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沫兒拚了命和她對打,不管不顧,隻求將心中的憤懣全部發泄出來——知道了身世又能怎樣?爹娘活不過來,這個惡女人得不到懲治。原來自己什麽也做不到,隻有裝死裝傻的份兒。

堂主似乎被沫兒不顧死活的打法給驚住了,不再與其糾纏,奮力一把甩開。沫兒重重地跌落在小竹椅上,將椅子砸了個稀爛,一條竹篾劃過他的手掌,鮮血直流,沫兒紅著眼睛,嗷嗷叫著爬起來重新撲過去。婉娘慌忙橫身兩人之間,抓住沫兒手臂,喝道:“找死呢你!”一掌打在沫兒臉上,一股香味傳來,沫兒癱軟在地。

堂主活動著手腕,一步步逼近沫兒,咯咯尖笑道:“他以為他死了,就能保住這個孽種,哈哈,沒想到還是落到我的手中。”房梁上的灰塵被震落下來,差點迷到沫兒的眼睛。

婉娘勸道:“堂主消消氣,他一個小崽子成什麽氣候。”堂主在沫兒身上狠狠地踹了一腳,轉身走開。婉娘跟在後麵,嬌滴滴道:“啊呀,幸虧被我碰上了這小子。”

堂主哼了一聲,冷冷道:“不用總提醒我,不會虧待你。想當年,製香的本事還不是我教給你的?”婉娘嘻嘻一笑。她裝嬌扮癡、點頭哈腰的樣子,看得沫兒想嘔。

遠遠的,突然傳來一聲雞鳴聲。婉娘伸了個懶腰,道:“卯時了,我回去啦。”堂主一動不動,閉目養神。婉娘走過沫兒身邊,順手在沫兒臉上一拍,一股辛辣味道衝進沫兒的鼻腔。

沫兒心裏甚是絕望。婉娘走了,黃三死了,小五失蹤,自己辛辛苦苦想探詢的身世也基本揭曉,下一步呢?等在這裏讓堂主將自己的血慢慢喝幹?手腳漸漸恢複了直覺,卻不想動,似乎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

燭光閃了閃,一支蠟燭燃盡,熄滅了。堂主的臉突然變換,成了一個瘦長老男人的臉,轉眼之間又恢複正常。沫兒正在分辯到底是幻覺還是真實,堂主已經怪叫著倒在了木台上。

一個白色影子從她的印堂中掙脫出來,呼嘯著離開。堂主抽搐成一團,顫抖著咬破手指飛快地在胸口畫著符號,但卻無濟於事,大量的白影子爭先恐後地擠了出來,有灰暗色的陰魂,也有微微發紅的陽魂,以及數不清的斑點狀影子,沫兒猜那些是花靈。有的影子瞬間不見,有的卻帶著強烈的陰氣在她身上穿梭盤繞。

沫兒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傻愣愣地看著。堂主朝空中揮動著雙手,試圖將他們全部抓回來,一個陰魂惡狠狠地咬住了她的手,雖不見有血出來,卻也疼得她縮回了手。

沫兒跳了起來——那些魂魄反噬了。堂主臉色蒼白,從木台上翻滾下來,一邊尖叫著試圖推開那些虛空的白影,一邊不甘心地叫道:“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她的容貌不停地發生變化,片刻之際,雞皮鶴發,蓬頭曆齒,已成了古稀之年的老嫗。

可是那些魂魄依然不肯放過她,特別是幾個陰魂,尖嘯著從她的身體穿過。她抖成一團,抬頭看到沫兒,眼淚露出祈求的神色,完全沒有了剛才的高傲。

一個陰魂麵無表情地捂上了她的嘴巴,另外一個拉住她的手臂,朝背後折去,使她的身體形成一個奇怪的姿勢,卻無法發出聲音。她眼淚汪汪地盯著沫兒,奮力一掙,從懷裏掏出一個東西,啪的一聲摔了沫兒跟前,一陣煙霧騰起,一個英俊的中年男子出現在沫兒麵前,伸開雙臂驚喜道:“好孩子!你長這麽大了。”

沫兒一怔,看著他似曾相識的臉,遲疑道:“爹爹?”

