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早過了晚飯時刻,畢岸和阿隼仍無一絲要離開的樣子。

阿隼嚐試推開被銷死的後窗,疑惑道:“凶手另有其人沒錯,可是他是從哪裏進來、哪裏逃走的呢?”凶手殺小順子在趙老屋來過之後,當時午休時間已過,各家店鋪開門營業,但剛才高陽已經詢問過周圍鄰居,竟然沒一個人看到周圍有可疑人等進出。

畢岸眉頭緊鎖。阿隼繼續道:“除了這個,關鍵的問題還有有幾個,一是凶手作案的動機。小順子年幼,肯定不會是仇殺、情殺,桂平背景深厚,是不是他手裏有凶手想要的東西,凶手來翻找,剛好小順子醒來,所以殺了他滅口?第二,桂家娘子提到的那個包裹在哪裏,是不是被人盜了?若是沒盜,桂平會藏在哪裏?第三個,那個曾經來找過桂平的人,到底是誰呢?”

公蠣餓得前心貼後背,插嘴道:“那需要考慮那麽多?無非就是個尋常的入室盜竊殺人案。”

阿隼不理他,喪氣道:“如今牆麵、地麵,連房梁都看了,也不見有什麽特殊的東西。”

畢岸慢條斯理道:“要是凶手不是人呢?”

公蠣打了個寒噤,結結巴巴道:“不,不是人,那是,是什麽東西?”

畢岸看了他一眼,道:“我也是猜測。”

公蠣再次催促:“還是回去吧,明日天亮了再來。這鬼地方,像一口棺材。”

畢岸看了公蠣一眼,忽然嘴角挑起一絲笑意,走出去站在街上。阿隼似乎也想起來什麽,朝公蠣肩上一拍,嘻嘻一笑,跟著走了出去。

公蠣連忙追了出去,可是一扭頭,看到不遠處的棺材店門口擺放著兩口未刷漆的半成品棺材,白森森的甚為嚇人,忙又折回壽衣店,但地麵上血跡還在,頓時坐立不安,順手拿了燈盞擺弄,故意自言自語給自己壯膽:“聽說海水是鹹的……鹹的怎麽住人呢……”

“走了!走了!”阿隼忽地跳進來,在公蠣耳邊大聲說了一句。公蠣正絞盡腦汁把思緒往大海上扯,不經意嚇了一跳,手一鬆,燈盞“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摔爛了。

阿隼忙不迭撿起來,罵道:“你這人除了搗亂,還能做什麽?”

燈盞的主體還好,但是外麵的陶泥磕掉好大一塊。公蠣怒道:“都怪你!一晚上都靜悄悄的,突然這麽大聲,你才是故意搗亂呢!”

畢岸走了進來,拿起破了的燈盞看了看,忽然抽出一把小匕首,在燈盞上刮了起來。

厚厚的暗紅色陶泥紛紛脫落,露出內裏的金屬質地。畢岸和阿隼又是刮又是擦,終於將陶泥全部剝離下來。

燈盞是一個醜陋的魚兒造型,長著一張扁扁的、皺巴巴的人臉,長須高鰭,兩隻石頭鑲嵌的大眼睛,瞳孔豎起,如正午的貓眼一樣,不過兩隻眼睛的顏色、大小卻不一樣,左眼小些,是暗紅色,右眼卻有指甲蓋大,是黑色,無甚神采,不像是什麽名貴寶石;頭部做耳,魚尾處放燈撚,鏽跡斑斑,有好幾處破損。

公蠣嫌棄道:“這是不是就是你說的那個什麽赤?海裏的東西,真夠醜的。”

畢岸笑得嘴角的酒窩都出來了:“要不是你失手打爛了外麵的陶泥,我還真下不了手。”

阿隼眼睛冒出綠光,道:“是它?”

畢岸點頭道:“是它。”

公蠣莫名其妙,嚷嚷道:“什麽是它?難道是這個小燈盞殺了小順子?”

