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壽衣店門口扯上了繩子,算是圍蔽。夕陽西下,餘暉透過後窗落在半成品的壽衣上,誇張的繡花,發亮的顏色,同常人衣服明顯不同的製式,讓昏暗的店鋪看起來就像一具陳舊的棺材。

今日莫名其妙惹上官司,要不是畢岸趕來,隻怕今晚就要在府衙的牢獄裏度過了,公蠣慶幸之餘還有一種強烈的不安。一轉臉見小裁縫死不瞑目,仍保持著驚恐的神態,更是心跳加快,恨不得奪路而逃,但畢岸未發話,他不敢擅自離開。

畢岸和阿隼將淩亂的布匹一一整理,並詳細地勘驗可能出現的痕跡,偶爾交換個眼神,並不多說。

店鋪並不大,但公蠣依然亦步亦趨地跟著兩人身後,似乎隻要離開三尺遠,便可能存在危險一般。見兩人一點一滴搜尋,恨不得將整個地麵翻過來,忍不住道:“趙老屋不是已經認罪了嗎?你們還瞧什麽?”

畢岸看了他一眼,道:“小裁縫不是趙老屋殺的。”

公蠣吃了一驚,結結巴巴道:“你,你剛才,剛才言之鑿鑿,板上釘釘……”阿隼咧嘴道:“那把刀片,是我塞進他鞋子裏的。”

公蠣瞠目道:“為什麽?”不過稍微一想,豁然開朗:“你故意讓街坊們認為趙老屋就是真凶,好讓真正的凶手放鬆警惕,是吧?”

阿隼嘿嘿笑道:“你也不算太笨,就是大多時候有點傻。”

公蠣不服氣,想要辯解,畢岸製止道:“情況緊急,先做工要緊。”

壽衣店前後兩間,一間臨街店鋪,一間內堂。外麵掛的多是已經做成的各色壽衣,裏間堆放著各色布料和半成品,一側靠牆擺著做衣服的台子,上麵放著布頭、花邊、繡線、針線筐,以及大大小小的繡花繃子,一側擺著個簡易床鋪,後牆上有一扇壽字雕花圓窗,不過窗子是銷死的,捆綁的鐵絲已經生鏽,顯然多日未打開;窗子旁邊的牆壁上嵌著一塊巴掌寬的木條,作為供奉的台子,上麵擺著一碗水;供奉的位置上,貼著一張陳舊泛黃的畫軸,像是家譜軸子,上麵畫著一棟飛簷吊腳的樓堂,一個威嚴的黑衣老者盤膝坐在正中,兩邊及身後站著好多人,像是他的子侄後輩。

畫軸非絹非麻,倒像是樹皮一樣的東西,細看上麵還有不規則的紋理,看起來年代相當久遠。

公蠣盯著畫軸看了好久,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

阿隼正在查看後窗,見狀也納悶道:“這裏應該供祖師爺才對。”公蠣恍然大悟,一拍額頭道:“我說呢,店鋪裏掛家族軸子,好別扭。”又問阿隼,“殯葬業供奉的祖師爺是哪位先賢?”

畢岸道:“殯葬業的祖師爺,一直空缺。”

阿隼低聲笑道:“公子哄你呢。這行業的祖師爺可是極其有名的,你自己想想,最強調禮義廉恥的,是哪位?”

公蠣遲疑起來。阿隼道:“就是那位主張克己複禮的孔大聖人呢。”

公蠣將信將疑,隻當是阿隼打趣。

後窗對著的,是隔壁人家的風道,種著三棵高大的桑樹,並無什麽異樣。阿隼一無所獲,臉色有些難看,小聲咒罵起來。倒是公蠣在窗下的一堆碎布頭裏發現了自己的荷包,並發現壽字窗上掛有幾根貓毛,估計野貓窗縫逃往後麵風道,把荷包剛好掉在這裏。

公蠣高興地撿了起來,看著畢岸的臉色,試探道:“要不回去吧?天都黑了,不如明早再來。”

畢岸正出神地盯著那幅畫軸,忽然道:“你把今日的情形再說一遍。”

公蠣將如何跟蹤背影像柳大的那個人、如何被野貓抓了荷包等,細細講述了一邊,並著重對畢岸中午言而無信、不會賬而逃走的行為進行了強烈譴責。

畢岸似乎根本沒有留心聽公蠣的話,伸手在畫軸上摸了一把,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又去看窗台上的物件,道:“點燈。”

窗台上放著一個粗糙的陶泥小燈盞,裏麵還有一丁點兒已經凝固的油脂,上麵落了一層灰塵。公蠣用火折子點了好幾次,才勉強點著。

燈頭如豆,燃燒起來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味道,既非草樹花木又非脂粉花露,聞起來極為舒服。公蠣猛吸了幾口,叫道:“好清新的味道!”過去拿了油燈擺弄,又問畢岸:“用的這是什麽油?要不,是燈芯的材料好?”

