭道:“我也這麽想。你去拿個紙筆來,我說一種,你就寫一種。”

文清研了墨,沫兒將爐火撥得旺旺的,背著手,搖頭晃腦道:“第一個,曼殊莎華。第二,曼陀羅花,哦不對,曼陀羅花不在花季……蛇吻果也不行。”

文清仰臉想了一會兒,道:“石花上結的靈魄果!”沫兒苦著臉道:“靈魄果倒是不錯,可是如今從哪裏采呢?還是不行。嗯,那次用來救劉老娘的還魂水!”

文清啞然失笑道:“那還不是同靈魄果一樣。如今可從哪裏找鎖魄玉呢。”

兩人羅列了半日,連出血菌、龍鱗花、鬼槐、解語花、因果樹、如意藤等都算上了,在那裏塗塗抹抹,也未議定出個所以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