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天色已暗,街上大多店鋪已經打烊,唯有棺材鋪和墓碑鋪子還開著,各在門口掛了一個紅燈籠。微紅的燈光,映照著隔壁高挑的紙幡、五顏六色的金山銀山,並將對麵隨隨便便用繩子捆在一起的童男童女白森森的臉照得泛出紅光,顯得尤為陰森,嚇得公蠣連忙退到畢岸身後。
阿隼道:“你們是死者的什麽人?”
那婦人淚流滿臉,臉色憔悴,哭得說不出話來。公蠣倒認出她曾去流雲飛渡買過胭脂水粉。旁邊婆子抹著眼淚道:“她是小順子的師娘桂家娘子。我是她家鄰居劉大娘。”
阿隼道:“小順子家還有什麽人嗎?”
劉大娘回道:“他是個孤兒,家在郊外,來這裏做學徒不到一年,估計家裏是沒什麽人了。”又嘟囔道:“這可是招了什麽邪祟了?桂平剛去世,小順子又沒了。”
公蠣幾乎要脫口說出“桂平墓是空的”這句話,但還是生生咽了下去。
阿隼道:“劉大娘你且在外麵等一等,我有些話想問下桂家娘子。”
公蠣見桂家娘子腳步虛浮,精神恍惚,心下不忍,忙扶了她,安慰道:“人死不能複生,大嫂節哀順變。”
她見了小裁縫的屍體,隻是呆呆看著默默流淚,雖然不出聲,卻比放聲大哭更讓人難受,而且幾次眩暈搖晃,若不是公蠣在後頂著,隻怕要一頭栽在地上。
阿隼待她稍微平靜了一些,道:“桂大嫂,我有幾個問題問你,望你如實回答。”
桂家娘子低聲道:“是。”
阿隼道:“你可曾見過這張畫軸?”
桂家娘子淚眼朦朧,看了一眼道:“這是我家相公祖傳的畫軸。他一直收著,從未掛出來,就在他……他走之前的一個月,忽然找出來掛在這裏。”
公蠣心想,如此年紀,丈夫去世,身後無子,唯一的徒弟又早夭,真是可憐。
阿隼又道:“桂平當時掛這幅畫軸時,可有什麽異常?”
桂家娘子眼露出迷茫之色,局促不安道:“聽說殺害小順子的凶手已經捉到了……這個……”
阿隼道:“捉是捉了,證據卻要補充。你隻管回答便是。”
桂家娘子畏懼阿隼,不敢多言,想了片刻,低聲道:“我同他成親十一年,他唯一這件東西是不準我碰的。”
她頓了一頓,垂淚道:“在他去世前一段時間,很是煩躁,常常一個人自言自語,晚上也不回去,隻住在這裏。我隻當是小順子學不會針法,惹他生氣,也不敢多問。連著幾晚,我實在放心不下,吃晚飯後便提了些茶水過來,走到門口,便聽他在裏麵哭。
“他哭得很是傷心,我進去了他都沒發覺。他一邊哭一邊唱著古老的曲子,我雖然聽不懂,但卻能夠感覺到悲壯和憤懣。但見我進來,他又若無其事,什麽也不肯說。我看他情緒低落,也沒敢追問,想著時日久了,慢慢了解不遲。”她掩麵而泣,“誰知過了七日,他便去世了。”
一直在旁邊默然不語的畢岸忽然道:“關於他的祖上,你了解多少?”
桂家娘子一連串說了這麽多,精神委頓下來,無精打采道:“他隻說祖籍巴蜀,來中原已經好多代,家族人丁不旺,祖上的事跡已經不記得了,隻剩下這幅畫軸。”
阿隼道:“你們結婚多年,為什麽沒有孩子?”
