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這麽一耽誤,到了天津橋已經辰時中,暗香館的花舫早已駛過,隻能順著洛水模糊看個影子,很是讓人喪氣。公蠣便在洛水濱遊玩了一番,中午隨便買了幾個大肉包子吃過,順著人流,不知不覺來到北市後麵的大馬圈裏。
大馬圈原是前朝飼養禦馬之所,形狀如同葫蘆,肚大口小,前麵的入口同北市街道相連,後麵是兩個寬敞的圓形場地。大唐之後,禦馬苑遷至上東門外,將前院改成了騾馬市場,常有一些粗聲大氣的騾馬販子在此處盤踞,閑暇之時,便喝酒賭錢,時間久了,後院竟成了聚眾賭博之所,烏煙瘴氣的,官府時不時來驅趕一下。
當日公蠣同胖頭一起時,胖頭雖然愚笨,但一直牢記“不得貪酒賭博”的家訓,所以公蠣雖然心癢,也隻好依了胖頭,這個地方竟然是一次也不曾來玩過。今日獨自一人,沒了勸阻,自然禁不住**,打定主意隻是瞧瞧熱鬧,絕不染指。
公蠣徑直來到後院。一入院門,頓覺人聲鼎沸,比北市還要熱鬧,骰子聲、叫好聲、騾馬嘶鳴聲同汗臭味、尿騷味、馬糞味撲麵而來,像一張忘了留白的拙劣畫作,雖然粗俗,卻充滿了活力。
入口這家,店麵大些,裝飾的也還不錯,又有近水樓台先得月之勢,中間擺著五張長條桌,桌桌都圍得水泄不通。就近這張桌子,七八個男子,年齡從二十歲到四五十歲不等,一個個睜大眼睛盯著中間的台麵,齊齊地揮舞著手臂吆喝:“大!大!”“小!小!”中間一個滿臉橫肉的胖子,赤膊站在高腳凳子上,揮舞著一把長尺子,眼睛瞟著周圍的動靜,叫道:“還有人押了沒?不押就開了!”
公蠣踮著腳尖,正朝桌麵上張望,胖子熱情地叫道:“來來來,那位公子,今天開門紅,來試試您的手氣!”說著毫不客氣地用尺子將周圍的腦袋撥開,給公蠣留出一個空位來:“往這兒看,說的就是您哪。我瞧您今日印堂發亮,滿麵紅光,一看就是個發大財的主兒!趕緊押!不等不候,即時開盤!”
公蠣故作優雅地朝著胖子和周圍的人點頭微笑,其實捏著銀子的手心早已出汗。胖子鼓動了一陣,見公蠣仍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又轉向了旁邊一名眼睛細長的中年馬夫,將剛才的說辭變換了說法重複了一遍。
一個光頭胖臉的健壯男子,穿著一件開懷汗衫,露出一身的腱子肉,頭上頂著一隻禿毛八哥,擠進來道:“到底開不開?不開我去別家押了!”旁邊一人笑道:“魏和尚,你這是又去哪裏發財了?”另一人道:“你那裏近日又有了什麽有趣兒的東西?”
魏和尚大咧咧道:“有趣兒的東西多了,就怕價格你出不起。”
那人熱切道:“都有什麽?說來聽聽?我買不起,我推薦買得起的去呀。”
魏和尚翻了一個白眼,道:“突厥席蛇,翅膀比刀刃還鋒利,你見過沒?還有疍民捉的一隻鳳頭龜,人說快要成精了呢。”眾人笑道:“吹牛!要成精了還能被你捉住?”
魏和尚鄙夷道:“你們這些人,見過什麽珍禽異獸。”拉拉手上的細鏈,得意道:“給你們見識一下。小鳳兒,給爺們唱個小曲兒!”
禿毛八哥拍拍翅膀,果然唱了起來:“奴家今年一十三,豆蔻初開無人管……”卻是些不堪入耳的豔詞俗曲。眾人哄堂大笑,連聲叫好,一曲終了,又起哄叫再唱一個。
周圍賭博的人都被吸引了過來,胖子怒了,罵道:“魏和尚,你是不是存心搗亂?”
