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引兒針 (一)

初夏的正午,正是北市最為熱鬧的時分,人流如織,車馬轔轔,淩亂而有序。那些討價還價的人群,琳琅滿目的貨品,整齊的船工號子,飄揚的招牌酒旗,還有濃鬱的酒肉香味夾雜著裝滿貨物的馬車粼粼而過帶起的淡淡塵土味,從視覺、聽覺、嗅覺等不同的方位撞擊著人的感官,喧囂之中透著一股世俗的安詳。

沒有人留意到站在街頭感慨萬千的公蠣。洛陽太大,每日上演的悲歡離合太多,區區一個公蠣的來去,即使是最為熟悉的人,也隻不過存在於他們幾句口頭的念叨而已。

自那日賭氣離開洛陽城,已經過去整整三個月。公蠣終究還是耐不住寂寞,二十天過後,心頭平靜下來,便開始回味洛陽的美食;一個月後,他連那個愛嚼舌頭的李婆婆都覺得有些想念了;到了這幾日,他恨不得插翅飛到洛陽去,不為其他,隻為嗅一嗅街頭熟悉的味道,看一看街上喧鬧的人群。

可是不僅畢岸,連胖頭也像是忘記了他一般,沒有一人哪怕來城外洛水吆喝一聲,給他個回去的台階。

清風吹來,對麵望潮酒家肉菜香味四溢。沒離開洛陽之前,公蠣可是這裏的老主顧,對他家的菜式最熟悉不過。

公蠣忘了罵胖頭,捏著手頭剛用珍珠換來的五兩碎銀子,一頭朝著望潮酒家奔了去,隨便挑了一個空位坐下,吞著口水拍桌叫道:“點菜!焦炸如意骨,蔥燒羊肉,紅燜肘子,再來一碟鹵肥腸……”

他家跑堂的夥計,名字喚作石頭,是個憨厚老實的小夥子,一回頭看到公蠣,麻利地走過來,熱情招呼道:“幫你打包送到府上?”

公蠣覺得石頭問得實在多餘,道:“不用,就在這裏吃。快點上。”石頭卻站在那裏不動,眼睛時不時朝他臉上一溜,也不去傳菜,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公蠣催促道:“快去快去,少不了你的。我還有正事兒呢。”

石頭詫異道:“不是,公子,您剛吃過呀,就坐在那個位置。”說著朝臨窗一個空位一指,撓頭道,“才過了一盞茶工夫,這麽快又餓了?”

公蠣感覺莫名其妙,道:“你胡說什麽?怕我不給錢不是?”

一個年紀大的老夥計剛好走過,打斷道:“公子莫怪,他認錯人了,我這就給您上菜去。”拉了石頭快步走了,一邊走一邊訓斥:“客人要什麽你上什麽便是,多嘴什麽?”

公蠣耳力驚人,兩人已經走到後堂,公蠣還依稀分辨出石頭不服氣的嘟囔聲:“不對,剛才他明明已經吃過了……一模一樣的打扮,怎麽可能認錯?”

美食麵前,什麽煩心事都沒有了。公蠣風卷殘雲一般,將四個菜吃得一點不剩,若不是石頭看著,恨不得將湯汁也舔幹淨。

今日陽光明媚,一如公蠣的心情。若是銀錢充足,洛陽的日子是十分愜意的:早上在沿著洛河柳堤散步,順便吃兩籠王小二家的小籠包;上午在胭脂巷逛上一逛,瞧一瞧前來選購胭脂水粉的各色美女,偶爾湊上去搭訕幾句;中午在附近的酒肆點幾個小菜,喝一壺小酒,下午便在就近兒的客棧美美地睡上一覺。雖然沒了胖頭陪著稍有些寂寞,但公蠣自己也說,“神仙也不過如此”。

可惜這種神仙般的日子不過五日,公蠣便不得不從洛陽最豪華大氣的天炎酒樓搬了出來——手頭隻剩下五兩碎銀,還不夠一晚的住宿費,若是繼續住下去,隻怕明天便要被痛毆一頓趕出來了。

