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公蠣軟塌塌地靠著畢岸,一臉的彷徨無助。

整條福壽街的人,似乎全來了,裏三層外三層,圍得鐵桶一般;拿著棍棒的,操著菜刀的,握著剪子的,甚至還有拎著小板凳的,嘰嘰喳喳、吵吵嚷嚷,堅持稱公蠣是凶手。

畢岸眉頭緊鎖,大聲道:“各位鄉親稱他是凶手,可有人出麵具體描述一下嗎?”

人群靜了一下,接著嗡嗡起來。站在最裏層的幾個相互推讓著,誰也不肯出麵先說。

人群中間一個男子叫道:“就是他!我們這麽些人看著,還會有錯嗎?”其他人附和起來。

聲音有些熟悉,還是之前第一個鼓動要打死公蠣的那個人。

畢岸道:“誰第一個發現的?”

那男子縮在人群後麵,不耐煩道:“有什麽要緊?你不會是想包庇他吧?”他的話十分有煽動性,人群頓時沸騰起來,圍堵的人牆逼得更近了。

畢岸厲聲喝道:“後退!毀了現場唯你們是問!”

眾人被畢岸氣勢所逼,果然後退。畢岸目光犀利,環視一周,眼神落在叫囂的男子身上,指著他道:“你出來。”那人掩麵往後退縮,卻被眾人推到了前麵來。他耷眉斜眼看著公蠣,聳著身子道:“對麵紙紮店老伯看到了,就是他殺的人!否則他手上的血從哪裏來的?你們倆,是一夥的吧?”

公蠣認出來了,原來是那日碰瓷訛胖頭的小胡子。他顯然早就認出了公蠣,一臉幸災樂禍。

畢岸上下打量了他幾眼,道:“是你打暈了小裁縫。”

小胡子一怔,眼神閃過一絲慌亂,跳起來叫道:“你血口噴人!”扭頭朝四周,大聲叫道:“這人轉移視線呢!”

畢岸不慌不忙,道:“你今日曾同小裁縫發生過糾紛,兩人在內堂發生撕扯。”他看了一眼小胡子的荷包:“你偷了小裁縫的錢。”

小胡子一把捂住荷包,道:“青天白日的,還有沒有王法?這是我娘的首飾,我剛回家取的!”將荷包翻弄著給眾人展示,裏麵一串珍珠鏈兒,一對發黑的老銀手鐲,還有一些不值錢的戒指頭飾,看起來確實不像是小裁縫的東西。

小胡子罵罵咧咧起來,抵死不認。畢岸卻不理他,拉起小裁縫一隻手,朝眾人道:“小裁縫左手小指指甲斷裂,食指、中指指甲外翻,說明當時撕扯得甚為厲害。”他從死者手指縫中抽出一根細若發絲的絲線來:“這根絲線,同你衣服顏色相同。而你胸前衣襟上,剛好出現了幾條新勾絲。”

小胡子愣了一下,將勾絲部位捂住,咆哮道:“胡說!我……我不小心鉤在了樹枝上!”已有好事者問:“哪裏的樹枝?”

小胡子氣焰稍低,目光開始閃爍:“是掛在紙紮上……不,不小心掛的,我也記不得了。”

畢岸彎腰,從一堆衣料中撿起了一塊東西,道:“這個是你的吧?”原來半截石鎮紙,一角陳舊性缺口,中間的斷裂處確是新的。畢岸道:“你左手食指有墨痕,身上有金粉銀粉的粉末,這個鎮紙上麵,也有同樣的粉末和墨痕。”

小胡子慌亂起來,直著脖子叫道:“這個是我的沒錯,原是小裁縫昨日說畫些壽衣圖案,找我借用的!”

