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公蠣的眼疾頭疾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快恢複了生龍活虎。兩人實際上本是舊友,深對脾性,很快形影不離,無話不談。看戲喝酒,吹牛聊天,從新開的餐館到如林軒請的倌人,從太平公主的趣事到大馬圈的賭檔,公蠣甚至將嬰屍罐子案和壽衣店凶殺案添油加醋編排了一遍,不過將人名隱去,自己的部分換成了他人,引得江源連呼驚奇。

但關於自己被假冒掉包一事,公蠣遲疑幾次,最終還是沒有講,他唯恐講了之後,不僅不能證明自己,反而讓江源覺得自己心懷不軌。況且現下有地方住著,有銀兩花著,除了一個忘塵閣掌櫃的虛名號,叫“龍公蠣”還是“隆公犁”對生活並無什麽影響,以公蠣這種懶散性格,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芒種過後,天氣漸熱,各種瓜果蔬菜上市,每日裏江源差夥計買了瓜果生鮮,都不忘照樣送一份到公蠣房裏來。江源雖然年紀輕,但見識淵博,品位高雅,又出手闊綽,常常帶公蠣出入梨園堂館,參加各種聚會,品茗茶,聽絲竹,賞歌舞,會美人,結識者無不是青年才俊、文人墨客,公蠣每日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滿腦子都是要學要記的東西,日子過得極為充實。

這日晚上,公蠣同江源一同去了久違的暗香館,自然是江源請客,兩人關係從此更進了一步。

公蠣第一次進入暗香館內堂,隻見雲頂香檀作梁,水晶玉璧為燈,玉帶羅衾疊紅帳,軟紗鮫綃映玉人,絲竹之聲不絕於耳,優雅清香撲鼻而來,一時眼花繚亂,心神俱醉,深恨才疏學淺,不能形容出萬分之一來。

但遺憾的是,離痕姑娘不得空見,隻好另換了其他幾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子陪著。公蠣雖有失望,但很快便忘了,同幾個姑娘又是喝酒又是劃拳,鬧騰到翌日淩晨才回來。上午便哪裏也沒去,隻在房裏補覺。一直到午後,方覺得渾身輕鬆,遂簡單吃了東西,換過衣服去找江源。

江源住在貓女住過的佑天房,同冉老爺的昊天房相鄰。剛行至門口,隻聽屋內有人講話。公蠣以為是夥計,敲門要進,卻聽那人叫“少主”。

那人道:“老主人這半年病得越發嚴重,要是再耽誤下去,隻怕……隻怕情況不妙。”

除了那日照顧公蠣生病,江源無意中提起過家裏有個外公,公蠣從來未聽江源說過關於家族之事。不過從他行事來看,定然是個大家的公子哥兒。這個所謂的“老主人”,可能便是他的外公。

江源默然不語,似乎猶豫不決。那人繼續勸道:“少主,此事耽誤不得,須得快刀斬亂麻。依我的主意……”

江源打斷道:“行了,此事我隻有分寸。隻是還有些疑惑,需要弄清才是。”頓了一頓,又道:“這是什麽?”似乎那人拿出了什麽令人驚訝的東西來。

那人鄭重道:“少主,我無意之中發現這個,覺得奇怪,所以拿來給您瞧一瞧……”兩人耳語了一陣,隻聽江源道:“收起來吧。事情似乎越來越複雜了。”又道:“你回去吧,我這三五日,得空兒便回去。”

那人遲疑了一陣,恭順道:“少主保重。若需要在下幫忙,到老地方找我即可。”

聽到那人即將出門,公蠣連忙閃開,躲在一旁,等那人走遠了這才出來,敲門進去。

江源神色如常,笑道:“我正準備去找你呢,你瞧瞧我把房間布置得怎麽樣?”