公蠣覺得這話唐突,忙朝阿隼打眼色。阿隼卻固執己見,盯著桂家娘子的臉,堅持要她回答。
桂家娘子的臉上泛起紅暈,情緒激動起來,良久方道:“是他堅決不肯要……這行當雖然不怎麽體麵,但足夠我們一家吃喝,家境也算殷實。我同他感情也好,隻是對要孩子一事……”她的聲音低了下去,“他堅決不肯要,不知從哪裏得了些藥粉,說吃了之後便不能生養。我問他原因,他說不喜歡孩子,可是,”她用力掐著手掌心,“他看到人家的孩子,明明喜歡得什麽似的,眼裏滿滿都是愛意……”
公蠣見她五指雪白,保養良好,顯然桂平對她頗為愛護。
桂家娘子又抽泣起來,道:“我也曾以死相逼,可最後他痛不欲生的樣子,比我更難過十倍百倍……孩子的事情就這麽耽誤下來了。”
阿隼道:“聽說桂平是無疾而終,那在他去世之前,可有受傷或者生病嗎?”
桂家娘子道:“生病卻沒有,不過……”她遲疑了一陣,道:“有一次我來送飯,見他手臂上有烏青的瘢痕。我問他是不是碰在哪裏了,他卻說我眼花,手臂上的青斑是不小心在紙紮店弄上的顏料。”
阿隼逼問道:“之後呢?”
桂家娘子嗚咽道:“之後……之後他仍不肯家住去,也借口忙不怎麽見我。可是那天,他突然回家了,帶了我愛吃的糕點酒食,他拉著我的手,同我說了好多,還說他要是死了一定不要穿壽衣,就穿自己的衣服,舒舒服服的;還告訴我家裏的銀兩放在哪裏,這裏還有多少銀錢……
“我覺得不吉利,像是交代後事一般,便堵著他的嘴不肯讓他多說。他卻笑了起來,笑得很開心。但不知怎的,我總覺得他的開心中帶著無盡的淒涼。可我當時以為自己多心,便一同開心,像個傻子一樣。
“那晚我喝了酒,迷迷糊糊睡了,聽見他說要洗個澡,幹幹淨淨地走,我扯著他的衣袖說不許走,就在家裏睡。他說好,陪我一起睡,但洗了澡後卻換上了他最喜歡的衣服……”
看她哭得那麽傷心,公蠣自然也猜到了結局:第二天早上,等她醒來,桂平已經死了。
但桂平是真的死了之後被人盜了屍體,還是根本就是個障眼法,偷偷做了衣冠塚呢?
畢岸拿起那個燈盞,道:“這個東西,你可認得?”
桂家娘子抬頭望了一眼,道:“認得,幾天前從一個破箱子中翻出來的,我看沒什麽用處,就給了小順子,拿來鋪子裏用。”
看來桂家娘子不知道任何內情。
畢岸擺弄著小燈盞,看似隨意道:“桂平身後事,是誰打理的?”
桂家娘子低聲道:“小順子和對麵紙紮店老伯。”
阿隼道:“桂平做殯葬業多年,怎麽不給自己準備個像樣的墓碑?”
阿隼定是看到了桂平墓前那個簡易的木牌。公蠣心中一喜,心想王瓴瓦一事總算沒自己什麽事兒了。
桂家娘子哽咽道:“我也是這麽想,不說用最好的,至少要立個差不多的墓碑。可小順子拿出了他的遺囑,上麵白紙黑字交待,一定不許立碑。還是我心裏過意不去,才立了塊簡單的木牌子。”
畢岸道:“遺囑上還有什麽內容?”
桂家娘子眼淚朦朧,良久方道:“他囑咐我要好好過日子,要小順子孝敬我。”
阿隼道:“娘子能否將遺囑借我等一看?”
桂家娘子抹了眼淚,搖搖頭道:“其實也沒什麽內容。涉及身後事的,隻有兩個,一是他早早挑好了一副棺木,連釘子都備得齊整,二是不立墓碑,交代小順子葬禮不要大操大辦,就叫幾個街坊,挑塊不起眼的地方下葬就是。”
阿隼不要用強,見沒什麽問的了,道:“桂大嫂累了,先回去吧。小順子遇害一事,官府定會嚴辦,給你一個交代。”
桂家娘子卻躊躇起來,道:“你剛才……剛才問了我好多關於我家相公的事兒,可是他去世有什麽蹊蹺?”