魏和尚忙製止了禿毛八哥,衝圍觀者道:“下注下注!你們哪個出得起銀子,我讓小鳳給你們唱專場!”又衝著胖子賠笑道:“我押小,押小。”連聲催促胖子開盤,胖子隻不理他。
中年馬夫隨隨便便丟出一錠十兩的銀錠來,道:“押大。”胖子馬上鼓掌道:“老哥好闊氣!這就開了!”
公蠣見他神態從容,隻當他有經驗,忙摸出三兩碎銀跟著丟過去:“我也押大!”
馬夫回頭看了一眼公蠣,公蠣忙擠出一個笑臉。
賭盅打開,果然是大。周圍頓時上演眾生百態相,欣喜若狂的,捶胸頓足的,呆若木雞的,憤憤不平的,甚是好玩。特別是那個魏和尚,歪嘴斜眼對著中年馬夫和公蠣,十分懊惱。
公蠣的銀子瞬間翻了好幾番,自然喜不自勝,躍躍欲試,叫道:“再來再來!”
胖子口沫飛濺,如同唱戲一般高聲叫道:“來來來,豔陽高照,財源廣進!苦讀十年,莫若一把押中!一次押中,一年吃喝不愁!”
公蠣贏了一把,更被撩撥得難以自持,不過他還是留了個心眼,每次隻押二三兩,而且隻跟著馬夫,他押哪個自己便押哪個。
那馬夫倒真是個人物,一連幾場,場場押中,公蠣的荷包頓時鼓了起來。魏和尚原本同馬夫對著幹,後來也乖乖地跟著押。
公蠣來賭場之前,原本暗下決心隻玩三場,如今賺得個缽滿盆滿,哪裏能收得了手。其間馬夫和魏和尚不知何時離開,公蠣已經贏得忘乎所以,拿出剛贏取的兩個十兩大銀錠,憑直覺押了小。
這一把下去卻傻了眼,大銀錠瞬間又成別人的了。胖子唱歌一般道:“金腿銀胳膊,能掙能哆嗦!公子天庭飽滿地格方圓,一看就是財氣極旺的!下一把押大押小?”
公蠣腦袋一熱,將荷包一把扯下拍了上去,叫道:“全押了!還是小!”
胖子眉開眼笑,伸出大拇指道:“爽快!”三下五除二開了盤,卻是個大。胖子麻利地將荷包抖摟幹淨還給公蠣,小眼睛溜溜地盯著公蠣腰間的螭吻珮:“有輸才有贏!男子漢大丈夫輸得起放得下,繼續繼續!”
幾個剛跟著公蠣押小的漢子罵罵咧咧起來。公蠣輸紅了眼,恨恨道:“邪了門了,我就不信這次還不開小!”扯了螭吻珮便要往桌上拍。恰在此時,隻見眼前一花,一個瘦瘦弱弱的小孩子忽然飛落在賭桌上,倒把公蠣嚇了一跳,上麵的賭局碰得亂七八糟,接著一個粗壯的半老婆子扒開人群,高聲叫罵道:“耀宗你作死哩!老娘給你帶孩子,你竟然又來賭!”撲過來拎起公蠣身邊一個矮瘦男子的耳朵用力一擰。
桌上的孩子看起來有五六歲,麵黃肌瘦,手腳纖細,頂著一頭黃毛,也看不出來是男孩女孩,吱吱啦啦哭聲有氣無力的,像隻久病的小貓。胖子臉色一沉,道:“錢串子,有事回家鬧去,我這做生意呢!”
那個叫“錢串子”的婆子斜了胖子一眼,嘴裏隻管罵矮瘦男子:“賭賭賭!賭你爹的臉!你那個天殺的婆娘,去洗個衣服洗了兩個時辰,把個病怏怏的丫頭丟我這裏,一家子死吃活埋的,打算累死老娘哩!”