公蠣定睛一看,還以為走錯了:裏裏外外新添了好多花草,綠的翠色欲滴,紅的嬌豔動人,紫的如錦如霞,花器也別致精細,同原本的古玩玉器競相輝映,不僅雅致生動,更為房間增添了幾分清涼。最為誘人的,一個是盆一花雙色的紅白“二喬”牡丹,開得雍容華貴,肆意汪洋,一個是擺著茶幾上的兩個小圓白瓷睡蓮,圓葉如蓋,粉白的小荷含苞待放,如含羞帶笑的少女,煞是動人。

公蠣捉住“二喬”一頓猛嗅,連聲叫道:“好香!”又捧著白瓷圓缸睡蓮愛不釋手。

江源正對著軟榻把玩什麽,聽到公蠣誇讚回轉身笑道:“喜歡便搬去。”

要是畢岸這樣說,公蠣早不客氣了,但麵對的是江源,他卻說道:“什麽花到了我手裏,隻有枯萎的份兒,我還是不要了,免得暴殄天物。”

江源打鈴叫了夥計來,吩咐道:“把這睡蓮搬一盆放隆公子房裏。”不等公蠣推辭,笑道:“牡丹不好養,花期也短,睡蓮卻是個省心的,剛好一人一盆。”

公蠣不勝感激,江源手一擺,道:“你過來看,我今日挑揀的這些小玩意兒,哪個好些?”

公蠣湊上去一看,矮幾上堆滿了精致的盆景配件:小風車,小石塔,小拱橋,小亭子,還有一堆長著綠蘚的鵝卵石。公蠣笑道:“原來江兄弟喜歡這個?要去了北市,我給你拉一大車來。”

江源認真地從裏麵挑揀著,道:“我近期打算回去看看外公。他酷愛牡丹,又喜歡擺弄各色盆景,但如今眼睛昏花,這種小配件,自己做不得了,我想挑些精巧的給他。”江源日常總是一副慵懶隨意的樣子,對什麽都不甚在意,唯獨說起外公時,眼神明亮柔和,感情真摯,想來同外公感情極深。

公蠣忙上去幫忙,兩人將造型古樸別致、雕琢自然的一件件整理出來,放入事先準備好的盒子中。江源道:“下午無事,我想去宣風坊走一走,之前曾給外公訂購了幾株牡丹,不知花匠培育的怎麽樣了,隆兄可否陪同?”

宣風坊算是洛陽城中最大的花木培育場所,匯集皇家、官方及民間苗圃高手,多奇花異草,尤以牡丹為最,什麽“姚黃”、“魏紫”、“墨玉”等名貴品種皆由此處培育而成,在各地享有盛名。

公蠣自然一口答應。兩人簡單收拾了一番,在門口雇了馬車,直奔宣風坊而去。

順著洛水而來的河風習習,倒也不顯悶熱。兩人不趕時間,叫車夫放慢了速度,一邊聊天,一邊欣賞河邊的風景。

正在評論昨日的兩位姑娘哪個文采更好,忽聽有人叫道:“玉姬乖!快到娘這兒來!”公蠣一扭頭,隻見一個富態婦人伸了雙臂,叫一個躲藏河堤石獅後麵的孩童。

原來是二丫。她咯咯笑著,張開雙臂朝婦人撲來,將臉兒埋在她的懷裏,神態甚是親昵。

她胖了些,氣色明顯好了許多,額上點了個小小的梅形花黃,很是可愛。公蠣心中雖然替她高興,但忍不住有些感慨。江源見他目不轉睛,笑道:“喜歡孩子?”

公蠣道:“是一個熟人的孩子,以前認識。”目視婦人抱了二丫一邊逗弄一邊走遠,忽見對麵路上一個白色影子一閃,公蠣一眼便認出,是那個神秘的冉老爺。

他不遠不近地跟在婦人和二丫身後,若是有人注意,便裝作欣賞風景。公蠣本想停車看看,想想又算了,一會兒車輛走遠,冉老爺連同婦人、二丫皆看不見了。

冉老爺白天從不出房門,今日怎麽出來閑逛了?若他真是跟蹤婦人和二丫,所為何事?

公蠣有些心不在焉,不知不覺話也少了。江源似乎也有心事,出神地看著洛水往來的商船。

行至天津橋,馬車一顛,兩人都回過神來。江源往座位上一靠,道:“隆兄近期有什麽打算?”

