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半夜裏,公蠣醒了。今日晚飯時陪江源喝了兩盅酒,如今口渴得難受,摸黑起床想倒些冷茶,誰知今天夥計偷懶沒有及時續水,隻倒出一杯底來。

喝了這一小口水,更覺嗓子冒煙。公蠣索性拿了茶壺,準備去大堂打些水來,剛將門拉開一條縫隙,忽聽外麵噗的一聲,門廊上掛的燈籠忽然滅了,接著隻見一個影子一閃而過,留下一股奇異的淡淡香味,依稀便是冉老爺。

公蠣這才注意到房間門竟然忘了閂,瞬間睡意全無,悄悄在門後站了一陣,這才悄悄探出半隻眼睛往外偷看。

果然是冉老爺,他緊貼著柱子,身上的衣服不知怎麽變成了同柱子一樣的紅色,若不是公蠣的眼睛在黑暗中更為適應,斷然難以發現此處還藏有一個人。

剛才公蠣房門的響動顯然驚動了他,他躲在柱子後麵良久,確定再無異動時,這才閃身出現。他身體雖然肥胖,走起路來竟然悄無聲息,簡直比公蠣在地麵上滑行還要安靜。

冉老爺卻徑直回了房間,再沒出來。

半夜三更不睡覺,搞什麽呀。公蠣嘟囔了一聲,去大堂打了茶水,一口氣喝了好幾盅,這才心滿意足地重新回房睡覺。

剛睡了一小覺,公蠣又被尿憋醒了。先還忍著,誰知誰忍越覺得尿急,竟一刻也等不得,隻好重新起身。

而離房間最近的茅房也有百十米遠,在後園的樹叢邊上。公蠣弓著腰,一溜小跑去了茅房,解下一大泡尿,這才覺得渾身舒坦。

正要起身回去,忽聽樹林裏一陣翻滾之聲,夾雜著喘息聲。公蠣探過牆頭一看,兩個影子糾纏在一起,正打得難分難解,但兩人都小心翼翼,似乎盡量不發出聲息。

半夜三更打架,真是閑得無聊,卻不想自己半夜三更圍觀打架更“無聊”。公蠣溜出茅廁,貓著腰往前湊了湊。

一胖一瘦兩黑影正貼身肉搏,撕、捶、踹、頂,摟抱在一起,在地麵上翻滾,所過之處花草倒伏。瘦些那個下手極快,拳頭揮得虎虎生風,但胖些的那個也不可小覷,躲閃騰挪,靈活之極。

仔細一看,胖子竟然還是那個神神秘秘的冉老爺。公蠣心裏對他又是厭惡又是畏懼,心裏想著要轉頭回去,腿腳卻不由自主往前溜,躲在一蓬荊棘叢後。

離得近了,覺得那個瘦子隱約有些麵熟。想了一想,忽然認出是那個賭場認識、曾請自己吃飯並饋贈銀兩的馬夫常芳。

常芳手裏握著一把火焰造型的小匕首,左突右刺的,也沒什麽用。而冉老爺猶如閃電附體,渾身的贅肉似乎都充滿了靈動,不僅躲過他的襲擊,很快連這柄小刀也奪了去;但常芳不甘示弱,三下兩下,又重新奪回;冉老爺再奪走,常芳再奪回,兩人摔跤一樣抱在一起,在原地轉了好幾圈,誰也奈何不了誰。

公蠣見荊棘叢中有條一尺來長、手臂粗細的枯木,偷偷用腳勾了過來,瞄準時機,趁著冉老爺抬腳之時,瞅準他落腳的位置丟了過去。

誰知冉老爺如同神助,一個擺動,腳落了另一邊,倒是常芳一腳踩在枯木上,身體失去平衡,冉老爺趁機腳下一勾,身體一壓,一拳打在了常芳門麵上。

公蠣懊悔地給了自己一嘴巴。眼見常芳無聲倒下,冉老爺騎在他身上,奪了小匕首,朝他胸部刺去,公蠣想也不想,抓起腳下一塊石頭甩了過去,不偏不倚,正中冉老爺後腦。

冉老爺呆了一下,咕咚一聲倒在了地上。

真是瞄都不帶瞄這麽準的。

公蠣趕緊出來將冉老爺掀翻在一邊,半拖半拉將常芳弄到樹林對麵的花徑上,常芳便醒了過來,一腳將公蠣踹開,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接著拳頭便揮出。

公蠣急忙抱頭蹲下,應聲道:“常大哥,是我!”

常芳收住了拳頭,一臉警惕地看了看,終於認出他來,皺眉道:“怎麽是你?”

公蠣堆出一臉的笑:“我住這邊呢。您怎麽在這裏同人打架?”常芳忽然躍起,朝樹林衝去。

公蠣唯恐給冉老爺發現是自己下的黑手,忙伸手拉住,道:“那日的銀兩,正要還您呢。”說著一手摸過荷包,誰知荷包裏隻有二兩碎銀子,隻好道:“今日帶錢不夠,我改日湊齊了再還您。”

常芳打斷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朝公蠣拱了拱手,轉身便走。

公蠣忙跟上去,小聲道:“您同這個胖子,有什麽過節?”

常芳輕輕鬆鬆道:“爭茅廁。不小心尿到了他腳麵上,他不依。”

兩人竟然因為這個事情打得難分難解,真是好笑。

回到剛才打鬥的地方,冉老爺已經離開,公蠣鬆了一口氣。

常芳陰沉著臉站了片刻,道:“我走了!”公蠣忙勸解道:“他這人錙銖必較,小氣得很,常大哥不要同他一般見識。”

常芳將拳頭握得哢哢響,輕描淡寫道:“男人嗎,打架才能解決問題。”

公蠣愛看打架,自己卻是個不喜歡打架的。聽了這話隻好笑笑,討好道:“常大哥住在哪裏?”