畢岸和顏悅色道:“桂大嫂不要多心,我們辦案,不過是多問一嘴,多了解些情況。”
桂家娘子唔了一聲,伸手將小順子的眼睛合上,淚水又撲簌簌地掉了下來,低聲道:“小順子,你也是個沒福氣的……”幾個捕快進來,將小順子的屍首抬走。
桂家娘子哭得不能自持。公蠣扶她在一張圓凳上坐下,道:“桂大嫂也不要太傷心,以後的日子還要過呢。”
桂家娘子哭了一陣,道:“謝謝你。”勉強起身,扶著牆走到門口,忽然又折身回來。
畢岸道:“大嫂還有何事?”
桂家娘子臉色蠟黃,道:“我想起一個事來。我家相公在去世前一個多月,曾同一人吵架。不過這事兒卻是聽小順子說的。
“小順子說,那日午後,店裏來個老者,一見我家相公便情緒激動,衝他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小順子擔心鬧事,本來要守著的,誰知相公卻說是同族的熟人,讓他出去買些繡線。就這樣支開了小順子。”
畢岸眼神一閃,道:“那人說了什麽話?”
桂家娘子無精打采道:“小順子不過聽了幾句,他說那人身體精壯,樣子有五六十歲,一上來便罵相公,說他有違祖訓,獨自躲著享清福,還說什麽桂氏家門不幸,出了懦夫。小順子回來時,剛好見他捧著一個小包裹,同老者解釋,老者不聽,怒氣衝衝地走了。”
阿隼急切地追問道:“後來呢?”
桂家娘子道:“他見小順子回來,便沒事人一樣把包裹收起來了。過了一天,我聽了此事,便問他來的是誰,他卻矢口否認,說是那人精神有問題,認錯了人。”停了一停,又道:“我從未聽他說過在洛陽城中還有家族親人,所以便信了他的話。但從哪之後,他便鬱鬱寡歡,經常心事重重。哦對了,沒多久,他便掛起了畫軸,常常對著畫軸發愣。”
公蠣忽然想起壽衣店掛著的大紅斂服,插嘴道:“桂大嫂,我有一次經過,曾見這裏掛了一件大紅色的斂服,上麵繡著骷髏和蝙蝠,你知道有這麽一件東西嗎?”
桂家娘子疲憊不堪,道:“這個麽,便是小順子說的包裹裏裝的東西。相公說這裏陰氣重,總不肯我來店裏幫忙,所以這件東西我竟然不知道。他去世之後,我收拾他的遺物,在他床褥之內發現了那件衣服。喏,就在那裏。”她朝床鋪一指,“我想著,他若是真在洛陽城中有族人,說不定見了這件斂服,會來找我。所以我叫小順子掛起來,看有沒人問詢。”
公蠣朝外堂掛著的成品壽衣張望,道:“我聽小順子說已經賣了。”
桂家娘子一愣,道:“沒有吧,要是賣了,小順子一定會告訴我。我病得七葷八素的,自他去世之後,這是第二次來鋪子裏。”
這下輪到公蠣發怔了。那日小順子明明說自己走了不久紅斂衣便以五百文的價格售出了,桂家娘子竟然不知道。
想起那日看到了斂服做工精細,針法講究,忍不住又道:“我看你家相公手藝極好,幹嗎要從事這行當?”又忙解釋:“我不是說這行當不好。隻是他這麽好的手藝,要給活人做衣服,那還不天天顧客盈門?”
桂家娘子低頭道:“這個麽,街坊鄰居好多人這麽勸說,我也曾問過相公,他卻道,他不喜歡人多,還是做壽衣好。我自然隨他。”
兩下無話,公蠣阿隼送了桂家娘子出去。劉大娘在門口正同看守的捕快拉扯閑話:“別看這家店小,可有名著呢。王太守的爹、李禦史的老娘去世,還有章大將軍的愛妾死了,都是來這裏定的全套壽衣。還有那個誰……”她正扳著手指一個個算,見桂家娘子出來,忙過來攙扶。
阿隼道:“桂大嫂,門口涼爽,你先坐下緩口氣,我問劉大娘幾句話。”
劉大娘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跟著來到內堂。阿隼道:“大娘是個熱心腸的人。依你看,桂平對他家娘子怎麽樣?”