原來這男子家就住在大馬圈後麵,叫做錢耀宗,名字雖然響亮,但百無一用,力氣活幹不動,生意做不來,讀書也是個半吊子,之前外出求學多年,也沒學出個名堂來,隻能依靠祖上幾間低矮房屋的微薄租金過活。老娘錢串子性格強勢,同他媳婦不對付,偏又生了個丫頭,於是天天找茬兒罵人。錢耀宗先還乖乖聽話,後來索性破罐子破摔,有點錢便過來小賭一把,被老娘抓了就乖乖回去,這戲碼已經演過多次。
錢耀宗也不強嘴,齜牙咧嘴捂著耳朵,一手將孩子揪起來,衝胖子賠著笑臉道:“對不住,我不玩了。”像拎小雞一般,提著丫頭的衣領低頭弓腰跟著老娘回去了。
這麽一鬧,公蠣冷靜了許多,想起胖頭當日說過,賭博最是沾不得的,贏了想再贏,輸了想撈本,頓時懊悔不已,收了螭吻珮,趁機擠出人群,垂頭喪氣地離開了大馬圈。
這一場賭局下來,已是晚飯時分。
當初好不容易在洛水裏采珍珠尋貝殼的,才得了這麽些銀兩,一晌午工夫就輸了個分文不剩,公蠣悔得腸子都青了。可是且不說明日,今晚吃飯住宿如何解決,難不成真腆著臉回忘塵閣去?
公蠣在周圍溜達了片刻,嗅到酒家的飯菜香味,更覺饑腸轆轆,實在無法,隻好慢慢朝敦厚坊踱去。
隻顧低頭懊喪,一下子同人撞了個滿懷,抬頭一看,卻是今日一同賭博的馬夫。
馬夫打量了他幾眼,道:“輸了?”
公蠣羞愧不已,點點頭。
馬夫的鼻子發出一聲“嗤”,瞟了一眼公蠣空癟的荷包,表情又是鄙夷又是憐憫,冷然道:“走吧,今晚我請客。”也不問公蠣情不情願,徑直朝旁邊一家裝潢不錯的胡人酒家走去。
公蠣遲疑起來。馬夫頭也不回,道:“這家剛從西域請來個大廚,做的紅燜羊肉味道極好,還有他家的手抓羊骨、香辣羊蹄、白水羊頭,配上外焦裏嫩的饢餅,可口之極。”
公蠣最不能抵抗的便是神都的美食,頓時涎水直流,厚著臉皮跟著去了。
這馬夫看著其貌不揚,出手甚為大方,除了上麵說的,還點了好幾個叫不出名的菜肴,樣樣都是公蠣喜歡吃的。而且這人也怪,吃得很少,話也不多,一點不似尋常馬夫口沫飛濺誇誇其談,自有一副高冷模樣。
吃人家的嘴短,公蠣為了表示熱情,無話找話說,但不管公蠣說什麽,他都不怎麽搭腔。大半頓飯下來,公蠣隻知他名叫常芳,洛郊人士,做販馬生意,其他再無多言。
公蠣正在抱著羊頭猛啃,常芳吃完,放下半個銀錠,說了句“你慢慢吃”,大踏步走了,留下公蠣滿臉油光對著他的背影納悶了半日。
常芳留下的銀子,小二結賬之後竟然還找回三四兩。公蠣喜出望外,看看常芳早已不見,在心裏默念了幾遍“我暫且用了,日後若有會麵之期,一定雙倍償還”,便剔著牙齒,心安理得地放入了自己的荷包。
小二過來給公蠣換新茶,旁邊幾個外地口音的男子七嘴八舌地詢問附近住宿的地方,小二回道:“您是要住貴的,還是實惠舒服的?我知道一家新開的堂館,叫做如林軒,臨著磁河,風景好,裝潢大氣,內裏幹淨,如今正酬賓呢,價格又便宜,一晚隻要八十文,包早餐,去北市去碼頭也方便。報我們老板的名字胡大,還能再打八折呢。您要不要瞧一瞧去?”
那食客將信將疑,公蠣倒心動了,忙問道:“哪裏?”
