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吃過晚飯,江源因為惦記外祖病症,也沒了心思外出花天酒地,晚上悶悶地飲了幾盅酒,早早回房歇息了。沒了江源的陪伴,公蠣百無聊賴,在大廳等了一陣,不見歌舞開始,轉身也回了房。

如此天氣,去磁河遊泳倒是正好。可自從公蠣在如林軒磁河河灘發現屍骨壇,對那一片總是有所忌諱,想了想,決定繞到如林軒東側的小水塘去。

這個小水塘位置略偏,雖是個人工池塘,但引了磁河的活水過來,加上地下的泉水,比磁河河水更加幹淨清涼。兩岸竹林環繞,四周青苔石徑,隨意擺著幾塊大石,最是清靜不過。

公蠣跳入塘中,輕擺身體,隻覺微暑頓消,渾身舒暢,在水裏或俯衝或潛行,嚇得那些小魚小蝦四散逃竄,開心不已。

遊了一陣子,公蠣覺得有些累了,便仰麵漂浮在水麵上,閉目養神。

竹林窸窸窣窣一陣響,似乎有人來了。公蠣一個激靈,身子沉入水底,隻留眼睛和鼻孔在水麵上。前麵那人在竹林邊站住,嘶啞道:“這裏僻靜些。你說吧。”

原來是冉老爺。冉老爺仍然穿著長袍,同昏黃的月光融為一色,大熱天的,他也不嫌煩躁。另一個人站在竹林內,公蠣依稀看到他又高又瘦,卻瞧不清長相。

那人不做聲,但從氣氛上來看,他似乎很生氣。兩人沉默了一陣,冉老爺傲然道:“你的方向,是錯的。”

竹林嘩啦一響聲,一根翠竹被折斷,那人壓抑著怒氣,道:“你找了這麽多年,可找到正確的方向了?”他聲音蒼老,聽起來年紀不小。

冉老爺搖搖頭:“我也不確定,但我相信他。”

那人冷笑了幾聲,道:“好好好,你相信他……你憑什麽相信他?”

冉老爺白胖的臉上無一絲表情,聲音也冷冷的不帶一絲感情:“不憑什麽。我隻是一見他便覺得親切。”

又有兩根竹子被折斷。那人低吼道:“你要聽我的!這是千年的祖訓,你忘了麽?”他過於激動,竟然咳了起來。

冉老爺忽然悲憤起來:“我祖祖輩輩聽從桂氏召喚,哪裏有過忘記祖訓之事?”他說話的聲音很是奇怪,沙啞低沉之中夾雜著噝噝尖利的雜音,聽起來像好幾個人異口同聲說著一樣的話。

怪不得他從來不開口說話。

那人可能覺得口氣重了,換了個口吻,懇求道:“我知道你的難處。可是如今,你我需要攜手。我們都老了,等不得了。”

冉老爺慢吞吞道:“我知道你心急,你以為我不急嗎?如今我兒子死於非命,我恨不得抹平整個洛陽城,可是這事兒急不得,若是單單為報仇,我早已經動手了。”

那人啞然不語,良久才道:“這事兒原是我指揮失誤。可是如今已經八百多年,祖師爺心願未了,我著實心急。”

冉老爺道:“桂平一事,我一直不讚同你。他在洛陽潛伏多年,終於等到那個人出現,可因你急功近利,導致他的流沙棺功虧一簣。”

公蠣吃了一驚,心想那日流沙棺啟動,冉老爺半夜拜祭,果然他同壽衣店掌櫃桂平是故交。隻是他們似在尋找一個人,是誰呢?冉老爺口中信任的人,又是誰呢?

那人煩躁道:“那晚的流沙棺,不是網住了巫教的魏和尚嗎?另外幾個人僥幸逃脫,算他們命大。”

冉老爺似要爭辯,卻被那人打斷:“桂平一事,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不用再提。如今門人隻剩你我,我們倆再起分歧,於事無補,你隻說今後的打算是什麽?”公蠣心想,這幫組織同巫教不睦,對畢岸來說,倒是個好消息,等明日有空去告訴畢岸,順便再訛些銀兩來。

冉老爺道:“如林軒新住進一個少年公子,從他身上或者能找到什麽線索……”公蠣頓時警惕起來。如林軒新住進來的年輕公子,隻有江源。

那人打斷道:“不要節外生枝,這次最後一役,你若能幫我一把,此事便算了了。你兒子的仇,我也幫你一起報了。”

冉老爺低聲道:“我不讚同你的方案。這件事,有些不對頭,隻怕我們一動便會打草驚蛇。而且流沙棺一事,還有諸多疑點,請三思。”這幾句話,一反往常的傲慢冷淡,倒有幾分恭順謙卑和語重心長。

那人忽然哽咽起來:“我等不得了,真的等不得了……”他悲憤交加,老淚縱橫,拄著竹子的腰也彎了下去:“冉公……我知道我不如你見識廣,年歲大,可是我與你不同……”

冉老爺長歎一聲,陰沉沉道:“萬物有靈,眾生平等,何謂同,何謂不同?”拂袖而去,甚是決絕。

公蠣一日之內聽了兩次差不多意思的話,倒也有趣。

那人嘴巴張了幾張,對著冉老爺的背影苦笑道:“你還是不相信我。唉,從小到大,我在你眼裏,都不如桂平。”

