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壽衣店正梁坍塌,屋裏瓦礫遍布,塵土飛揚,幾乎成為廢墟。公蠣沿著牆根,繞過纏繞撕扯的壽衣,來到內堂門口。

但內堂大門卻被坍塌的屋頂堵了個嚴嚴實實。公蠣將耳朵貼在瓦礫上,卻隻聽到地下的轟隆聲、嗚嗚聲以及地麵的各種雜音。

畢岸,阿隼,胖頭,魏和尚。四個人進了內堂,為何未發出一點聲響?

公蠣繞著四周疾走,但坍塌得甚為嚴實,連一處鬆動的地方都沒有。看樣子,要想進去,隻有徒手扒開這些瓦礫檁條。

公蠣卷起一條檁條,用力往外拔。這檁條竟然不是用尋常的木頭做的,沉得像根青石條。

檁條鬆動了一下,周圍的砂石塌出一個小坑,但隨即一股巨大的吸力帶著檁條連同公蠣往下陷去。

公蠣吃了一驚,慌忙鬆開。再搬動其他的地方,照樣一碰便榻。

公蠣想了想,決定從房頂進入,但一回頭發現,大門已經被砸下來的門匾、磚頭堵死了。

公蠣心中一陣慌亂。早知道應該聽畢岸的安排,就待在屋外的石凳旁。如今他們幾個說不定已經從內堂後窗逃走了,自己反倒困在了屋內。

不過這間房屋並不大,內堂外堂不過一牆之隔。公蠣雖然平日懶惰,不愛鍛煉,但對於鑽孔打洞的本領還是信心十足的,對準內堂,找準塌方下的一個空隙,一頭鑽了進去。

空隙隻有一巴掌深,再鑽下去,卻是實的,堅如磐石。公蠣在裏鑽了一陣,扭得脖子疼,隻好又退了出來,另換了幾個地方,也是同樣,看著明明有縫隙,卻是死路。公蠣不死心,轉頭爬上一條高高翹起的檁條,想從房頂上鑽出去。

地下忽然發出一聲長哞,如同一頭大黑牛在沉悶地叫,接著耳邊“哢嚓”、“咕咚”幾聲悶響,伴隨著氣流被擠壓的嗚嗚聲,地麵的裂縫瞬間擴大,支撐著的磚石塌方,檁條傾斜著墜了下去。

幸虧公蠣反應快,趁著檁條尚未完全落入,猛地一彈,跳到旁邊一個折斷的竹竿上,探頭往下望去。

裂縫裏麵,不知從哪裏來的,竟然滿滿都是流動的沙粒。剛才墜入的檁條,裹在沙子中間,忽上忽下。

這真是奇了怪了。公蠣瞠目結舌地看著不斷往外湧動翻滾的流沙,覺得像一鍋沸騰著要溢出來的滾水,又新奇又恐怖。

眼見流沙越來越多,地麵上全是沙子,塌下來的磚頭瓦礫漸漸被淹沒,公蠣急中生智,見折斷的竹竿中空,便一頭鑽了進去。

這條竹竿應該是當時內堂懸掛布料時用的,比成人手臂還粗,呈現墨綠色,一丈多長,一端被主梁砸斷,另一端同內堂相連。

外麵的轟鳴聲已經停止了,隻剩下沙粒流動的沙沙聲,細而均勻,但更讓人發狂。公蠣竭力收縮身體,沿著竹竿往裏滑動。

竹節很長,碰到中間隔斷的地方,公蠣隻有用牙齒咬開,但裏麵空氣不足,公蠣幾乎要窒息了,便覺得這一丈的距離尤其漫長。

在咬斷了七個竹節之後,公蠣終於看到了一絲光明,不顧身體的擠壓刺痛,用力一掙,從竹竿裏探出頭來。

公蠣首先看到的是畢岸,他用腳倒鉤在傾斜的主梁上,嘴裏咬著燭台,因為太過用力,五官有些變形,加上額上的頭發被燭火燎到,發黃卷曲,眼窩也被熏得黑黢黢的,像個灶台上的火神,哪有半分英俊之氣。