中年男子一臉殷切,叫道:“沫兒,快過來,讓爹爹抱抱。”

沫兒熱淚盈眶,卻沒有飛撲上去,而是朝自己的手臂狠咬了一口,從懷裏拿出一瓶群芳髓,學著堂主的樣子狠摔在地上——香味四溢,爹爹不見了,香木堂主佝僂著身體,縮得像一隻蝦米,沒牙的嘴巴一翕一合,微弱道:“救救我。”

又一聲雞鳴傳來,仿佛傳染一般,整個城中的雞都鳴叫起來,此起彼伏。幾個陰魂呼嘯而去,隻剩下躺在地上簌簌發抖的堂主。

沫兒恨極,跳腳大罵道:“你這個醜八怪!禍害這麽多人,臨死了還想迷惑我!”恨不得上去狠踹幾腳,可見她已經如狂風中的秋葉,一腔火怒無處發泄,狂叫著將那些個木龕全部推倒。

一聲笑聲傳來:“還不累啊?今天正好要趕做一批香粉,就交給你啦!”婉娘帶著文清出現在門口。沫兒一口氣鬆下來,一屁股坐到地上。還未及開口,外麵傳來一陣腳步聲,伴隨著吆喝:“圍住了!”“不要亂碰其中的東西,小心機關!”跑步聲、驚叫聲響成一片,聽此動靜,好像是官府的人將此處圍了起來。

文清見沫兒一臉血汙,手上還在滴血,慌忙過來拿出手絹包好,看看地上躺倒的堂主,關切道:“誰家的老奶奶暈倒在這裏?”走上去便要扶起。

沫兒一把拉過,氣呼呼道:“哪裏是老奶奶?她就是冥思派的堂主!小心著了她的道兒!”文清將信將疑地站到一邊,還不住伸頭張望。

婉娘站在黃三麵前,凝視良久。沫兒突然想到,帶著哭腔道:“三哥死啦!”文清大驚,三步並作兩步跑了過去,拉著黃三的胳膊叫道:“三哥!”

黃三仰身向後倒去。文清一聲驚叫,猛竄過去彎腰接住,慢慢將黃三放下,放聲大哭。婉娘歎道:“何苦呢。”

三人注意力都在黃三身上,沫兒覺得後麵有些異樣,回頭一看,香木堂主不知何時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正朝著婉娘嘿嘿地陰笑。

婉娘幽幽地歎了一口氣,道:“堂主,黃三死了,你當真一點也不難過嗎?”

堂主嘎嘎地笑起來,破鑼般的聲音尤其刺耳,“死就死了,他願意的。”

婉娘卻沒笑,黯然道:“他願意的……這麽簡單一句話,就打發啦。十年,他遭受失語、失魂之痛,將容貌表情也送與了堂主,竟然連堂主的一滴眼淚都賺不回。三哥,若是你還活著,你還願意再為她這麽做嗎?”黃三靜靜地躺著,雙目未閉,表情栩栩如生。

堂主冷冷道:“我從來沒叫他愛我。哼,他不過貪圖我的美貌罷了。”

婉娘苦笑道:“堂主這份自信,真是人間少有。”

堂主滿臉的褶子**著,昏黃的眼睛透出兩點惡狠狠的亮光來:“真沒想到,我香木竟然栽在你這個小丫頭手裏。”

婉娘微笑道:“在堂主麵前,我還是個小丫頭,可是在他們麵前,我可是聞香榭的老板娘。”

堂主猛喘了幾口氣,彎腰扶住旁邊的一個木龕,道:“你在哪個環節做了手腳,這些魂魄竟然在卯時反噬?”

婉娘垂頭低聲道:“我跟您學了製作香粉,這十年也自己摸索了一些技法。今晚祭台啟動的六個陽魂中,有一個是群芳髓的幻象。”沫兒突然明白過來。於靜失魂,早半月前已經治愈,今晚卻仍看到了籠著玉珠串兒的於靜陽魂。

堂主沉默片刻,用手指輕叩木龕,冷笑道:“很好,很好!我待你不薄,為什麽這樣對我?”

婉娘正視著堂主,緩緩道:“不錯,我不是個明是非的人,也不圖流芳百世,造福於民,誰對我好,我便對誰好。可是十年前一事,我實在百思不得其解。那麽多人家破人亡,那麽多魂魄難入輪回,為的就是堂主你永葆青春。你也說過,萬物有靈,眾生平等,憑什麽你一人要眾多花靈因此受煎熬,人魂不得安生?”

堂主的牙齒咯咯作響,下巴**,憤憤道:“你嫉妒我!你嫉妒我!”

婉娘憐憫地看著她,輕聲道:“好吧,你說嫉妒便是嫉妒吧。”

堂主輕撫發鬢,下巴高高揚起,挺直脊背欲優雅轉身,未及轉完便猛咳起來,彎腰撫胸,佝僂龍鍾之態盡顯。等咳嗽完畢,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上下打量自己,伸出狀如枯木的雙手放在麵前,睜大眼睛反複看了又看,又疑惑地拍拍自己的臉頰,捏著鬆弛的皮膚,一聲驚呼,臉色突變,淒厲地叫道:“你為什麽不殺了我!”

