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他同冉老爺的梁子,就這麽結下了。好在冉老爺不怎麽出門,公蠣隻需在吃飯的時候小心躲著他便可,一時也沒再發生其他大的衝突。

轉眼到了晚上。公蠣下午已經美美地睡了一大覺,養精蓄銳,專等晚上偷窺。

昊天房是如林軒最大的一件客房,房屋的架構同其他房間有所不同:重簷大窗,通風透氣功效極好,重簷之上,有一條兩尺寬的出簷;下麵則是一叢叢修剪成球狀的高大綠籬,綠籬下邊便是通向竹林的小路,一半個人隱藏在簷台之上,不僅能夠將房內景色一覽無遺,而且逃跑起來也極為方便。

不料白白守了一晚上,公蠣被夜間的花斑蚊子咬得滿身包,別說離痕姑娘,便是一個鬼影子也不見進出。如此一連三晚,公蠣喪了氣,心想冉老爺就是個吹牛打屁的主兒,欺負欺負夥計還可以,憑借一張手帕哪能請得動離痕姑娘呢?

一晃五日過去。冉老爺雖然不待見公蠣,倒也沒有繼續苦苦相逼。隻是公蠣銀兩花盡,江源又不在,這日子過得既寡淡又無趣。

這日晚上,公蠣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聞到一股女子的脂粉香味,頓時一個激靈醒了起來。透過預留的門縫一看,見一個妖嬈女子腳步輕盈,閃身進了昊天房。

離痕姑娘來了?公蠣激動不已,跳出後窗,來到昊天房後,攀著牆縫爬上了外簷。

冉老爺端坐在榻上,道:“姑娘來啦。”

離痕靠在門上,黑衣素發,輕紗掩麵,隻露出一雙眼睛,下巴微揚看著冉老爺,一臉玩味之色。

出乎意料的是,大名鼎鼎的暗香館花魁腰身豐碩,四肢也稍顯粗壯,雖然看不清麵容,但從露出的眼睛額頭來看,並未如想象中的那般美豔,頂多隻是中上之姿。隻是勝在淡定大氣。

冉老爺指指旁邊的軟榻:“坐。”

離痕掐著腰肢走了過來,腰身擺動得如風中的柳梢。公蠣的心砰砰砰亂跳,恨不得跑進去將她的麵紗揭開,好一睹芳容,以作為日後談資。

冉老爺隻給自己倒了一盅茶,道:“上好的雲綠茶,請便。”

離痕也不客氣,自己倒了一杯茶捧在手裏,道:“那東西,是你的?”

冉老爺麵無表情:“是。”公蠣猜想是那晚冉老爺托少年男子送的信物。

離痕斜睨了冉老爺一眼,輕笑道:“倒出乎我的意料。找我何事?”

冉老爺今晚的脾氣好了很多,道:“尋人。”

離痕眼波流轉,道:“這可找錯人了。我一青樓倌人,隻會陪人喝酒唱曲兒。”她掃視了一遍,道:“你這裏若有琴瑟琵琶,我倒可以獻醜一試。”

公蠣早聽說離痕琴棋書畫無所不通,極盼她能一展才藝。但看冉老爺房裏,除了配置的古玩擺件,連個筆墨紙硯都沒有,更別提絲竹樂器了。

冉老爺道:“不用。我若想欣賞姑娘的才藝,自會去暗香館捧場。”他從身後拿出個叮叮當當的包裹來,一把打開。

公蠣的眼睛直了。數十顆拇指大的正圓黑珍珠,翠綠的翡翠串兒,水色通透無一絲雜質的玉璧、玉佩,嵌寶石的累絲金鳳,掐絲點翠鑲嵌貓眼的蝴蝶步搖,等等,散發出淡淡的光暈,晃得公蠣眼花。任何一件拿出來,不說價值連城,也夠普通百姓一輩子生計的。

任何女人見到這樣的珠寶,隻怕都會雙眼放光。離痕的目光在珠寶上盤桓著,咬著手指吃吃笑道:“那你意欲何為?我可是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人。”說著稍一歪頭,將一縷青絲在手指上纏來繞去。

這舉動挑逗之意甚為明顯,公蠣隻聽得耳跳心熱,一心盼望著再來些更火爆的。

冉老爺卻不為所動,重複道:“尋人。”離痕抓起翡翠串兒,拋了個媚眼道:“老價格,一個問題,一件寶貝。”

冉老爺道:“好。”沉默了一陣,道:“誰殺了桂平?”

離痕眉眼含笑地擺弄著珠子,頭也不抬道:“小順子。”

公蠣本正心猿意馬,聽了這話卻是一驚。桂平不是無疾而終嗎?那個膽小害羞的小順子,怎麽可能會殺桂平的元凶?