畢岸深吸了一口氣,道:“這種燈盞叫做赤盞,又叫永生燈。”

公蠣眼睛一亮,道:“你是說,他們今天來,想找的就是這個?”

畢岸道:“對。”

公蠣皺眉看著,道:“這玩意兒其貌不揚,能有什麽用?況且油也沒了。”

畢岸專注地看著赤盞,道:“這也是我困惑的地方。赤盞,曆史記載幾乎沒有,連流傳下來的信息也微乎其微。”

阿隼將燭台拿到跟前,道:“材質是青銅的。會不會是古代祭祀用的法器?”

畢岸認真看了看,忽然道:“眼睛處似乎有機關。”說著拿出匕首,拿刀尖朝赤左眼上頂去,三人都屏住了呼吸。

左眼紋絲不動。但公蠣似乎聽到一聲極其輕微的哢哢聲,忙籠了耳朵叫道:“再來再來!”

畢岸繼續用力,但再無動靜。阿隼激動道:“試試另一隻眼。”

畢岸側耳聽了一陣,製止道:“不要動!我總覺得有些不妙,還是先不要亂動的好。”

公蠣滿不在乎道:“不試試怎麽知道妙不妙?瞧我的!”奪過匕首和赤盞,照畢岸的樣子將刀尖頂在赤的黑色右眼上。

畢岸要搶已經來不及了。隻聽啪嗒一聲,赤的右眼縮了下去。

燈盞底部正中,忽然出現一個小孔,一些黃色的顆粒狀東西湧了出來,像是沙子,又像是凝固的油脂。公蠣大喜,道:“還有這麽多呢。趕緊點上。”

燈盞點上,還是那種熟悉的清新味,畫軸發生了變化,比剛才還要清晰。

除此之外,再無任何響動。

三人靜候了一陣,畢岸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道:“可能是我多慮了。先去找些東西吃吧。”

阿隼遣散了守門的捕快,將壽衣店的大門簡單關上,壞搓搓一笑,道:“隆公子,我看你經濟拮據,不如這幾天跟著我們辦案,管吃飯,一日一錢銀子,如何?這種好事,可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一天差不多是別人一個月的進益。”

公蠣首先反應是他叫的“隆公子”:“剛畢公子還叫我公蠣呢。”他討好地用肩膀撞了撞畢岸,“是吧畢公子?我就是龍公蠣,你告訴阿隼。”

畢岸轉過臉來,正色道:“隆公子不要說笑。我何時叫你公蠣?我叫的是隆公犁,你不要覬覦我家龍掌櫃的位置。”

公蠣指著他的鼻子,看到兩人眼底的捉弄,氣呼呼一甩胳膊,想要翻臉,說出來的卻是:“一天一兩!否則不幹!”

阿隼脖子一擰:“一天一錢,愛幹不幹!——你可是殺人的最大嫌疑呢!”

公蠣的氣勢頓時低了下去,氣鼓鼓不吭聲。阿隼眉開眼笑:“公子,你想吃點什麽?”

畢岸微笑道:“今天中午隆公子剛請我吃了謫仙樓的大餐,我今晚要好好請一請他。”公蠣大喜,忙跟了上來,想聽聽畢岸的安排。

“你先去全福樓——旁邊的豐盛酒家——對麵的小巷子裏,買幾個燒餅,要多放些芝麻的……”阿隼嘿嘿笑著,快步去了。

公蠣情知畢岸戲弄他,卻貪圖一天一錢銀子,小聲嘀咕道:“你們主仆,沒一個好人。”

若不是為了證明清白,公蠣打死都不想幹這種事兒:半夜三更守在鬼氣森森的殯葬一條街,經幡紙馬、金山銀山、童男童女、壽衣斂服、墓碑棺材一應俱全,公蠣恨不得挨個兒敲門讓掌櫃們把這些東西都搬回去。