常芳道:“今晚喝酒喝高了,在通鋪湊合一晚。”簡單同公蠣聊了兩句,揚長而去。公蠣知道常芳性格冷淡,也不以為意,自己回了房間倒頭便睡。

第二天一早,公蠣一睜眼睛,便嚇了一跳。

冉老爺直挺挺地站在自己床邊,一雙小眼睛陰沉沉瞪著他;耳後鼓起一個雞蛋大的透明包塊,顯然是公蠣昨晚那一擊導致的水腫。

公蠣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在**擺出一個打鬥的姿勢:“你你你要做什麽?”

冉老爺理也不理,慢條斯理踱著方步來到桌前,撥弄了一下江源送的圓缸蓮花,傲慢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了:“走錯門了。”出去的時候將門重重帶上,留下公蠣一個人呆呆發怔。

莫非他猜到是自己丟的石頭?公蠣心中有些忐忑,不過轉念一想,這樣算是還了常芳一個人情,他當初贈予的幾兩銀子便可心安理得地不還,還是比較劃得來,興衝衝起了床,便去通鋪找常芳。

夥計說常芳天未亮已經走了。公蠣便轉身回了餐區,見冉老爺麵無表情坐在自己常坐的位子旁邊,忙往後躲去。

冉老爺忽然出聲,朝對麵的座位一點下巴道:“坐下。”

公蠣一驚。冉老爺不怒自威,帶著一種不容反駁的氣勢:“坐下!”

公蠣唯唯諾諾,斜著坐了半個屁股,擠出個笑臉道:“冉老爺好早!您要吃點什麽?”

冉老爺翻了個白眼,極其無禮地搶白道:“你是夥計?!”

公蠣討了個沒趣,心想難怪昨晚他同常芳因為茅廁一事能打起來,就衝著他這說話的樣子,活該被揍,當下不再多話,招呼夥計要一碟水煎包和一碗粥。

冉老爺卻極為挑剔,不滿意夥計的推薦,圓球一樣滾到爐灶處,左看右看,親自拿了兩個燒餅過來。

今日水煎包煎得剛好,雙麵焦黃,香氣四溢。公蠣胃口大開,喜滋滋夾起一個,正要往口裏送,冉老爺忽然身子往前一探,打出個巨響的噴嚏,口水鼻涕四濺。

周圍的食客皆看了過來。如此大庭廣眾之下,這舉動實在是極為不雅。冉老爺卻淡定自若,旁若無人地抽出一條手帕擦了擦口鼻,連一點抱歉的意思都沒有。

白白糟蹋了這麽好一碟水煎包。公蠣強壓住怒火,打算叫夥計重新端一碟來,卻被冉老爺一把按住。

冉老爺挑釁地看著公蠣。公蠣一急便有些結巴:“你你什麽意思?”

冉老爺用力一按,將公蠣推坐在坐墊上,傲慢道:“搬出如林軒。”

公蠣覺得不可理喻,聲音不由高了起來:“憑什麽呀?”

冉老爺臉色陰沉,小眼睛如同兩道閃電:“不憑什麽,我不想看到你。”袖子一掃,將公蠣的粥和水煎包一股腦兒推在了地上,冷然道:“夥計,損壞的器具以一賠三,記我的賬上。”

粥灑在公蠣的衣襟和腳麵上,燙得他抱腳亂跳,周圍的食客隻當兩人鬥毆,紛紛躲避。夥計過來勸解,提出免費送二人早餐,被冉老爺一眼瞪了回去。

兩人怒目相向。公蠣思忖,冉老爺喜怒無常,家底豐厚,氣力又極大,無論哪方麵自己都不是他的對手,還是躲開為妙,便自找台階道:“我大人大量,不同你計較。”

冉老爺陰惻惻笑了一聲,道:“如此甚好。不要讓我再瞧見你。”

公蠣本來想換個地方吃早餐,可聽了這話臉上甚是掛不住,正想跳起來叫“我還不想看見你呢”,冉老爺飛快出手,一把扣住了公蠣的喉嚨,眼睛瞪得溜圓,一字一頓道:“再多管閑事,小心你的小命兒!”說著一鬆手,將公蠣甩在坐榻上。

這麽說,他顯然已經知道昨晚公蠣偷襲一事了。公蠣理虧,擺出一副清高的樣子,揉著脖子朝地上啐了一口,傲然道:“誰愛管你的狗屁閑事!”昂首挺胸,快步逃出了餐區,打算找江源商量下,抓機會好好捉弄下這個驕橫跋扈的白胖子。

剛一出餐區,迎麵一個夥計帶著一個小花匠,引見道:“這位便是隆公子。”自己便忙去了。

小花匠一見公蠣,簡單施了個禮,道:“我是幫江公子打理花草的,江公子家裏有急事,今天一大早回了鄉下,他托我來給您說一聲。”

公蠣忙問道:“他什麽時候回來?”

小花匠道:“公子說,多則十天半月,少則三五日。”又道:“江公子希望您不要輕易換了客棧,等他回來再商議回家之事。”

公蠣忙不迭點頭:“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江源不在,連個幫腔的人兒都沒有。不過別說江源交代不要輕易換了客棧,便是他不說,公蠣也決計不肯遂冉老爺的願退房走人:如此環境優美、飲食方便、玩樂齊全的堂館,走了再想住進來可就難了,再說了,憑什麽要聽那個白胖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