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扃骸皿 (一)

打聽王瓴瓦並不怎麽費勁,一天之後,公蠣便基本知道了他的情況。

王瓴瓦家住在洛城東郊的小王莊,農忙時便忙活莊稼,農閑時幫人“圈墳”,即打墓。他為人精明,做事幹練,是三鄰五村有名的圈墳巧匠,所以公蠣在附近的村子問到王瓴瓦的名字,便有人指點告知。不過鄰裏講,他性格冷酷,要價頗高,平日裏大門緊閉,素來不喜歡與人交往,所以村裏人對他了解不多。

而根據鄰裏對長相的描述,死在墓裏的確是王瓴瓦無疑。

如今正是農閑,王瓴瓦外出找活兒幹,幾日半月不回家是常有的事兒,所以家人並不曾懷疑他出了意外。公蠣心驚膽戰,哪裏敢透露一絲消息,嚇得返回城中,一連兩日沒敢出如林軒的大門。

可是這麽大一個秘密壓在心裏,既無法對人訴說,又無法視而不見,真如同將心放在火上烤,四麵都是煎熬。思來想去,唯一能幫自己的,隻有畢岸。

第三日一大早,公蠣拿著那塊從王瓴瓦身上撕下的紅斂衣,決定去找畢岸。但到了忘塵閣,不僅畢岸和阿隼不在,連胖頭和假公蠣也出去了,隻有那個迂腐的汪三財守著當鋪。

公蠣覺得和汪三財解釋不清,正在門口猶豫,小妖剛好出來送客,看到他眼睛一亮,叫道:“兩撮毛!”

公蠣惱火道:“我不叫兩撮毛!”

小妖上下打量著他,笑嘻嘻道:“你又來坑蒙拐騙了?”她穿著一件翠綠色的薄春衫,眼睛明亮,像枝頭的青蘋果一樣可愛。

公蠣心情不由好了些,做了個鬼臉道:“小丫頭牙尖嘴利,小心變成花長蟲!”

小妖毫不示弱,回嘴道:“兩撮毛坑蒙拐騙,小心變成黃鼠狼!”

兩人針尖對麥芒,你一句我一句鬥嘴。公蠣忽然想起今日的正事,隨口問道:“你知不知道畢掌櫃今日去哪裏了?”

沒想到小妖竟然知道,飛快答道:“去宣風坊買香料了。”

“買香料?”不用說,這是陪著蘇媚一起去了,公蠣心中頓時醋意翻騰,酸溜溜道:“你家如今耍得大,都指使畢岸跑腿了。”一看小妖柳眉倒豎,未等她張口罵,忙一溜煙跑了。

公蠣走了一陣子,才想起剛才走得急了,沒問清楚具體在什麽地方,又懶得回去同小妖吵架,隻記得“買香料”,便沿著街道陰涼處,慢慢悠悠往香料市場走去。卻不知畢岸去了宣風坊的牡丹園,同這裏的香料市場隔著好幾個坊區,哪裏能找得到呢?

途經福壽街,本想拿去給小裁縫瞧瞧這件斂衣是不是他師父繡的,但轉念一想,此事還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自己將來扯不清幹係。

洛陽坊區各行當相對集中,常常在一個坊區便能買齊所有貨品,比如香料市場隔壁,便是賣器具的:一邊是用來深加工香料的製作工具,如石臼、水磨、簸箕、籮筐、細篩等,一邊是香料的盛放容器,小瓷瓶、圓形檀木盒子、小玉瓶、複合型雙層妝奩匣子等等。

公蠣將香料市場走了一個遍,也不見畢岸和蘇媚的影子,隻覺得口渴得厲害,見一間器具店鋪收拾得相當幹淨,便走了進去。

一個熱情的小夥計忙上前招呼。公蠣一口氣喝了三杯茶,覺得喝完就走有些不好意思,裝模作樣地來到貨架前,摸摸看看,不時詢個價格。

這家店鋪看來有些年頭了,店內掛個官府頒發的老舊牌匾,上寫著“百年老店,童叟無欺”,外邊貨架上擺放的是時下流行的器皿,小到一寸見方的首飾盒,大到一人高的美人瓶,應有盡有。最裏側,擺著的是所謂的鎮店之寶,一個方口大沿的青銅雕花方尊,一個四周有浮雕人麵的長方形斑駁大鼎,其他的幾個卻認不得,不知道是什麽器具。

公蠣對古玩一竅不通,隻管看個熱鬧。忽見大鼎後麵放著一個一尺來高的圓口大肚青瓷瓶,頓時覺得眼熟,叫來小夥計問道:“那個瓶子好別致,也是你們的鎮店之寶嗎?”

小夥計是個舉止浮誇之人,帶著點江南口音,得意洋洋道:“正是,這種瓶子,整個洛陽城也不多見。”

公蠣越看越覺得同那日在悅天房打碎的瓶子相似,青瓷蛇紋,形製古怪,不過這個要小很多,忙問道:“多少錢?”