原是這些玩意兒,沒人偷的,店家白天擺在門口,晚上樂得省事,除非下雨下雪,否則便隨便用繩子簡單一捆,不讓風吹走就是。

這可害苦了公蠣了。他爬在隔壁掛經幡的大樹上,對下麵景色一覽無遺。如今晚上有些涼風,幾乎每次風一吹過,他便要驚呼一聲,然後嘮叨個不停,一會兒抱怨一會兒自言自語,用阿隼的話說,“捅了話簍子了”。阿隼原本在他旁邊,後來實在忍無可忍,自己另外找了個隱蔽的地方藏下。

又一陣清風吹過,對麵紙紮店的童男童女被吹得轉了個方向,剛好將白森森的臉對準了公蠣,手臂一搖晃,像是要同公蠣打招呼一般。公蠣麵如土色,驚叫“活了活了”,手腳一軟,從樹枝上跌落了下去。

畢岸用腳勾著他的腰帶將他提了上來。公蠣顫抖著聲音道:“你看它們那張臉……”吱一聲化為原形,盤起身體,將腦袋埋入蜷曲的身體內。

畢岸皺眉道:“你怎麽會害怕這些東西?”

公蠣將身體盤繞著畢岸的手臂上,心下稍安,強嘴道:“我是蛇,又不是鬼,怎麽會不怕這些東西?孔老夫子都說了,敬鬼神而遠之……”又開始了他的長篇大論。

畢岸朝他腦袋拍打了一下,道:“閉嘴。”

公蠣乖乖地閉上了嘴。

夜已深,風漸涼。公蠣眼皮酸澀,打了個哈欠,道:“凶手今晚會來嗎?”

畢岸低聲道:“來了。”

公蠣屏住呼吸。果然,一個腳步聲由遠至近,走走停停,似乎十分小心。

足足有一盞茶工夫,黑影終於出現了。這人又高又壯,歪著個脖子,腦門子在昏暗的燈光下亮閃閃的,竟然是個光頭,也不知是和尚還是禿子。他因一手按著脖子,顯得腦袋十分僵硬,沿著牆根的陰影來到紙紮店門後,先躲在一堆紙紮後麵,待確定了壽衣店裏沒人,這才鬼鬼祟祟鑽了進去。

公蠣小聲道:“光頭,歪脖子,你認識嗎?”

畢岸道:“他叫魏緣道,諢名魏和尚。”

公蠣定睛一看,忽然想起來了:“魏和尚,混碼頭的,整天搞些稀奇古怪的動物販賣,是不是他?”這次初返洛陽,公蠣曾在大馬圈賭博時見過他,對他和那隻禿毛八哥印象深刻。

公蠣自言自語道:“他怎麽會卷入到這裏麵來。”本還惦記著什麽時候手頭寬裕,去他那裏買個好玩的動物養著。但若是他同巫教什麽的有關係,便隻好敬而遠之了。

畢岸爬上更高的枝椏,看著魏和尚在壽衣裏麵翻找,道:“你看到他脖子上的東西了嗎?”

公蠣茫然道:“什麽東西?”眯眼看了看,道:“他脖子受傷了?”魏和尚仍保持歪脖的僵硬姿勢,但脖子裏並不見有什麽東西。

畢岸道:“他按住脖子的手,離脖子有兩寸距離,中間是虛空的。”

公蠣一看,果然如此,像是手虛虛地擺了個按脖子的姿勢。未等公蠣繼續發問,畢岸道:“他脖子上,有個透明的東西。”

魏和尚在店鋪外堂翻找了一陣,閃身進了內堂。公蠣惦記他脖子的東西,道:“不如我們來個甕中捉鱉。”說著便要順著樹幹溜下去。

畢岸的眉頭卻皺得更緊了,側耳聽了一聽,道:“等一下。”

又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粗重的呼吸聲,卻是胖頭。

胖頭氣喘籲籲來到壽衣店門口,嘴裏還自言自語道:“就是這家了。”探頭往裏瞧了瞧,試探著叫道:“畢掌櫃?老隆?”

