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若是公蠣肯麵對現實,他早就會發現,自己身處一張大網之間。可惜他不肯,他寧願相信假公蠣隻是覬覦忘塵閣掌櫃的位置,而並非有更深層次的企圖;寧願把所有的疑點、疑惑都壓在心底,裝作沒看見,然後騙自己說,這些隻是巧合,隨著時間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可不管如何,被人冒名頂替都是一件讓人不爽的事情。假公蠣背後有嚴密的組織,若想要趕走他,必須要找到一舉製服他的證據。

回到如林軒,公蠣洗了澡,檢查身體,發現除了擦傷並無大礙,足足睡了一覺後,吃飽喝足又出了門。先去忘塵閣附近溜達,見假公蠣規規矩矩在當鋪招呼,隻好轉身去了福壽街。

壽衣店內,小裁縫正在忙著,一見公蠣,滿臉堆笑道:“客官您又來啦。”

公蠣首先去看那件紅斂衣,但原本掛紅斂衣的位置,掛著一件寶藍豎領對襟男壽衣。公蠣道:“那件大紅的衣服呢?”

小裁縫道:“已經售出。”

公蠣有些失望:“什麽時候賣出的?”

小裁縫高興地道:“就昨天下午,您前腳剛走,來了個青年公子,他看都沒看,直接說就要這件,不僅沒還價,還添了兩百文呢。”

公蠣有些後悔,早知道就昨日下手買了,他幾乎不抱希望地問道:“你知道買主是誰嗎?”

不料小裁縫道:“我們對來客都有登記。”說著從一堆布料中翻弄起來,拿出一個卷了角的賬本,翻到後麵念道:“王瓴瓦。”

“王瓴瓦?”公蠣搶過賬本自己看,果然在顧客登記的姓名欄裏,寫著王瓴瓦的名字。

小裁縫見公蠣無事,又在製衣台前坐下,縫製一條衣袖上的花邊。

王瓴瓦下午買了這件大紅斂服,晚上又去盜墓,為的還是大紅斂服,他要這麽多斂服做什麽?

公蠣越發弄不懂,追問道:“那種大紅的骷髏蝙蝠衣服,你師父一共做了多少件?”

小裁縫抬起頭來,睜大眼睛道:“這種繡法很難的,又費工又費時,一件最少要兩個月,還得是我師父這樣的手藝,要我繡,隻怕半年也做不了一件。”他似乎覺得說得絕對了,有些不安,舔著嘴唇小聲補充道:“我隻見過這一件。可能,可能其他的繡花師父偷偷繡的也有吧。”

公蠣不甘心地又一次翻開賬本,看著“王瓴瓦”三個娟秀的小字,道:“沒想到這個王瓴瓦字寫得倒漂亮。”

小裁縫靦腆地笑,道:“這個王公子不僅字寫得好,人長得也秀氣呢,斯斯文文的,又和氣又有禮貌。”

“等等,”公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王瓴瓦斯斯文文,長得秀氣?”

小裁縫認真地道:“是啊。王公子說話不緊不慢,一點不像其他客人那樣吆三喝四的。”

公蠣昨晚親眼見到自稱王瓴瓦的盜墓賊濃眉冷眼,一臉狠相,同斯文秀氣扯不上半點關係,若非他是假冒,那便是來買衣服之人借了他的名字。

公蠣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多,一眼瞥見小裁縫臂上的小白花,心中一動,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裁縫忙站起來答道:“我叫小順子。”

公蠣裝作隨意道:“你師父的名諱呢?”

小裁縫道:“我師父姓桂,單名一個平字。”

公蠣想起墳前那塊簡陋的木牌,上麵寫著“夫×平之墓”。

公蠣手扶著製衣台,竭力讓自己表情平靜自然:“那個,你師父因何去世的?”

小裁縫眼圈紅了,低頭道:“我也不知道,師娘說是無疾而終,一覺睡過去便沒了。”

公蠣心不在焉地翻看著壽衣,斟酌道:“哦,你確定你師父去世了?”

小裁縫睜大眼睛:“誰會拿親人去世這事兒開玩笑?”

公蠣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是親眼看著師父下葬的?”

小裁縫眼淚嘩嘩的,哽咽道:“你到底什麽意思?師父待我恩重如山,我怎麽會如此忘恩負義,連守靈下葬都不在場?”

公蠣張了幾次嘴,都沒好意思問關於衣冠塚的事情。

小裁縫顯然什麽也不知道。公蠣隨便拉扯了幾句,同小裁縫告了辭,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晃**。

街尾的棺材鋪子裏,有兩個夥計正在“合板”,就是將已經做好的三麵棺材板合在一起,一人固定,一人楔釘,五寸長的釘子,敲在板子上,發出“咚咚咚”的聲響。

公蠣忽然愣住了,呆了片刻,扭頭朝城外跑去。

淩晨在鼠洞中聽到的“咚咚咚”聲響,不是王瓴瓦的同夥來救他,而是有人在釘棺材板!

棺材裏,躺著等待救助的王瓴瓦。

跑了一陣,公蠣冷靜下來,一腔豪氣消失,隻剩下頹喪和猶豫。

真是,王瓴瓦出沒出來,管自己什麽事呢。反正又不是自己害死的。再說他也不是什麽好人,若那晚公蠣被他所製,死的便是公蠣了。

可自己是唯一的知情人!