公蠣嘴巴一咧,正想要嘲笑他,再一看下麵,頓時呆住了。畢岸一手拉著阿隼的腰帶,一手拉著胖頭的手臂——沙子已經埋到胖頭的脖子處,他一張肥臉漲得通紅,如同醬過的豬肝。而他的臂膀上,還扒著另外兩條長著黑毛的手臂,毫無疑問,是那個倒黴鬼魏和尚。

阿隼滿頭大汗,正手腳並用地扒拉著胖頭脖子周圍的沙。但這些沙流動極大,阿隼前麵扒過去,瞬間便有新的沙流過來,如同水一般;剛將胖頭拔蘿卜一般拔出了一點點,沙粒也隨之上升。

畢岸看到了公蠣,眉頭一皺,燭台歪了一下,火燒到他的眉毛,發出毛發焦糊的味道。公蠣不敢發人語,忙學著畢岸的樣子將尾巴纏繞在主梁上,身體垂下來,纏住了胖頭的手臂。

三人一同用力一拉,胖頭被提出來半尺,噗地一聲吐出一口沙子,大口喘氣。但一直緊抓住胖頭肩膀的魏和尚雙手脫落,慢慢陷入沙窩之中。

空間正越來越逼仄,沙粒幾乎已經碰上了阿隼的鼻子。畢岸將身體往上麵收了一收,想將兩人提得高些,不料“砰”的一聲,阿隼的腰帶斷了,隨即墜入滾滾流沙中。

周圍的沙子像得了什麽訊息一般,飛快地湧了過來,阿隼越掙紮,陷得越快,瞬間工夫,將阿隼身子埋入了一大半,隻露出個後背來。而兩人一晃神,胖頭又陷了進去。

公蠣束手無策,緊張地勾頭看向畢岸。畢岸啪地一下摔了燭台,衝著公蠣叫道:“螭吻珮!赤盞!”

燭台被沙粒吞噬,屋內漆黑一片。畢岸急得糊塗了,竟然叫螭吻珮。公蠣茫然地拍打著胖頭的腦袋:“什麽螭吻珮?赤盞在哪裏?”胖頭已經神誌不清,喘著粗氣囈語一般道:“老大,你來了?”

公蠣鼻子莫名一酸,道:“是,你等我救你。”

夏季的夜晚,公蠣最喜歡在沙灘上玩。玩得累了便挖一個淺淺的洞,把自己埋在沙堆,半閉著眼睛,一點點分辨沙粒之中的點點金色。

人們說“沙裏淘金”,沙裏確實是有金子的,隻是太少,無法收集。不過對於公蠣來說,這麽一些點點的閃光足夠了。

黑暗中,畢岸已經拉起阿隼。阿隼滿臉沙子,抱著畢岸的手臂往上掙,攀上主梁之後,又過來幫忙拉胖頭。

時間已經不多了,再有一刻,或者再有片刻,這間屋子將被沙子填滿。

公蠣鬆開了胖頭,跳入沙漩渦中,在黑暗中劃出一條優美的曲線——這隻是公蠣的想象,實際上,他是“啪嚓”一聲狼狽地掉進去的。

沒有想象中的那麽悶,也沒有想象中的越陷越深,反而有一種如魚得水的從容自若。公蠣心裏輕鬆了好多,搖著尾巴往下層遊去。

點點金光,在沙粒之中閃爍,匯聚成一片微光。公蠣伸手抓了一粒,但單獨一個拿出來,卻太過微弱,便又放回沙流。

一段布條纏住了公蠣的身子,公蠣一晃,它卻瞬間變成了沙礫。半截檁條旋轉著撞了過來,還未等公蠣躲避,它已同周圍的沙礫融為一體。

真好玩。公蠣飛快地遊動,攪起一股股小漩渦。

赤盞。公蠣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忙往下潛去,差點撞在魏和尚身上。魏和尚仍保持著同胖頭打鬥的姿勢,嘴巴大張,滿口沙子,眼睛凸起,已經沒了氣息。他的脖子上掛著一條透明的蛇狀生物,兩肋生有鋒利的薄翼,但腦袋被折斷,勾成一個奇怪的角度。