冉老爺卻未表現出任何驚異,平心靜氣道:“怎麽殺的?”

離痕將翡翠串兒攏在藕段一般的手臂上,晃動著來回看:“桂平假死,那個棺材是留了通氣孔的。小順子不僅將通氣孔用蜂蠟堵上,還更換了有倒刺的長釘。”說著又拈起一顆黑珍珠,愛不釋手。

棺材上的通氣孔,有倒刺的長釘……公蠣猶如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躁動和興奮瞬間消失,隻剩下沮喪和不安。他不想知道這些事情,卻偏偏總是聽到。

冉老爺道:“小順子是哪方的人?”

離痕眼珠轉了一下,道:“換個問題。”

冉老爺果然不再追問,道:“龍爺是誰?”

離痕將已經拿起的鳳釵丟進包裹,嬌嗔道:“你要再問這種不該問的問題,今晚的生意可沒法做了。”

冉老爺沉聲道:“是魏緣道魏和尚嗎?”

離痕嗤之以鼻:“他?一個不學無術的混混,不知誰放出這等假消息來,害他白白丟了性命。”

公蠣慌張起來,不知道該信離痕還是信畢岸。

冉老爺的臉有些陰沉,道:“江源什麽來頭?”一聽提起江源,公蠣忙支起耳朵。

離痕道:“狐族。”若不提這茬兒,公蠣幾乎要忘了江源是白狐這件事。

冉老爺道:“他們來洛陽所為何事?”

離痕道:“長輩生病,來找藥引。”又拈起一顆黑珍珠,映照著燈光,嬌滴滴道:“這個做個流蘇簪,定是極美的。”。

公蠣垂涎欲滴。冉老爺道:“螭龍是誰?”

離痕拿起步搖在頭發上比劃,嬌聲道:“目前有兩種傳言,一說螭龍早在十年前已死,一說螭龍重現洛陽,隱身市井。但具體是誰,正在核實。”

冉老爺皺了下眉頭。離痕撒嬌道:“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您不滿意,可是我知道的就這麽多。算您半個問題好啦,我再額外透露些信息給你,算是另一半。”她抽出手帕,小心地將珍珠包起來,“今年春季,暗香館畫舫出遊,有個下等倌人意外落水,被龍形生物所救,還附身了一陣子。我猜想,這個極有可能同螭龍有關。”

公蠣差點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嗤”。

冉老爺不再糾纏這個問題,繼續問道:“忘塵閣如今異軍突起,巫教多人折在他手上。聽說忘塵閣有兩個掌櫃,可有什麽過人之處?”

離痕拿起步搖,抖動著上麵精致的蝶須,道:“有些官府背景,如今連巫教都躲著他們。兩個掌櫃,一個本事極大,另一個卻是個草包。”接著抬頭嫣然一笑,道:“聽說忘塵閣的畢岸相貌俊美,人卻死板,不解風情,我正惦記著哪日見他一見呢,瞧瞧他到底是真的心如枯槁,還是故作清高。”

公蠣還沒來得及為“草包”二字憤憤不平,已經為她的嫣然一笑而傾倒——她笑起來眉毛彎彎,一雙眼睛若春水含煙,竟然是難以言說的嬌媚,一瞬間,公蠣甚至想起了那個以媚術見長的銀姬趙婆婆。

再問下去,都是些陌生的人名和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大多同巫教或者其他不被官方承認的教派有關。公蠣不感興趣,調整了下姿勢,正準備溜下去,忽然覺得耳朵癢癢的,接著一股淡淡的丁香味道撲鼻而來。

公蠣如同被電擊了一般,屏住呼吸慢慢轉過頭去。一張精致的小臉從房簷上倒吊過來,正在自己的耳後,垂下來的發絲散發出清冽淡雅的丁香味道。

她一看到公蠣轉過頭,馬上嘟起嘴巴豎起食指,示意噤聲,微微翹起的粉紅色嘴唇,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接著翻身落下,擠在公蠣身邊。

公蠣感受到她身體的柔軟和溫熱,不由顫抖起來,差點跌下重簷。她看也不看,一把按住,五指如同彈琴一般在他肩頭彈動了幾下,白嫩的指尖泛出玉一樣的光澤。

公蠣喉嚨發緊,臉兒發燙,他拚命地眨眼,不讓眼淚流下來。想象了無數次的場景,又一次不經意地出現了,匆忙之下,公蠣竟然張口結舌,完全想不起自己要問什麽。

可能是公蠣的緊張驚動了她,她回頭麵帶嬌嗔地看了公蠣一眼。

隻此一眼,公蠣覺得有一生那麽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