不過公蠣也不覺得難過。日子麽,錢多有錢多的活法,錢少有錢少的活法,開心便好。

公蠣在天炎美美地吃了早餐,結完賬,直奔天津橋而去。昨日他聽聞今日有暗香館的花舫出遊,天津橋自然是最佳觀賞地點。

不料順著正在修葺的立行道輔道剛走不過二裏,前麵十字路口熙熙攘攘,擁堵不已。公蠣本想繞道,但見人人往裏擠,不住有人打聽“挖到什麽了”,疑似前麵挖到寶物,頓時好奇起來,三下兩下,擠進了內圈。

十字路口已經被布條圍了起來,中間十幾個工匠手足無措,守在一堆破了的瓦罐前,麵如土色,顯然不是什麽好事。

聽周圍人的議論和幾個匠人的嘟囔,公蠣大概明白發生了什麽。

立行道是北市連通立行坊的交通要道,每日馬車粼粼,地麵損毀嚴重,官府便組織人對主道進行翻修擴建,隻留了一側的人行過道通行。今日一早,幾個工匠按照施工要求,在十字路口擴展道路,不小心挖出幾個瓦罐來。工匠們以為是什麽寶貝,便想打開私分,誰知道啟開瓦罐,裏麵竟然裝著一個死人的頭顱。

連續打開幾個,無一例外,全部是頭顱。幾人嚇得夠嗆,忙去報告了監管道路修葺的工部小吏,小吏到底有些經驗,一邊派人報官,一邊自己扯了布條將發現瓦罐的位置圍了起來,免得圍觀的人破壞現場。

周圍有看熱鬧的,大聲詢問中間的匠人:“喂,一共幾個?”

一個膽子大的黑壯匠人回道:“六個。”

“都是些什麽人?”

黑壯匠人手裏拄著頭,沒好氣道:“我哪裏知道?你自己過來問問它們。”周圍人起哄起來,有人七嘴八舌地問,便有人自作聰明地回答,一時間議論紛紛,氣氛高漲。

公蠣瞧著那些瓦罐口不大,正在琢磨死人腦袋是怎麽被塞進去的,隻見對麵人群分開,一群捕快飛跑過來,將匠人及瓦罐團團圍住,並開始驅散圍觀的人群。

有熱鬧哪能不看,公蠣東繞西拐,爬到一處拆除一半的牌坊台基上,剛好將下麵的情形瞧得一清二楚。

為首捕頭打扮的認真查看了瓦罐及周圍,詳細問了經過,經不住監工小吏的哀求,招呼幾個仵作道:“先收拾回去,細細勘驗,莫要誤了這裏的施工。”又囑咐監工小吏:“發現異常及時報告。”

而其中一個年紀大的仵作卻遲疑起來,攏手在捕頭耳邊竊竊私語了一番,捕頭遲疑片刻,道:“就按你說的辦。”

不知不覺大半個時辰過去,圍觀的人漸漸少了,隻剩下遊手好閑者興趣不減。

公蠣惦記著花舫,正準備離開,卻見阿隼急匆匆過來了,後麵跟著一個人,那人頭上一頂寬簷帷帽將臉遮得嚴嚴實實,公蠣還是一眼便認出了,正是畢岸。

公蠣下意識伸手想打招呼,但剛伸出手便喪氣地縮了回來,將半個身子藏在一位圍觀者的身後。

一看到畢岸,便不由想起蘇媚;一想起蘇媚,便想起玲瓏——關於玲瓏,公蠣說不上是什麽一種心境,有痛心,有難過,但更多的是一種茫然,仿佛她隻是夢中出現過一般,縹緲虛無,無論溫柔多情還是凶狠惡毒,都如此不真實。

捕頭行了禮,將情況一五一十告知阿隼。阿隼點頭道:“知道了,你在旁邊候著即可。”

畢岸一言不發,先仔細查看了幾個瓦罐,然後在一片狼藉的工地四周走了一圈,標出四個位置來,低聲同阿隼道:“封鎖周圍現場,再找幾個人來,同匠人在這四個方位開挖。”