畢岸和阿隼皆未理會公蠣的嘮叨,而是死死地盯著畫軸。

公蠣下意識跟著看了過去,頓時驚呆了。

畫軸上的畫麵正在發生變化,有的線條變得明顯,有的線條隱去,直至完全改變——一處風景秀麗的山坳,擺放著一具巨大的棺槨,剛才盤腿坐在人群正中的威嚴老者赫然躺裏麵,棺槨四周,密密麻麻堆放著無數個人頭;從那些人頭的頭飾、發型來看,應該同剛才畫麵變化前圍在老者身邊的是同一群人。而對著棺槨正麵的,還有兩種活物:一個瘦高的青年,跪在地上,低頭叩首,一個是他旁邊的兩條蛇,身子盤起,蛇頭高昂。

這幅圖畫工相當粗糙,用筆生硬,渲染著墨更是毫無章法,但該表達的情緒卻甚是到位。

公蠣一害怕便想說話,但見兩人表情凝重,張了張嘴還是閉上了。

畢岸卻道:“公蠣,你怎麽看?”

公蠣鼓起勇氣道:“我猜,這是一個大家族,忽然遭受了滅頂之災……這麽多人頭被砍,是仇家幹的吧?”

畢岸道:“說下去。”

公蠣一邊琢磨一邊繼續道:“旁邊這人,應該是告密者……或者內奸,心裏愧疚,所以過來懺悔。那兩條蛇麽,自然是他養的……”

阿隼打斷道:“不對!你看這人淚水滴落,一副悲痛欲絕的樣子。不是告密者,應該幸存者!”

公蠣不服道:“反正就他一個人活了下來,不是很奇怪嗎?”

畢岸道:“你看那兩條蛇。”

公蠣道:“兩條黃花錦蛇而已,沒什麽本事。”阿隼眯著眼睛,搖頭道:“不對,不是黃花錦。”

公蠣嗤笑道:“你能比我還了解蛇麽?”說完頓感失言,訕訕道:“我在郊外生活多年……”

阿隼並未留意公蠣的表情,而是極其認真地道:“這兩條蛇身子短,胖,沒有鱗片。而且你看,對比旁邊那個人,它比尋常的蛇要大很多。”

公蠣搶白道:“畫這圖的人,肯定是個粗人,哪有那麽講究,說不定鱗片忘了畫呢。”

阿隼反駁道:“連那人臉上的淚都沒忘,怎麽可能忘了畫蛇的鱗片?”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爭辯起來。畢岸道:“將油燈放近一些。”公蠣依言,將油燈推到畫軸前麵。畢岸用食指挑起一些燈油,在其中一條蛇頭上一抹。

蛇頭正中,慢慢長出一個角來。公蠣學著畢岸的樣子,在另一條蛇頭上點了燈油,果然也出現了角。他從未見過如此同類,大感驚喜,道:“這是什麽蛇?”

畢岸慢慢道:“蛇婆。”

公蠣仍不明所以。阿隼疑惑道:“真有蛇婆這種東西?”

畢岸點點頭。公蠣想起看過的儺戲,恍然大悟道:“戲文裏的蛇婆?”

蛇婆是傳說中的一種上古生物,“額生角,身無磷”,性情溫順,馴服之後忠心耿耿,可做坐騎,也可看家護院,在儺戲或者古老的舞蹈中時常出現。但在戲裏的形象異化嚴重,除了扮演者服飾上的蛇紋和頭上的角,早已不是這種實打實的蛇屬樣子了。估計不止公蠣,隻怕世人都以為蛇婆隻是個神話傳說,現實中是不存在的。

這張圖從內容來看高度寫實,斷然不會畫兩條現實不存在的生物在裏麵。公蠣道:“一個平淡無奇的小裁縫,供奉著這麽一張圖,是個什麽意思?”

阿隼道:“我認為,這幅圖畫的是他們祖上的故事,至於背後有什麽隱情,還得再查一查。”

公蠣嗤道:“廢話。”

畢岸道:“你看棺槨的形製和老者的服飾。”

公蠣的目光落在老者身後的一個青年子弟身上,不由心中一動:他站得筆直,上衣下裳,表情嚴肅,依稀同自己看到的影子人有些相似。但也僅僅是相似而已。

阿隼遲疑道:“玄衣裳,法冠袍服。”公蠣對這些未有研究,隻覺得式樣簡單,莊嚴肅穆,似乎為秦漢風尚。

畢岸點頭道:“不錯。”

燈油燃盡,燈頭閃了幾閃,熄滅了。待阿隼找了蠟燭點燃,畫軸上已經恢複了原來的樣子。

公蠣擺弄著小燈盞,放在鼻子一頓猛嗅:“去哪裏再找些燈油來?這下看不到了。”言下十分惋惜。

畢岸接過,若有所思道:“這些油脂非比尋常,一個做壽衣的裁縫,怎麽會有這種東西?”

公蠣好奇道:“什麽東西?”

畢岸道:“這是用赤的油熬製而成。據山海經記載,‘赤,其狀如魚而人麵,其音如鴛鴦,食之不疥’,後世再也沒見過,如今人們隻當它是傳說了。它的油極其難得,作畫時,在顏料中加入赤油,顏料幹了之後,畫麵便會隱去。等需要使用時點燃赤燈,畫麵又會顯現出來。古時作戰,常用來作為情報手段迷惑敵方。”

公蠣驚愕道:“海裏還有這玩意兒?”不禁對大海心生敬畏。

畢岸擺弄著小燈盞,皺眉道:“裏麵好像注了金屬,不過外麵的做工著實粗糙了些……”話音未落,忽聽外頭有人哭泣。三人出來一看,一個婆子攙扶著個年輕婦人,哭著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