他蹣跚著慢慢從竹林離開,嘴裏哼唱起來,曲調發音同那晚冉老爺在壽衣店門口唱的曲兒一模一樣。

等周圍再無聲息,公蠣爬上岸來。剛才他們說得隱晦,公蠣聽得一知半解,似乎這位喜怒無常的老者要去做一件大事,需要冉老爺的幫忙,但冉老爺卻不大讚同他的做法。兩人的關係也十分微妙,明明聽起來那老者地位高些,但有時冉老爺又對他不甚在乎。

公蠣對這個白白胖胖的冉老爺越發好奇,見他並未回房間,而是搖搖晃晃去了後園,便悄悄跟了上去。

冉老爺站在磁河河邊的一塊大石後,背著手,對著河麵,滿臉陰鬱。

公蠣最擅長快速滑動而不發出任何響動,很快繞到了石頭的另一側。

冉老爺便這麽呆呆站著,一動不動。大廳的歌舞已經結束,稍微安靜了片刻,又傳來了嬌笑聲,隻聽觥籌叮當,酒香四散,竟然難得有酒宴。

公蠣頓時心癢起來,不再理會冉老爺,繞至一棵大柳樹下,打算變回人身,參加酒宴。剛到柳樹後,忽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隻見一個黑影弓著身子,小聲叫道:“冉公!”

冉老爺頭也不回,道:“這裏。”

來的竟然是個文弱男子,頭戴書生方巾,一副儒生打扮,看樣子不過一二十歲。男子聽到冉老爺說話,直起了腰,唯唯諾諾過來,衝著冉老爺的背影施了一禮,道:“小生見過冉老爺。”

冉老爺擺了一下手,道:“免禮。”

月光下,公蠣見這男子生得倒也白淨,不過身形單薄,眼神飄忽,一副膽小怕事的樣子。

男子保持著彎腰施禮的姿勢。冉老爺仍未轉身,沙啞著嗓子,慢吞吞道:“你家姑娘怎麽樣了?”

男子低頭道:“她很好。今日見了三位客人,一位是諸軍大總管李敬玄的侄子李唔,一個是上元三年進士、當朝大才子宋之問,另一個是……”他遲疑了一下,道:“是明大夫。”

聽這口吻,明大夫似乎是個比較厲害的大人物。

冉老爺喃喃道:“明大夫,明大夫。”他似乎不敢相信,道:“你確定是明大夫?”

男子期期艾艾道:“暗香館有兩條通道……那些尋歡作樂的客人,出入正門,自有龜奴安排,而幾個頭牌姑娘,房間另有一條隱秘通道,專為安排一些不方便暴露行蹤的貴客……”

原來今晚請的歌舞是暗香館的,隻是幾大頭牌全都沒來,不怎麽吸引人。此男子定是陪同舞姬一起來的,那麽他口裏的“姑娘”自然是暗香館的倌人了——這個話題深對公蠣的胃口,他暫時忘了大廳的酒宴,專心致誌偷聽兩人談話。

冉老爺沉思了一陣,道:“明大夫,幾時來,幾時走?”

男子道:“他待的時間不長……午時一刻到,三刻即離開了。”

冉老爺道:“你可曾聽到他同你家姑娘談些什麽?”

男子的眼睛暗淡了下去,低聲道:“您知道,像我這般低賤,怎麽可能……”

冉老爺不再多問,從懷裏摸出兩張銀牌來,冷冷道:“鴻通櫃坊的飛錢,一千兩。”

男子默默接過。冉老爺道:“我要見離痕姑娘一麵。”

聽到離痕的名字,公蠣更加顧不得了,偷偷溜回大石後頭,順著石縫盤了上去。

男子躊躇道:“這個麽,需要找媽媽,我做不了主。”

冉老爺麵無表情道:“我知道。你隻需要偷偷把這個東西放在她的梳妝台下,什麽也不用做,不用說。”說著拿出一張折疊的齊齊整整的手帕。

暗香館公蠣去過多次,一直無緣得見花魁離痕。這次江源帶著去了兩次,出手闊綽,本以為一定能見,誰知老鴇各種推辭。但越是見不著,越是想見,公蠣隻要一聽到離痕兩個字,便覺百爪撓心,恨不得變成原形直接偷窺。

但冉老爺這副老氣橫秋的樣子,也對離痕姑娘有想法,讓公蠣覺得甚是不爽,特別當他聽到冉老爺操著難聽的嗓音慢吞吞道“看到手帕她自會來找我”時,心裏更是不忿。

男子將信將疑,打開了手帕。手帕裏裹著一塊東西,髒兮兮的,依稀能看出是微黃色,中間帶有淡淡的絲狀物,不知是紅絲還是黑絲。男子放在鼻子上嗅了嗅,遲疑道:“這個麽?”

冉老爺冷然道:“照做便是。”腳步蹣跚地離開。男子失魂落魄,呆立良久,才滿臉悲憤地喃喃自語:“我不是要出賣她……我隻想帶她離開……”

可惜冉老爺已經走遠,並未聽到。而同長著苔蘚的石頭融為一色的公蠣,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手帕:手帕正中,用金線繡著一條雙頭蛇,同那日公蠣在謫仙樓門檻上看到的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