公蠣老實答道:“沒什麽打算。我在洛陽無親無故的,也沒個牽掛,走一步說一步罷了。”依他的想法,大不了洛陽混不下去了,便回洞府,至於身上的鬼麵蘚會不會發作,具體什麽時候離開,有沒有什麽難以割舍的東西,公蠣從不曾深入思考。

江源想了一想,微微笑道:“不如隆兄陪我一同回家去,我去看望外公,你隻當遊玩便好。”

公蠣本想答應,但一想到江源大家公子哥兒,隻怕家教森嚴,約束頗多,自己去了不甚方便,遲疑道:“這怎麽好意思?我去了,隻怕給老人家添麻煩。”

江源臉上沒了那種玩世不恭的神態,歎了口氣道:“隆兄有所不知,我自小頑劣,外祖寵溺,這次因為一點小事,偷偷從家裏跑了出來。如今在外遊曆已經半年,一直避開家人的尋找,誰知今天上午買花遇到了正尋我的管家。他說外公因為此事氣得病了,要我七日之內務必回去。”他懊悔道:“外公病了,我擔心得很,必須得回去看看。”

他看著公蠣,道:“聽管家說,家父對我外出一事暴怒。這次回去,外公自然開心,但少不了家父一頓責罵。隆兄要能同我一起,家父要麵子,有外人在場,估計此事便算了了。”

如此盛情之下,公蠣哪能推辭,隻好答應。江源笑得一臉陽光,道:“我便知道隆兄同我情同兄弟,我也正想帶你回家看看,認個親。”

兩人來到宣風坊。公蠣一見,頓時將二丫等人忘到了爪哇國,隻顧大飽眼福。

宣風坊各家各戶都有自己的苗木花圃,個個將最好的品種、最好品相的花兒擺放在門口,除了少數公蠣認得,多是些不認得的珍品,大株的有一人來高,猶如一棵小樹,適合大門大戶的擺放;小株的隻有巴掌大,種植在拳頭大的白瓷、青瓷瓶中,隻供擺放在書桌、床頭。不管大小,或開得花團錦簇,或果實掛滿枝頭,或長得虯曲別致,那些過季的、到季的、未到季的,在園藝花農的巧手之下,無一不美。

公蠣一路走一路驚歎,偶爾忍不住問下是何花木,江源一一作答。兩人一路欣賞,來到一家牡丹園前。

如今五月,牡丹花期已過,但他家依然開得極好,碗口大的牡丹爭奇鬥豔,嬌豔欲滴。

一個長須老者出來招呼。江源道:“胡叔叔,今年的牡丹新品培育得可好?”

老者精幹矍鑠,頗有些風仙道骨的超然之態,微微施了禮,回道:“公子難得有空,請這邊來。”說著看了公蠣一眼,微笑道:“這位公子看著麵生,是第一次到小老兒的牡丹園來吧?”

江源笑道:“這是我的兄弟,陪我一起來的。”

胡姓老者帶二人來到牡丹從中,對一些品種詳細做了介紹,什麽粉色的“軟玉溫香”“雪映桃花”,紅色的“洛陽紅”“珊瑚台”,紫色的“葛巾紫”“紫魁”、黃色的“金桂飄香”“黃晶玉”、複色的“二喬”、“嬌容三變”等等,公蠣眼花繚亂,深恨腹中無墨,不能將這等美色表達出來。

江源興致勃勃,不時谘詢關於牡丹種植之事,老者不厭其煩,一一作答。公蠣不大感興趣,有一句每一句地聽著,眼睛直盯著各株牡丹垂涎三尺,恨不得變回原形,盤踞在這牡丹花株之下美美地睡上一覺,夢一個牡丹仙子才好。

江源道:“我寄養的幾株,如今怎麽樣了?”

老者帶江源來到苗圃最裏幾叢牡丹麵前,垂手道:“公子來得遲了,天氣漸熱,‘黑花魁’花期已過,再開花最早也要秋季,倒是‘白楓染’,如今含苞待放,拿回去剛好。”

江源指著其中兩株發蔫的牡丹,道:“胡叔叔,那這兩株‘青龍臥粉池’的粉色牡丹呢?”

老者道:“目前看來,兩株都差不多,外形太過一般。”江源似乎有些失望,道:“我本來打算送這兩株給外公。”

老者微微一笑,彎腰修去一片發黃的葉子。

江源見公蠣在花叢中忙得不亦樂乎,遠遠衝他叫道:“隆兄看中了哪一株?隻管挑來。”

公蠣忙擺手拒絕,又去研究一株幾乎沒有葉子的“焦骨”牡丹。看著公蠣一臉驚喜,東聞聞西嗅嗅沉醉其中,江源不由笑了。

老者話不多,江源若是不問,他便不響。江源瞧了一陣子,又轉到有關牡丹的話題上來:“四株裏麵,黑花魁不行,白楓染可以,但我總覺得白楓染不如青龍臥粉池。胡叔叔你是行家,幫我看看到底怎樣。”