魏和尚的膝蓋以下位置,已經消失。

所有陷入沙裏的東西,都會沙化,並最終同流沙融合在一起。公蠣想起了胖頭,心中一震——赤盞,赤盞在哪裏?

沙河漩渦的正中,忽然露出一張醜陋的臉,衝著公蠣傻笑。公蠣一驚,正要轉身逃走,忽然意識到那便是赤盞。

赤盞竟然變得猶如臉盆大小,它的正中,那個冒出油脂的小孔也有手腕粗細,可股兒的黃沙往外翻滾,如同奔湧的泉眼。

公蠣先是試圖用尾巴堵那個“泉眼”,卻被劇烈的沙流衝得差點斷成兩截。無奈繞著兜了一圈,用身體將赤盞合抱起來,但不管公蠣如何用力,赤盞如同落地生根,紋絲不動。

連試了幾次,累得公蠣氣喘籲籲,卻毫無辦法。欲要上去叫畢岸幫忙,忽然想到,若是畢岸能同自己一樣,估計早就下來救人。

——可為什麽自己在沙海之中能像在水中一樣隨意?

一隻碩大的鞋子隨著沙流旋轉著衝來,鞋幫上繡著忘塵閣的變形圖案,公蠣認出是胖頭的鞋子,下意識用尾巴去卷,鞋子卻瞬間化為沙粒。

胖頭死了嗎?公蠣心中一緊,忙收了胡思亂想,努力集中精神,隱約聽到畢岸衝著自己喊什麽,不知叫“螭吻珮”還是赤盞。

自己隻有胖頭這麽一個任打任罵的小跟班,他可不能死。公蠣鼓起勇氣,朝赤盞衝了過去。沙流如同利刃,一刀刀地劃在公蠣身上,照樣湧出。

媽的,老子同你拚了!公蠣一聲大吼,豎直身體,直直地紮著腦袋朝沙眼堵去。

吧嗒一聲,含在嘴裏的螭吻珮、假冒的避水玨都掉了下來,而螭吻珮剛好落入沙眼。公蠣張嘴去銜避水玨,卻忘了剛才太過用力,一腦袋撞在赤盞的底部,頓時眼冒金星。

公蠣滴溜溜轉了幾圈,懸浮在沙粒中,好大一陣才回過神來,低頭一看,赤盞已經不往外冒沙了,而且外形似乎也小了不少,心中一喜,用身體纏繞好,用盡全力一拖。

誰知這次卻是用力過度了,公蠣收不住腳,帶著赤盞,箭一般地衝了出去,一頭撞在一個柔軟的屁股上。接著隻聽畢岸叫道:“胖頭用力!”“撲哧”一聲,胖頭從沙裏拔出了大半個身子。

阿隼叫道:“沙流停止了!”伸手打開了火折子。

胖頭的屁股雖軟,仍撞得公蠣眼前發黑。他忍著眩暈,回身銜了赤盞,掙紮著朝畢岸的方向遊去。

畢岸接過赤盞,一把拉了公蠣上去。

胖頭躺在沙麵上喘氣,阿隼舉著火,心有餘悸道:“再晚一點,隻怕我們都要葬身沙海了。”他讚許地看了一眼公蠣。

公蠣軟趴趴搭在畢岸肩上,額頭上一道道細微的傷口,滲出血來。畢岸拍拍他的頭,道:“辛苦了。”

話音未落,隻聽哢嚓一聲,房頂塌出一個大洞來。畢岸跳了起來,拖著胖頭道:“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