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公蠣就這麽信使神差地過上了神仙般的美好日子:早上一醒過來,便有美味可口的早餐供應;一推門出去,便是風光旖旎的磁河,或可沿著柳堤散步,或臨河垂釣,順便欣賞河邊練習管弦樂器的幾個美人兒;到了中午,專點那些個特價的菜式,配上店家自釀的米酒,幾十文錢便吃得心滿意足;午後美美地睡上一覺,然後去看大堂的歌舞表演,順便混些免費的茶點,連晚飯都省了。

這家如林軒著實厲害,雖然客人不多,但菜肴精致,服務一流,最妙的是,免費提供的歌舞彈唱、魔術雜耍、馴猴鬥蛇等,日日不帶重樣的。公蠣原本是個不入流的小混混,哪裏見過如此精美的表演,隻覺得從服裝到舞姿,從眉眼到手勢,無一不美到極致。且這裏還有一個好處,不管住宿者是風流倜儻的少年公子,一擲千金的豪爽富豪,還是精於計算的小商小販,夥計們皆一視同仁,絕無一絲歧視;居住者之間也不曾有人仗勢欺人或者高高在上之態,個個和善而客氣。看歌舞時,那些腰纏萬貫的富豪們紛紛將身上的金玉配飾、櫃房飛錢等往台上撒,公蠣先還訕訕臉紅,後來發現並無人在意,便厚著臉皮隻管叫好了。

唯一讓公蠣覺得小有不爽的,是後來的兩位客人。第八位是個高大肥胖的男子,夥計稱他叫“冉老爺”,此人聲音怪異,須發皆白,但圓胖胖的臉上一絲皺紋也沒有,且蒼白之極,仿佛多年不見天日,如同一團發開了的白麵團,看不出來有多大年紀。他獨自住在如林軒最大的客房“昊天”房內,公蠣瞧著,裝潢布置都遠比自己的聞天房豪華。第九位客人更讓公蠣不待見,竟然是那日賭錢時被老娘拎著耳朵罵的矮瘦男子錢耀宗,還帶著他家那個病懨懨的小丫頭,就住在公蠣隔壁,每晚都要吱吱啦啦地哭上幾陣,煩得要死。最過分的是,自從錢耀宗入住之後,店裏提供的免費點心、小菜幾乎被他包圓,公蠣又丟不下臉麵同他去搶,甚是鬱悶。

這日中午,公蠣來到餐區,發現自己經常坐的那個小圓桌被錢耀宗給占了。

他家丫頭癟著嘴,皺著臉,像個小雞子一樣蜷縮在矮榻上。錢耀宗狼吞虎咽地扒拉著麵前的小菜,嘴裏道:“二丫乖,趕緊吃,這些免費哩。”

客人漸多,距離櫃台較近、方便去拿免費點心的地方已經坐滿,隻剩錢耀宗這桌還有一個座位。公蠣心中很是不滿,卻不好發作,上前領了一碟點心,用力踢了一腳雕花木榻,盤腿坐了下來。

錢耀宗嚇了一跳,抬頭看見公蠣,諂笑道:“公子請坐,請坐。”他並未認出公蠣來,隻顧伸著脖子盯著櫃台,自言自語道:“不是說有兩份點心嗎?”

二丫拿起一塊糕,剛要往嘴巴裏放,忽然小臉鐵青,嘴唇發白,發出小耗子一般的哭聲,用手捂著肚子縮成一團,手中的糕兒自然也掉在了地上。

錢耀宗不去理會女兒,卻忙不迭地撿起了糕,吹幹淨放進嘴裏,一邊砸吧一邊埋怨道:“你別糟蹋食物呀。”

公蠣一向不喜歡小孩子,見二丫痛苦不堪,巴不得錢耀宗趕緊帶了孩子離開,忙提醒道:“喂,她怎麽了?”