小夥計道:“這個瓶子不賣的。”

公蠣隻想詢個價,萬一將來那件要求賠償,自己心裏也有個譜兒,道:“粉色青瓷雖然名貴,也不至於拿來當鎮店之寶。”

小夥計滔滔不絕道:“客官您有所不知,這可不是普通的青瓷瓶,它燒製起來極其複雜,據說需要有特殊的工藝。而這工藝複雜程度,遠非普通青瓷可比……”接著賣弄一般,說出無數燒製青瓷的專業詞匯來。

公蠣打斷道:“外表看起來同普通青瓷沒什麽兩樣。”

這小夥計一見公蠣不信,往前湊了湊,故作神秘道:“客官您別不信,我曾在越窯幹過大半年,要燒製這麽一個蛇紋青瓷,就要廢掉一口窯。你想想,一窯幾百件瓷器,除了這一件其他全是廢品,你說貴不貴?再說了,這蛇紋青瓷,可是用人血喂出來的……”

一個老夥計聽不下去了,一聲斷喝道:“話簍子,你能不能幹點正事兒?整日吹得著三不著四的!”又同公蠣道:“客官您別聽他胡說。這件青瓷是我家老掌櫃的遺物,所以舍不得賣。您且去別家看看吧。”

外號“話簍子”的小夥計不服氣,辯解道:“這件事我真沒吹牛。那次掌窯的喝醉了,親口講的,還說他因為偷偷幫人做這個東西,報廢了一個窯口,差點連命都丟了……”

忽然有個人插嘴道:“這瓶子怎麽個燒製法,你知不知道?”公蠣一看,原來是錢耀宗,他不知什麽時候來了,縮頭縮腦地蹲在門檻內,聽得津津有味。

公蠣有些心虛,忙往一旁退了退,裝作沒看到他。話簍子見有人感興趣,更加起了興,口沫飛濺道:“燒製窯器,同道家佛家修煉法器是一樣的道理,要是哪一環節錯了一點點,便前功盡棄,甚至走火入魔。當年我在越窯,有個新開的窯口,明明胚泥、配比、溫度、形製一點不錯,偏偏燒出來的瓷器全是殘次品,而且更奇怪的是,這些瓷器的裂口都很奇怪,像是燒成了之後被人打爛的一般。”

有幾個客人也被他吸引過來,追問道:“後來呢?”老夥計拿他沒辦法,搖搖頭道:“你不去說書真屈了才了。”

話簍子眉頭一皺,把手一揮:“這窯總出不了成品,可就驚動明大人了。明大人……”

其中一個人插嘴道:“明大人是誰?”

話簍子鄙夷道:“瞧你,孤陋寡聞了吧,連大名鼎鼎的明大人都不知道?”卻不解釋明大人是誰,繼續道:“明大人去了,繞著新窯走了幾圈,說道,這個窯燒不了普通的瓷器。”他猛地將身子一探,誇張得鼻孔都張大了一倍:“你們猜怎麽著?”

周圍人紛紛搖頭。話簍子十分開心,得意地道:“明大人說,這個窯,地脈奇異,不適合燒製普通瓷器。他親自動手,做了一個八蛇扃骸皿。”

老夥計嗤道:“你一個和泥的雜役,說得好像掌窯一樣。”

話簍子不理會他的嘲弄,故作玄虛道:“所謂的八蛇扃骸皿,便是青瓷蛇紋瓶,喏,”他嘴巴朝櫃台裏側的青瓷瓶一努,“樣子同這個差不多。”

有人不甘道:“然後呢?”

話簍子瞪著一雙無辜的眼睛,兩手一攤道:“沒有然後了呀。明大人親自動手做了一個,燒出來的還是廢品,這口新窯從此便廢了。”

公蠣這才知道話簍子戲弄大家,但沒人計較,反而哄堂大笑,還有人起哄道:“再來一個!”

話簍子笑道:“你們多多買我家的器皿,我工錢高了,才有精力講呢。”

錢耀宗卻不笑,拉住話簍子,一臉陰沉道:“那個瓶子怎麽個燒製法?”

話簍子估計看錢耀宗不像是有錢人,嬉皮笑臉敷衍他道:“你先買了我的貨,我便告訴你。”

錢耀宗二話不說,拿出荷包隨手一指,道:“這個牡丹瓶我要了。”

公蠣本來打算走了,看到此情景又站住,裝作欣賞瓷器。話簍子顯然被錢耀宗的舉動給嚇住了,換了一副態度,將雙兒牡丹瓶包上,賠著笑臉道:“客官,你想問什麽?”

錢耀宗將話簍子拉到一邊,小聲道:“你說這個瓶子叫八蛇扃骸皿?”

話簍子連忙擺手:“我也是聽掌窯的這麽一說。”

錢耀宗似乎很緊張,拉著話簍子的衣袖不放:“關於八蛇扃骸皿,你還知道什麽?”