這下完了,肯定驚動了剛才進入壽衣店的那人。

公蠣急得直罵:“這死胖頭,早不來晚不來。”

胖頭叫了幾聲,見無一點動靜,嘟囔道:“這麽安靜,不像有人啊。”推門也進了壽衣店,並虛張聲勢叫道:“老隆,我看到你了!”

公蠣頓時急了:“禿瓢魏和尚比胖頭還壯哩。趕緊的,別讓胖頭中了招。”說著滑下樹幹,想把胖頭扯回來,剛溜到壽衣店門口的石凳後,忽覺得背後氣息異常,頓時心頭一緊。

一個肥胖的人影不知何時站在壽衣店門口,圓胖胖的臉上沒有一絲皺紋,卻是同公蠣一起住在如林軒的冉老爺。

他仰臉看著壽衣店,雙手舉起,嘴唇微動,寬大的白袍,同他的白發、白須以及蒼白的臉一起,看起來就像白乎乎的一團肥肉,滑稽可笑。

但公蠣卻一點也笑不出來。他的身上,傳導出強烈的悲痛和絕望,讓公蠣感同身受,倍感壓抑。

公蠣縮在石凳後,一動也不敢動。一瞬之間,公蠣甚至心想,莫非今天被殺的小順子,是冉老爺的兒子?但模樣兒一點不像啊。

而壽衣店內,隱約可見內堂赤盞燈頭如豆,發出微弱的光,進去的胖頭和魏和尚兩位壯漢,竟然沒發出一點聲息,本來應該在背後尾隨而來的畢岸也不知所蹤。

冉老爺開始低聲吟唱,用詞古怪,音調詭異,除了句子後麵長長的“兮”,其他竟然一個詞兒也聽不懂。

一曲唱完,他俯身朝壽衣店躬身三拜,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公蠣的心情舒緩了些,看著冉老爺肥胖的背影,深感莫名其妙,正扭頭張望著尋找畢岸,想問下情況,卻聽哢嚓一聲,接著是木頭絞合的咯吱咯吱聲。

公蠣探頭往壽衣店裏看,心想難道兩人打起來了?忽然一片瓦片飛下,在公蠣藏身的石凳上摔得粉碎。公蠣躲避不及,被激起的粉塵迷了眼睛。

公蠣急得原地打轉。聽到畢岸衝著自己叫:“待在原地!”隱約看見畢岸和阿隼從不同方位衝出,進了壽衣店內。接著身子一陣搖晃,福壽街瓦片紛落,塵土四揚,掀起一陣怪風。

難道發生地動了?

公蠣正用力眨眼,並不住地甩動腦袋,卻聽轟隆聲漸漸加大,竟然是從腳底傳來。惶惑間,視力稍有恢複,剛一睜眼,隻聽哢嚓一聲響,壽衣店的大梁斷成了兩截,磚瓦檁條嘩嘩啦啦隨之坍塌。

公蠣哪裏顧上“原形不得人語”的訓誡,扯著嗓子大叫畢岸和胖頭,卻不見回應,正糾結猶豫,半截磚頭崩了出來,差點砸到公蠣的腦袋,嚇得他往後一閃,接著隻覺得身後踩空,差點墜落。

回頭一看,身後的地麵,不知何時出現一個一尺寬的裂縫,深不見底,從路中一直延續腳下,而且隨著地麵的抖動,這條裂縫正在繼續延伸,若不是公蠣身體靈活,隻怕剛才已經掉了進去。

公蠣爬上石凳,盤曲身體往四周望去。其他店鋪並無大的損傷,隻是撲簌簌掉下一些磚瓦塵土,弄著整條街道烏煙瘴氣。而對麵那些童男童女,隨著地動有規律地抖動著,猶如群魔亂舞,彩紙做的衣服摩擦著發出嘶嘶啦啦的響動,偏偏像是從一張張猩紅的嘴巴裏唱出來的一般。

孤零零的街道上,似乎隻有自己一個活物。公蠣忽然毛骨悚然,想也不想一頭紮進了壽衣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