小二笑道:“人家有名額限製,去的晚可就沒了這麽便宜的了。”
在小二的指引下,公蠣順著街道,繞過北市,找到了如林軒堂館。
這個位置公蠣不常來,依稀記得以前是塊空曠的淺灘,稀稀疏疏地長著矮子鬆和丈高的蘆蒿,後麵便是平坦如鏡的磁河,因發生過幾次孩童溺水事故,所以人流稀少,相當荒涼。如今整理得花園一般,一所精美的方形院落,兩邊挖了人工溪流引入磁河活水,如同護城河一般剛好將院落環抱其中;溪流兩側種植了桃樹、垂柳,錯落有致的石堤後,還有各種不知名的花卉,散發出脈脈的香氣;一座厚重的拱形木橋通往大門,橋上每隔三步便掛有一個羊皮燈籠,溫煦的燈光照在波光點點的水麵上,甚有意境。
公蠣一看這個布置,心裏便覺得喜歡,剛走上木橋,便有一個幹淨利落的小夥計大聲笑著迎了出來:“第七位客官!客官是來住店?這邊請!”未等公蠣說話,夥計又道:“我家剛剛開業,今日正大幅優惠酬賓,第一批入住的客人可享受最低優惠價!您是不是胡大推薦來的?我可再給您打個折扣。”
夥計殷勤地將其領至大堂,道:“這地方稍微偏了一點點,好多人還不知道呢。公子要是住得滿意,幫我們多宣揚宣揚。”果然客人不多,隻有幾個相貌儒雅的青年男子帶著如花美眷散坐在靠窗的位置小酌聊天,一副悠閑自在的模樣。
整個院落的房屋全部由厚重的原木建成,牆壁上掛著一些西域風情的獸頭、麵具、刀劍以及刀法渾厚的石人雕像作為裝飾,古樸之中透著幾分豪放,頗具特色。
交付了定銀,夥計領著公蠣來到“聞天”號客房。
聞天房不大,裝飾風格同大堂大致相似,不過擺件更加精美,帳幔、窗飾用料也足,瞧著很是舒服。
公蠣不由狐疑:這等裝潢的客棧堂館,在洛陽城中,一晚最少三百文;這家這麽便宜,別是圈套吧?
小夥計仿佛知道他想什麽,口齒伶俐道:“客官放心住,我們明碼標價,絕不欺客。一晚八十文,含早餐,另打八折。”又道:“也就前九名客官才是這個價兒,之後再來,便要恢複原價,連位置最差的房間都要五百文呢。”
公蠣滿心歡喜,張嘴欲問細節,夥計一咧嘴,從門後摘下個雕花木牌來。牌子正中,密密麻麻地刻著幾行小字:幾時供應熱水,幾時供應早餐;中午哪些菜式免費或者打折,後園可觀看什麽風景,以及幾時至幾時可免費觀賞歌舞表演,哪日有胡人雜耍等等,幾乎將公蠣想要問的話全部解答了。
公蠣大喜,道:“這個方便。”見一個羊脂玉聳肩美人瓶,裏麵插著一枝薔薇花,便伸著鼻子去聞。
夥計在一旁麵帶微笑,躬身道:“您要有什麽吩咐,隻管拉鈴叫我即可。”指了指門後的細繩。公蠣嘴裏應承著,眼睛隻管盯著屋內的擺設爍爍放光,隻覺得地麵上的落地仙鶴銅燈、雙鳳根雕臉盆架,桌子上的文房四寶、麒麟小香爐,以及房間床與坐塌之間的紅木擱架上高高低低的玉瓶、陶器等玩意兒,個個精致。
公蠣一邊心中估價,一邊暗記人家的布置,思忖回去將自己的房間也按照這個樣子再重新布置一番,才叫文雅奢華。又見擱架下端一個不起眼的格子上,擺著一個陶泥做的梅花鹿,旁邊站了個團手作揖的抓髻娃娃,笑眼彎彎,憨態可掬,十分有趣兒。公蠣一下子想到胖頭,忘塵閣若進了這種貨物一定好賣,又想起小妖定會喜歡,忍不住問道:“這個好玩,是從哪裏購進的?”說著伸手去拿那個抓髻娃娃來瞧。
娃娃墜得公蠣的手臂一沉,小夥計忙上來托公蠣的手。原來它外表看起來像是陶泥,卻是實心金屬做的,十分沉重。
公蠣掂了掂,道:“鐵的?還是銅的?”
小夥計賠笑道:“這個小的可不知道。客棧裏這些東西,都是我們掌櫃精挑細選得來的,具體在哪裏買、什麽材質,真的不清楚。”
公蠣裝內行道:“看起來進價不菲。”
小夥計哈腰道:“正是呢。公子好眼力。”
公蠣還想再問,又有客人入住,夥計簡單交代了幾句,慌忙招呼客人去了,公蠣隻得作罷,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溫水澡,一覺睡到了大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