錢耀宗伸了伸脖子將糕兒咽下,換了一副笑臉道:“沒事,過會兒就好了,老毛病。”

公蠣狐疑道:“小小年紀,什麽老毛病?”那邊夥計又端上來一盤牡丹餅,錢耀宗顧不上回答,一躍而起,端起空盤子撲到了櫃台上。

公蠣對他的行為嗤之以鼻,一甩頭發,故作矜持地整了整衣襟,正要起身去拿,二丫忽然睜開了眼,小聲道:“我……肚子疼。”

她長得同錢耀宗一點不像,眉眼相當精致,隻是瘦得皮包骨頭,薄薄的蒼白皮膚之下,細細的血管隱約可見,呈現一種發育不良的病態。公蠣隨手將麵前的糕兒推到她麵前道:“吃吧。”

二丫慢慢伸直了腰,朝他一笑,一雙眼睛清亮透徹,整個五官都靈動起來了。她細聲細氣道:“謝謝。”拈起一塊糕,小口咬著,另一手在下麵托著防止糕渣掉在身上,動作竟然相當優雅,一點也不似錢耀宗這般粗鄙。

公蠣不禁有些好奇,倒了一盞茶給她,道:“你叫二丫?幾歲了?”

二丫咽了食物,遲疑了一下,口齒清晰回道:“今年七歲。”

公蠣吃驚道:“七歲?”她看起來實在太過瘦小,公蠣以為頂多五歲。

二丫認真地點點頭,道:“是,我娘說了,等我過了十二歲,我就可以長很高了。”

公蠣心思還在那邊的牡丹餅上。牡丹餅已經發完了,錢耀宗死皮賴臉領了兩份,仍舊不走,抱著已經堆滿的盤子霸著櫃台,等待即將出爐的桂花糕。

公蠣有些氣惱,隻好安心坐下,有一句沒一句地同二丫聊天:“你叫二丫,那你是不是還有個姐姐?”

二丫嘟起嘴巴,歪頭調皮一笑,道:“你猜?”

公蠣道:“你姐姐叫大丫?”二丫笑得先仰後合,得意道:“才不是,我娘叫大丫,所以我便叫二丫。”

公蠣嗤道:“哪有這樣叫的。”

二丫緊張起來,偷偷朝錢耀宗的背影看了看,小聲道:“你可不許說出去。我爹爹最討厭人家提起這個。”

母親叫大丫,女兒叫二丫,且不說合不合人倫習俗,聽起來也奇怪。這個起名法兒公蠣還是第一次見到,心中甚是不以為然,但見二丫一雙眼睛骨碌碌亂轉,警惕中帶著一種同錢耀宗幾分神似的狡獪,頓時覺得這小女孩同她爹一樣討厭,不耐煩道:“你娘愛叫什麽便叫什麽,同我有什麽相幹。”

二丫看著公蠣的臉色,討好道:“這個秘密我可是第一次告訴別人。”接著衝公蠣甜甜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細碎牙齒:“您真聰明,比我爹爹能幹多啦。”她上下打量了公蠣的衣飾,讚道:“又幹淨又華麗,真好看。”

被一個小女孩這樣誇獎,公蠣不禁被逗樂了:“二丫也很漂亮。”

二丫歪頭將羊角小辮一甩,得意道:“我娘也這麽說。”這動作似乎帶動了身體的痛楚,她瞬間又抱住腹部,蜷縮了下去,額頭上很快沁出一層汗珠。公蠣不知如何是好,忙搖手叫錢耀宗:“喂,喂!”

錢耀宗回頭看了一眼二丫,嘴裏應著“馬上就來”,身子卻不挪窩兒,隻管霸著櫃台。

公蠣看不下去,自己端了一杯水遞到二丫嘴邊:“喝口熱水吧,放鬆一點。”二丫聽話地將腦袋靠過來,慢慢喝了兩口茶水。她也不知是什麽病,片刻工夫,果然症狀減輕,情況好轉。

公蠣扶了二丫坐直,道:“你哪裏不舒服?”