話簍子年齡不大,卻甚是圓滑,小心地笑道:“江湖傳言而已,我暫且一說,您暫且一聽,可不要當真了。”錢耀宗摸出一塊碎銀子塞入話簍子懷裏,道:“這個我知道,我就是打聽個新奇。你隻管說。”

話簍子眉開眼笑,道:“還是剛才說的那個新窯,因為總是出不了成品,找了很多辦法,最後找到個經驗豐富的老窯工。”

錢耀宗驚訝道:“明大人也沒辦法?”

話簍子咧了咧嘴,不好意思道:“明大人哪裏會管這些,是我胡謅的。”

錢耀宗沉默了片刻,道:“你繼續說。”

話簍子臉上的戲謔不見了,神色漸漸凝重:“老窯工去看了看,說這個窯有些邪性,最好廢棄。但這是官窯,開一個窯口造價驚人,上麵不說廢棄,誰也不敢自作主張,而且出不了成品,便要追責。掌窯的沒辦法,又去找老窯工,又是磕頭又是哀求。老窯工無奈,說出了一個法子。”

“老窯工說,此窯一直不出成品,是因為風脈邪,需要人血祭奠。他給了一張圖紙,上麵畫著一個蛇紋瓶,叫什麽八蛇扃骸皿,是個雙層的,中間的夾層用鮮血喂養燒製。”

錢耀宗的眼神亮了:“具體怎麽做?”

話簍子似乎覺得自己說多了,忙賠笑道:“這我真不知道。我當時才九歲,在越窯裏背高嶺土,這些都是拾著聽的。不過聽說後來老窯工還推薦了一個高人親自坐鎮指點,果真製成了這麽個蛇紋瓶。”

錢耀宗急切道:“扃骸皿,是哪幾個字?你寫給我看看。”

話簍子忙擺手,皺巴著臉道:“我一個粗人,大字兒不識一個,真不知道是哪幾個字。”說著借口要招呼客人便要走開。

錢耀宗將整個荷包偷偷塞入話簍子懷裏,滿臉堆笑道:“兄弟別見怪。我也有個這樣的瓶子,所以想打聽下好賣個好價錢。”話簍子為難道:“這個麽,您最好找行家瞧瞧,估價這個,我可做不來。”

錢耀宗低眉耷眼,眼神閃爍:“那是那是。後來那個窯口怎麽樣了?”

話簍子頓時眉飛色舞起來:“說來也怪,之後這個窯口不僅出品率高,成色也好,據說皇家青瓷都是它這裏出產的呢。不過,”他神秘兮兮湊到錢耀宗耳朵邊道,“當時那批燒窯人,死的死失蹤的失蹤,掌窯的,脫坯的,雕花的,司火的,足足十幾口子呢。”

錢耀宗吃了一驚,道:“出事故了嗎?”

話簍子歎了一口氣道:“不是,是出產這個瓶子的當晚,掌窯的高興,喝了幾口酒,不知怎麽就死了。然後在不到三個月的時間裏,這十一個人,有失足落水的,有突發疾病的,還有一個老窯工,竟然在檢查窯口時不小心睡著在裏麵,結果被活活烤死了。剩下三個怕了,便要辭工回老家,聽說也不得善終。”

公蠣聽得入了迷。錢耀宗呆呆發愣,話簍子的唾沫星子迸了他一臉,他都沒什麽反應。

話簍子猛地湊近,低聲道:“你知道這叫什麽嗎?”

錢耀宗茫然地搖搖頭。話簍子對自己講話的效果顯然十分滿意,下巴高昂,點頭微笑道:“血祭。這就是所謂的血祭。”

話音未落,一個髒兮兮的毛巾甩了過來,打在話簍子的眼睛上:“話簍子,你不編故事會死啊你?”管事的老夥計過來,在他頭上狠狠敲了一爆栗,罵道:“整日不幹正事,就知道吹牛打屁!趕緊招呼客人去!”回頭朝錢耀宗賠笑道:“客官您別當真,他滿嘴瞎話,編故事一套一套的。”又推話簍子,“趕緊給客人賠個不是。”

話簍子捂著右眼,鬆鬆垮垮鞠了一躬,不服氣道:“血祭什麽是我編的,可八年前越窯新窯口死了那麽多人,總是真的吧?”

老夥計一把推開他,朝錢耀宗笑道:“孩子話,別理他。他說那個什麽皿我不知道,但我在這行做得有些年頭了,蛇紋瓶在川蜀一帶很常見,隻是中原百姓覺得蛇紋不如牡丹紋、祥雲紋、纏枝花鳥紋什麽的透著吉祥富貴,故市麵上少見。所以這種瓶子也不是什麽名貴東西,您想估價,要是不嫌棄老朽眼拙,改日帶來我幫您瞧一瞧。”

公蠣唯恐那個青瓷瓶太貴自己賠不起。既然尋常,心中便沒什麽愧疚了,將手中茶一飲而盡,重新去找畢岸蘇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