旁邊的紙紮店老伯點頭道:“確有其事。”

畢岸拿鎮紙在小裁縫額頭那裏比劃了一下,道:“鎮紙這裏沾有一點點血跡。”接著從掛起的布匹之後拉出一個陳舊的小匣子來,打開來看,卻是盛放銀兩的。畢岸道:“小裁縫找你借鎮紙,今日午後你來取回,小裁縫剛好不在,你便自己進了內堂,看到收銀錢的匣子裏裝著這幾日的進益,便起了貪念,伸手去拿。剛好小裁縫回來看到抓了個正著,情急之下,你抓起鎮紙砸在了小裁縫的額頭上,把他打得昏了過去。”

圍觀者大嘩,小胡子頭上沁出一層汗珠來,眼神慌亂,不停重複著:“血口噴人!血口噴人……”

幾個年紀大的竊竊私語了一陣,一個老成持重的老者問道:“這位公子,我看裏麵的銀兩並不見少,你如何斷定是趙老屋劫財不成殺人?”

原來這人叫趙老屋,他爹娘原是在這裏開紙紮鋪的,他自小兒便在這條街上長大,粗識幾個字,畫棺木雕花圖樣、描金倒是不錯,不過不務正業,爹娘過世後,紙紮店轉了手,家財被他折騰了精光,媳婦也被打跑了,整日吃吃喝喝,偶爾去幾家相熟的店裏幫忙混口飯吃。大家瞧在他死去父母的份上,也不大跟他計較。

畢岸道:“你看前堂,有個盛放零錢的小框子,顯然是日常用的。這個木匣裏都是已經換成的銀錠,隻有兩個一兩的,平日裏是不用拿出的。”他走到製衣的木台前,撩開牆麵上的圍布,露出一個黑黝黝的牆洞來,剛好同錢匣子大小差不多。

畢岸道:“這個錢匣子,沒有放入隱蔽的牆洞,而是塞在一堆布匹中,若不是盜賊所為,便是被人取出後小裁縫未來不及放入。所以銀兩雖然未少,但案件定同錢財有關。”

他轉向趙老屋:“你見小裁縫昏厥,自己也慌張,將錢匣子塞入布匹中,又把小裁縫搬坐在圓凳上,讓他趴在製衣的木台架上,做出偷懶打盹的樣子。然後回去收拾細軟,準備出去躲幾天風頭。”趙老屋的眼睛直了,驚恐地盯著畢岸:“你……你當時躲在哪裏?”

畢岸用手指在木台上抹了一下,道:“木台上鋪的桌布,距離桌邊一尺左右距離有隱約的散點狀血跡,同小裁縫額頭的傷形狀大小基本一致。小裁縫額頭的傷口上,也沾有一些桌上的線頭。”

公蠣心裏踏實了下來,隨著眾人的目光去看台麵。

壽衣店的製衣台子,通常不太講究,多時用一些過時陳舊的床單、布頭來做桌布。這塊桌布是由兩塊藍黑色布頭拚接而成,若不仔細分辨,很難看到上麵的血跡。

趙老屋終於撐不住了,蹲在地上,抱住腦袋嚎起來:“我隻打了一下……我說錢退給他,他仍拉著不讓我走,說要去裏長那裏評評理……誰知道他那麽不經打……”

眾人紛紛指責趙老屋。老者忽然道:“慢著,趙老屋打了小裁縫不假,但小裁縫的致命傷在脖子……”

畢岸道:“我正要說起這個。是哪位看到這位公子殺小裁縫的?”

紙紮鋪的老漢被人推到前麵來。畢岸道:“老伯不要慌,你仔細說下當時看到的情形。”

老漢誠惶誠恐,半日才道:“我昨晚拉肚子沒睡好,今日中午就補了一覺。因約了人申時三刻來取紙紮,這才開門。一開門就見壽衣店開著,隻不見小裁縫,估計也是在內堂打盹。後來便見這位公子,”他指指公蠣,“這位公子急吼吼的,闖進了壽衣鋪,說找一隻野貓。”

畢岸道:“你幾時開的門?幾時這位公子來?”

老漢想了想,道:“我起床後紮好一個馬頭,取紙紮就來了。又過了一盞茶工夫,這位公子才來。”

畢岸道:“這位公子在壽衣鋪內堂待了多久?你闖進來時,看到了什麽?”

老漢道:“這位公子進去沒多久,我心想小裁縫孩子家瞌睡大,可別被人偷了東西。”他訕訕地瞧了一眼公蠣,昏黃的眼睛泛出淚光:“也就你問我話這麽點兒工夫,我不放心,就趕緊過來招呼。一打開簾子,見這位公子兩手是血,小裁縫拉著他的衣襟,地上掉著一把剪子。”

周圍嗡嗡的議論聲又起來了。

畢岸和顏悅色道:“你仔細回想一下,當時地麵上有沒有大灘的血跡?”