二丫微喘了一陣,細聲細氣回道:“我肚子疼。”

公蠣隨口道:“經常疼嗎?你娘怎麽不帶你去看郎中?”

二丫終究是個孩子,一旦不疼馬上恢複了活潑:“我娘會瞧病哩。她說等我再堅持幾年……”她扳著手指,“八歲,九歲、十歲、十一歲、十二歲,等我過了十二歲,就好了。”

公蠣瞧著她幹柴棍一樣的身體,心想定是得了絕症,她娘故意安慰她的,卻不揭穿,笑道:“那就好,你要多吃點,快點長高長大。”

二丫像個大人一樣,歎了一口氣,老氣橫秋道:“我也想多吃點,可是吃多了也會疼。這裏,還有這裏,”她在頭頂、小腹、後腰等地方拍動,似乎渾身上下沒有不疼的地方。

看來猜測得不錯,怪不得錢耀宗見怪不怪。公蠣見她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豎起拇指道:“二丫真是個堅強的好孩子。”

二丫扭動著身子,激動得雙眼發亮。

這孩子好像沒聽過別人好話一般,隨口誇一句就高興成這樣。公蠣跟著笑了起來,一眼瞄見她脖子上掛著紅繩編製的絲絡,順口讚道:“這絲絡打得真漂亮!”

二丫小心翼翼將絲絡拉了出來,嘬起嘴巴得意地道:“你看,這個才漂亮呢!”

絲絡下端,掛著一件飾品,前圓後尖,乍一看,像是什麽動物的牙齒,但上麵布滿均勻的環狀溝壑,尾端有回鉤,質地非骨非玉,潔白晶瑩。

公蠣第一次見這種造型的,伸手摸了一下,道:“這什麽東西?好別致。”觸之冰冷,微熱頓消。

二丫熱切道:“是吧是吧?我娘給的,要我一刻也不得離身。”說著眼睛朝錢耀宗一瞄。

公蠣覺得她的眼神,倒像是一直防著錢耀宗一般,便學著她的樣子壓低聲音,道:“我知道,要讓你爹爹拿了,他定然拿去賭了,是不是?”

二丫小下巴一揚,不以為意道:“我娘說,我爹要敢打這件東西的主意,她就殺了他。”

她說的很是自然,倒是公蠣小驚了一下,頓了一頓,道:“你娘一定很疼二丫。”

二丫拉著小辮子,低下頭嗯了一聲。忽又抬起頭來,小聲道:“其實我不叫二丫。我叫——”她瞄了一眼錢耀宗的背影,清晰地說道:“我叫玉姬。”

看來她很滿意這麽個名字,滿眼期待地看著公蠣。公蠣忙讚道:“這個名字好,比二丫好聽多了。”

二丫伸出細細的手指,拉了拉公蠣的衣袖,懇求道:“你以後就叫我玉姬,好不好?”

公蠣敷衍道:“哦哦,好,玉姬。”

二丫眉眼彎彎,笑得甚是可愛,但一見錢耀宗端著盤子回來,倏然收了笑意,眼皮耷拉,小臉緊皺,一副奄奄一息的樣子。

公蠣大感驚奇。二丫似乎看到他眼裏的疑慮,趁著錢耀宗閉眼狂嚼胡豆之時,突然朝公蠣一擠眼。

公蠣心照不宣,衝二丫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心想這個小丫頭蠻有意思。

錢耀宗吃完東西,用衣袖一抹嘴,道:“飽了!走了!”伸手去挾抱二丫。二丫扭動起來:“我自己走。”

錢耀宗也不管她,隻管打著飽嗝,衝著旁邊吃飯的人點頭哈腰地離開。

二丫慢慢站起來,挪了兩步,忽然小聲道:“大青蛇,你還來找我玩兒嗎?”

公蠣一口茶水噴在了麵前僅有的兩塊牡丹餅上。

——她看得見自己的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