劉大娘本來正緊張,眼睛滴溜溜亂轉,聽了此話大鬆一口氣,一拍大腿道:“唉喲,這桂平不僅手藝出名,疼老婆更出名咧。可著這整個立德坊,誰能比得上桂平?對老婆那是捧著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一日三餐送到手上,賺的錢也不心疼,可著勁兒給老婆花,附近的婆娘羨慕得臉都綠呢。”
公蠣好奇道:“那他們怎麽不要個孩子?”
劉大娘精神奕奕,湊近了低聲道:“我也這麽勸過桂平。可你們猜桂平怎麽說?他說,有了孩子會累著他娘子,再說了,要有了孩子,他的疼愛就要分一半給孩子,這樣娘子會傷心的。嘖嘖,我老婆子一輩子沒見過這麽疼老婆的。不過,”她口風一轉,“也許是桂平……那方麵不行呢。”她嘿嘿地笑了起來。
畢岸道:“劉大娘,你覺得他們夫婦跟別人有什麽不同?”
劉大娘道:“剛才說的不要孩子算是一條。另外麽,”她探頭往桂家娘子坐的方向張望了一下,“桂平最喜歡說什麽‘把每個日子都當最後一天過’,你聽聽,多不吉利,這可不四十五不到呢,就去世了!”
畢岸道:“他娘子看著倒年輕。”
劉大娘道:“他比他娘子大十一二歲呢。我搬到立德坊時,桂平就在這裏開壽衣鋪子,長得一表人才,手藝又好,二十七八歲了還孤身一人,也不成個家。那年大饑荒,他家娘子還是個黃毛丫頭,逃荒來到城裏,他給了一碗飯吃,她便在這裏不走了,死活要嫁給他。據說當年桂平堅決不同意,趕了她好多次,不過經不住她哭哭啼啼、死纏爛打,還是成了親。當時人都說,強扭的瓜不甜,隻怕以後有她的苦頭吃。誰知道成親以後,桂平待她那叫一個好,養得白白胖胖的,可比以前出脫得漂亮多了。可是如今……唉,可憐桂家娘子,這福氣到頭了。”劉大娘言語之中有些嫉妒,甚至帶著點小小的如釋重負,倒好像人家對老婆好給她造成壓力了一般。
公蠣忍不住道:“以後桂家娘子要勞煩劉大娘多加照顧。”
劉大娘本正抹著眼淚,聽了公蠣的話,認真抬頭打量了公蠣,忽然道:“這位公子不是官爺吧?”
公蠣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道:“什麽?”
劉大娘諂笑道:“我看人準得很,公子同這兩位官爺的氣質大不相同,定然也是個疼老婆的。”
公蠣見阿隼畢岸不再問話,便說道:“好了,大娘請回吧。”
劉大娘踮著腳尖,一邊小心地跳過地麵的血汙,一邊道:“放心,我會照顧好她的。桂家娘子性子溫順懂事,不管誰娶了去,都是他的福氣——這位公子,你婚配了沒?”
桂平才死了一個月,這劉大娘便張羅著給桂家娘子找婆家了。公蠣又好氣又好笑,道:“這個不勞大娘掛懷。”
劉大娘出了內堂,將公蠣拉過一邊,正兒八經道:“我看你們三個中,就數你和善脾氣好,應該對桂家娘子的路數。你莫看桂家娘子是二婚,可模樣兒人品都不錯,配你綽綽有餘……”
這哪兒跟哪兒呢。公蠣哭笑不得,心想若說女人心思難猜,這中老年女人更是個神奇的存在,熱心善良,圓滑俗氣,有時候讓人厭煩,有時又極其可愛——尤其以李婆婆和今晚的劉大娘為最。
風吹過五顏六色的紙幡,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桂家娘子的嗚咽聲和劉大娘的低聲安慰聲一起在街上回**,顯得尤為淒慘詭異。公蠣站在門口看著,莫名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連忙退回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