阿隼依言,叫了幾個圍觀的看客,連同匠人分成四組,分別在標記位置開挖。公蠣夾在人群中,撿了一根樹枝,裝作幫忙,隻是躲著阿隼和畢岸。

不一會兒,隻聽正東方向的匠人叫道:“這裏也有瓦罐!”公蠣一愣神,一腳踩進了鬆軟的泥土中,拔出腳來,卻見下麵一根細細的小骨頭,像是孩童的臂骨,登時嚇了一跳,忙躲到人群後麵去。

很快,四個方向都挖出了瓦罐。有的已經殘破不堪,同泥土砂石結在一起,有的卻完好無缺。瓦罐內部的泥土呈現青黑色,同普通的泥土不同。

清理出來的瓦罐足有二十幾個,依畢岸的指示,按照原方位擺放在道路正中的空地上,剛好中間一堆,四角分別一堆。

公蠣對正中那堆瓦罐尤其好奇,強壓住心頭的害怕,從人叢中伸著脖子觀看。果然,正中六個瓦罐,有大有小,式樣各異,有粗陶的,有細釉麵的,也有農家用的紅泥土罐;裏麵裝著六個小小的頭顱,有的不過比拳頭大些,囪門甚至尚未閉合,竟然是嬰兒頭顱。而且這些孩童顯然不是同時死亡,有兩個已經骨化,一個似乎年代更早,朽得隻剩下灰白的天靈蓋。

畢岸戴上手套,將頭顱一個個捧了出來,瞧了又瞧,又取出一塊黑黝黝的磁石,在囪門位置晃了幾番,低聲道:“尋常案件,交由洛陽縣府承辦即可。”

阿隼似乎有些不信,吃驚道:“尋常案件?”但他顯然沒有質疑畢岸的習慣,馬上轉臉向旁邊垂手而立的捕頭,威嚴道:“尋常案件,你等查案便是。”

捕頭瞧著阿隼的臉色,小心翼翼道:“大人能否給些提示?”

阿隼看了畢岸一眼。

幾個捕快圍近,畢岸頭也不抬,低聲道:“死者為女童,最小的不足一歲,大的兩個不超過八歲,針紮致死,正中瓦罐埋的是頭顱,其他四個方位,分別是四肢。”

一個捕快似乎不信,跑去旁邊一個已經破損的瓦罐內翻弄,果然翻出一條纖細的大腿骨來,腿骨關節處,一根細細的鐵針已經鏽成黑色,頓時失聲叫了起來。

畢岸繼續道:“頭顱麵朝西,南為左臂,北為右臂,西為左腿,東為右腿。”

旁邊的匠人聽不到,公蠣卻聽得一清二楚,不禁驚愕。一個略帶稚氣的年輕捕快沉不住氣,小聲道:“這些孩子年齡尚幼,同凶手有什麽深仇大恨,被害之後還被肢解?難道是……”他信心滿滿道:“肯定是連環殺人案,作案手法一致,是一個人所為。”

畢岸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重複道:“尋常案件。可以並案查處。不過絕不是一人所為。”

捕頭遲疑道:“這種手法,可不像是尋常的凶殺案。”

畢岸道:“統查五年來城中失蹤的女童,確定女童身份後,重點查其親友。”

捕頭的眉頭猛地皺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麽,倉促地道了句感謝,接著便招呼捕快和匠人,要將周圍的土地仔細翻查一遍,不能漏過任何蛛絲馬跡。

畢岸的眼神若有若無地朝人群中瞟了一眼,公蠣嚇得往人身後一躲,等他同阿隼走了,這才溜出來,繼續往天津橋趕去。

阿隼同畢岸並排走著,過了良久,終於忍不住道:“龍掌櫃回來了。”

畢岸嗯了一聲。阿隼想起他鬼鬼祟祟、躲躲閃閃的樣子,不禁啞然失笑,道:“呸,瞧他那個樣子。”

畢岸嘴角也泛出笑意,道:“不用理他。”

阿隼回頭朝公蠣走的方向看了看,不無擔心道:“要不要派人跟著?”

畢岸大步向前走去,道:“不用,免得打草驚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