老漢緊張地搓著手,遲疑了片刻,道:“有。”

畢岸道:“你確定?”

老漢語氣肯定,道:“有,好大一片血跡。當時後窗簾拉開,有西曬的陽光進來,照得地麵有點反光,我看的很清楚。”他掄圓手臂比劃了一下,“這麽大一攤血跡。”

畢岸微笑道:“多謝老伯。過會兒捕快來了,您也這麽照實回答便可。”然後朗聲對圍觀者說道:“老伯說,從他午後起床,便沒有看到小裁縫出來,而這位公子進來找貓,待在內堂的時間不過片刻。若是小裁縫真是這位公子殺的,老伯進來時,殺人行為剛剛完成,地麵上不會有大片血跡。”

有人嚷嚷道:“那地上的剪刀是怎麽回事?”

畢岸道:“小裁縫的喉管是被人用利器割斷的,刀口整齊,邊緣平滑,第一說明凶手下手極狠,有備而來,第二說明凶手使用的凶器輕薄鋒利,絕不會是日常剪刀。”他用一塊布墊著,拿起剪刀仔細看了看:“剪刀手柄處有血跡和手指印,但刀刃及刀尖部位卻沒有,說明這把剪刀並非凶器。”

人群一陣**,阿隼帶著兩個捕快擠進了人群。畢岸衝他微微點了點頭。

一人叫了起來:“你袒護他!他兩手是血,怎麽解釋?”

畢岸氣定神閑,道:“小裁縫衣服被血浸透,貼在身上,其中腰部有兩個明顯的手印,自然是這位公子進來時沒有看清,腳下一滑,撲在了小裁縫身上。”

一個老者讚道:“公子好眼光!推斷得合情合理。隻是麽,趙老屋和這位公子都不是凶手,那凶手是誰?”

公蠣鬆了一口氣,差點落下淚來。畢岸拍了拍他的肩,對老者道:“我隻說這位公子不是凶手,卻未說趙老屋不是凶手。”

已經被捕快扭起來的趙老屋一聽這話,嗷嗷叫著往畢岸處衝來,卻被阿隼一把按在了地上。他嚎叫道:“不是我!我隻用鎮紙打了他一下,新的鎮紙我舍不得借他,那個鎮紙老舊,中間有裂紋,一打就斷了,怎麽可能打死人……”

畢岸冷冷道:“強壯麻利下手狠,你趙老屋很是符合呢。”他的目光落在趙老屋的鞋子上,對兩位捕快道:“麻煩仔細搜一下。”捕快很快除了他的衣服、鞋子,上下搜身。

阿隼拿起鞋子左看右看,忽然叫道:“這是什麽?”小心翼翼地拈出一條二指寬的小刀片來。

這小刀片烏中泛金,鋒利異常,吹發可斷。趙老屋掙紮起來,叫道:“不是我!”阿隼晃著刀片喝道:“物證麵前,還敢抵賴?”扯過一塊布頭塞在他嘴巴裏,又拿出鐵鏈繩索將他捆得結結實實。

有膽大者往前湊,驚訝道:“這是什麽玩意兒?這麽小,用來做什麽?”

阿隼道:“這種刀片為烏金所製,在黑市俗稱‘不粘血’,因為刀刃又輕又薄,極為鋒利,照皮膚喉管等處劃下去,未等出血,刀片已經撥出,所以刀刃上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有一個粗苯婦人好奇道:“這玩意兒是不是專門用於殺人的?”

阿隼敷衍道:“不一定殺人,在街上用這個偷荷包玉佩,小巧方便。”有人叫道:“我想起來了!上次王大官人的玉佩被人偷了,連衣服都割破了,自己都沒發覺。”

另一人道:“可不是,這麽小巧,加在兩指之間隨便一劃,神不知鬼不覺,荷包就沒了!”

後麵跟上來的捕快已經開始清場,驅趕圍觀的人群:“散了散了!無關人等不得逗留!不要腳印子手帕子什麽的丟在現場,小心官爺招你們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