老者手撫長須,良久才道:“白楓染藥力過於凶猛,隻怕傷身。你先前帶的那株青龍臥粉池,根部已有朽相,藥理不足,倒是剛送來的這株,樣子雖然差些,內裏卻隱隱有龍吟之相,更為合適。”

江源隨隨便便道:“那便好,我也是這麽想。可是常叔叔等人皆不看好,說是雜色單瓣,不宜入藥。”

微風吹來,一株半開的“紫玉冠”輕輕搖晃,蹭到老者的衣擺,像是一隻乞求疼愛的小動物。老者伸手輕撫,喟歎道:“培育花木久了,總覺得萬物有靈,對這些花花草草也產生了感情,挖了哪一株做藥,都有幾分舍不得。不知公子是否有此感觸?”

江源眉頭皺了皺,隨即笑了,懶懶道:“胡叔叔多慮了。”

老者沉默了片刻,道:“好吧。”

待公蠣觀賞完畢,江源已經挑好了牡丹,兩株極其名貴的黑色焦骨牡丹,兩株墨紫“黑玉”,一株白色的“白楓染”,還有一株枝葉稀疏的粉色牡丹,說是用來做藥。

公蠣對一株漸變色的“嬌容三變”垂涎三尺,正唯恐養不活,又見每株價格至少十兩以上,頓時蔫了,連連推脫說不可辣手摧花。江源會心一笑,對旁邊一直跟著侍候的小花匠道:“這盆嬌容三變我也要了。”

公蠣極其不好意思,忙道:“這怎麽行?”江源不由分說交付了定銀,道:“麻煩幫我再修剪一下,三日後送到這個地址。”

小花匠忙接過名帖,站在公蠣背後,殷勤地介紹道:“公子好眼力,這嬌容三變,由多株花色雜交,經過分株、嫁接、點灌、培色等多個技藝,整個洛陽不超過三株。早期是豆綠花瓣、鵝黃花蕊,中期從花瓣邊緣開始漸漸變成黑紅色,再過幾日,便是紫色,堪比魏紫。”

公蠣愛不釋手,忍不住將鼻子湊到花朵上嗅,忽然察覺到左側一陣疾風,下意識一偏頭,一個大南瓜從天而降,擦著臉頰落下,剛好砸在嬌容三變上,同這株牡丹一起成了個稀巴爛。

原來門口兩個菜販子鬥毆,相互踢對方的菜攤,將青菜大蔥什麽的扔得到處都是,其中一個吃了虧,拿了南瓜砸另一個,不小心丟在了牡丹園裏。

老者氣得渾身顫抖,連叫小花匠報官,兩個小販一看闖了大禍,嚇得菜攤也不要了,一東一西逃得比兔子還快。

公蠣眼見嬌容三變從根部折斷,原本嬌豔的花朵同被屎一樣的南瓜**成了一團花泥,心疼不已。

如此意外,讓人措手不及。老者更是痛心疾首,道:“要想重新培育開花,隻怕要到明年了!”

江源眉頭緊縮,道:“胡叔叔切勿動氣,隻當是我已經買下了,養育不善吧。”

老者臉色鐵青,許久不言語。

遭遇如此變故,兩人沒了興致,便要告辭,剛上了車,江源又探頭問道:“胡叔叔,我早上從別處買了一株正在開放的二喬,可有哪些要注意的?”

老者涵養甚好,如此暴怒之下,仍竭力做到心平氣和:“忌施濃肥,合理澆水。另外一定要注意鬆土。”隨手拿起身邊花盤裏的一柄木質小劍,在花架上磕了磕泥土,遞給江源道:“用這個吧。”

公蠣忙接過轉遞過去。這柄小劍半尺來長,一條似蛇似龍的怪獸盤踞其上,有爪無角,表情凶惡,獸身為柄,噴出的火焰則為刀刃,劍身縫隙裏滿是花泥。公蠣依稀覺得似乎在哪裏見過,道:“這小劍好別致。”

老者道:“這劍原本有個雅致的名字,叫做木赤霄。”

公蠣讚道:“好名字!不愧是百花之王,用來鬆土的工具都這麽不一般。”

老者勉強笑道:“原是小老兒胡謅。”

公蠣恭維道:“老丈氣質高雅,養出來的牡丹才能驚豔天下。”又寒暄了幾句,兩人告辭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