婉娘眉頭微皺,無可奈何地看著她,歎道:“堂主,美貌就這麽重要嗎?若不是你……妄圖走捷徑,以你的修為,早就是一個美貌女子了。”

堂主雙手扶著一個木龕,絕望地張著嘴巴,無聲地喘息了片刻,瞪著婉娘,一字一頓道:“也是,十幾年不見,一個粗蠢的丫頭竟然變成了個清麗女子。哈,說起來,你和那個賤人還真有點相像呢。”

婉娘疲倦道:“堂主,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

堂主咯咯地笑起來,手舞足蹈道:“休息?你報了官,要我怎麽休息?”

婉娘無言地看著她,然後拉過怒目而視的沫兒轉身走了幾步,回頭道:“謝謝堂主多年前對我的教導。我散了你身上的魂魄和戾氣,卻沒有傷害你的本源。你好自為之。沫兒,我們回家啦。”

堂主喘著粗氣,嘎嘎笑道:“這麽說,我還要感激你不成?”

婉娘置之不理,拉起文清和沫兒就走。沫兒回頭,不屑地“呸”了一口。堂主臉色出現一絲悔意,叫道:“不要走!”

婉娘略一偏頭,道:“堂主還有何事?”

堂主不甘道:“你們……”見文清滿臉淚痕瞪著自己,頓時有些氣短,隨口道:“這一個小子,誰家的?”

婉娘淡淡道:“還能有誰?不過是被你害了父母的孤兒。”文清曾問婉娘關於父母的情況,婉娘隻說他父母生病去世,沒想到竟然死於非命,一時大腦一片空白,呆若木雞。而這個結果,也是沫兒沒有想到的。他一向自怨自艾,糾結於自己的不幸,卻原來文清同自己一樣。

每次沫兒難過時,都是文清守著他安慰他,可是如今見文清難過,沫兒卻想不出一句話來,隻有默默地看著他。

“咯咯咯,”堂主笑得渾身抖動,“是他們該死!害他們的是欲望,不是我!”

沫兒一步衝了上去,緊握著拳頭在她麵前晃了幾晃,終於忍住,咬牙切齒道:“看在你又老又醜的份上,我不打你。”堂主見沫兒黑漆漆的眼珠冷冰冰盯著自己,顯出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符的成熟來,驟然一愣,結結巴巴道:“易青,你……”

沫兒一拳打在旁邊的木龕上,厭惡地朝她腳前吐了一口口水,轉身就走,堂主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顫聲道:“易青,你不要走!”

沫兒見她心智混亂,竟將自己當作了爹爹,奮力一甩衣袖。堂主站立不穩,往前跌撞了兩步才穩住身形,回過神來,見沫兒身形雖然瘦小,但脊背挺直,頭頸高昂,眉宇之間的冰冷與當年的易青極為相似,不覺癡了。

沫兒又羞又恨,朝她齜了齜牙,跳起來叫道:“醜八怪,害人精,怨不得我爹爹不喜歡你呢!”

堂主這次卻沒有反駁,任他痛罵,直到沫兒覺得無趣,自己走回文清身邊。堂主盯著他的背影,喃喃道:“他的魂魄……原來還缺他的魂魄……想不到,我英明一世,竟然被這小子蒙蔽了。”轉向婉娘厲聲喝道:“你給他用了什麽?他竟然能敵得過我的索魂吟!”

婉娘輕拍著文清的肩,回頭燦然一笑,道:“除了群芳髓,我真沒有其他的東西。當年你的索魂吟沒能迷惑住他的爹爹,今天也照樣沒能迷惑住他。”

堂主失神地呆坐在木台上,垂頭不語。

門哐當一聲被撞開了,一個少年飛撲進來,一把抱住沫兒,連哭帶笑道:“沫兒,沫兒!幸虧你沒事!”沫兒嗬嗬傻笑,與小五緊緊抱在一起。

幾個強壯男子一擁而入,前麵一個短須高個,卻是老四,走到婉娘身邊行了一禮,轉眼看見沫兒,尷尬地一咧嘴巴。婉娘點點頭,朝木台示意,後麵幾個身著官府皂衣的男子手持刀劍,飛快將堂主圍了起來,銬上了鐵鏈。

堂主麵無表情經過婉娘身邊,猛然回頭,嘿嘿一陣冷笑,眼神爍爍,在昏暗中猶如兩盞鬼火。婉娘平靜地迎著她的目光,目送她走遠。

老四背上了黃三,幾人在婉娘的帶領下走出房間。天色微亮,淡淡的炊煙飄**,偶爾傳來犬吠聲和咯咯的雞鳴聲,給清冷的空氣增添了暖意,不知誰家調皮的孩子放起了炮仗,劈啪的響聲傳導出年的意味。

沫兒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小五麵帶慚色,欲言又止,沫兒如同大人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膀,兩人相視一笑,與文清三人並肩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