世界上最倒黴的事情,便是明明事情與自己無關,自己卻不得不因為良心而麵臨抉擇。

公蠣愁眉苦臉站在街頭,縮肩拱背,像個孤立無助的孩子。

忽見胖頭肩頭搭著個褡褳,手裏拿著個包子,一路走一路啃。公蠣心中一動,上前朝他肩上一拍,道:“去哪兒呢?”

兩人經過昨日一事,關係親近很多。胖頭一見公蠣,二話不說從褡褳裏拿出兩個熱騰騰的大包子,傻笑道:“大肉包,熱乎著呢。你在這裏看什麽呢——你別打我老大的主意。”

公蠣悶悶地推開,道:“不吃。”跟在胖頭後麵,默默走了一陣,遲疑道:“你今晚有沒事情?”

胖頭已經在吃第三個包子,嘴裏塞得滿滿的:“沒事啊,我要去洛水遊泳——你別打我老大的主意。”

公蠣眼珠一轉:“今晚跟我出城玩兒,怎麽樣?”

胖頭高興地道:“好啊好啊,我們一塊去遊泳怎麽樣?——你別打我老大的主意。”

公蠣搶過他手裏的半個包子,三口兩口吃下,怒道:“把最後一句去了!”

胖頭打了個飽嗝,笑嘻嘻道:“去哪裏玩兒?”

公蠣拍著胖頭肥厚的肩膀,心中的不安頓消,眉開眼笑道:“城外有個地方,你一定沒去過。”

胖頭今日心情不錯,走起路來虎虎生風,渾身的贅肉都在抖動,笑嗬嗬道:“兄弟怎麽稱呼?”

公蠣白他一眼:“龍公蠣!”

胖頭頓時站住不走,惱道:“我說了別打我老大的主意!”

公蠣心中有事,懶得同他這個缺心眼的胖子爭辯,隨口拿身份文碟上的名字糊弄他:“好好好,我叫隆公犁!”

胖頭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就是嘛,叫自己的名字多好。我以後就叫你老隆。”

兩人簡單在街上吃了一碗麵,公蠣找了農具店買了鋤頭、鐵鍬、蠟燭等,一徑出了安喜門,沿著那日的老路朝桂平的衣冠塚走去。

今日來得早,太陽剛剛落山,天色尚未完全黑下來,淡淡的月亮已經升起,斜斜地掛在天上。

胖頭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後麵,道:“老隆,你這是去哪兒呢?山裏泉水太涼,遊泳不太好吧?”

公蠣遠遠看到桂平的墳墓,抹了一把汗水,道:“我帶你來瞧個好玩兒的。”

桂平的墓同前日清晨看到時一樣,看來這幾日並無其他人來過。公蠣哐當一聲把工具丟在地上,找到原來的盜洞位置,道:“挖。”

胖頭嚇了一跳,道:“不會吧,老隆,你做這一行的?”堅決不肯挖,而且霸著工具,也不讓公蠣動手,嘮嘮叨叨道:“我說,這行違反永徽律,被抓住要砍頭的!”這話定是跟阿隼學的,理論起來一套一套的。

公蠣沒辦法,隻好信口開河說:“實話跟你說了吧,這是我爹的墳,裏麵放著我爹的骨殖壇子。如今我要離開洛陽,想帶我爹一起走。陰陽仙兒說了,四月十一適宜遷墳,也就是今晚這個時辰,將我爹的骨殖壇子挖出帶走,才能保我家後代永昌,子孫富貴。”說著噗通一聲跪在墳前,哭道:“爹啊,我今晚就帶你走。”又用唾沫抹在眼裏,裝出傷心落淚的樣子。

胖頭果然上當,紅了眼圈道:“沒想到你還是個孝子。我最喜歡孝順的人。”當下也跪下磕了兩個頭,揮著鐵鍬挖了起來。

真是便宜這個桂平了。公蠣暗自好笑。

公蠣找到原本盜洞的位置,照老地方挖了下去。胖頭一身蠻力,很快便打通了墓室。

公蠣心存僥幸,一心希望自己判斷錯誤,王瓴瓦已經安全逃出,這隻是一個空墓。但不管如何安慰自己,仍不敢一人下去,隻好央求胖頭幫忙。胖頭二話不說,同公蠣一前一後滑了下去。

公蠣點亮蠟燭,嘴裏喊道:“爹啊,兒子來帶您走啦。”又回頭囑咐胖頭:“你不要進去,守著洞口即可。”然後學著王瓴瓦的樣子,將白蠟燭點在墓室最裏側,磨磨蹭蹭往裏走。

墓裏有些悶,但不影響呼吸。墓室並無太大變化,地上散落著王瓴瓦的斧頭、小刀、鉗子等工具,但棺材確實被人完全釘上了,五寸長釘一個不留,亂七八糟將蓋子釘得結結實實,而棺材尾部的長釘,還是公蠣當時製服王瓴瓦時釘的,歪歪扭扭。

公蠣心驚膽顫,幾乎想要轉身逃走,卻渾身發軟,腿腳打顫。胖頭關切道:“老隆,你也別太傷心,等到了新地方,給伯父再找個好的陰宅就好了!”

公蠣忽然朝他吼道:“關我什麽事!”帶著哭腔推胖頭道:“走走走,不管了!”

胖頭誠惶誠恐,眨巴著眼睛道:“老隆,這不好吧,你要是走了,這以後清明節伯父連個燒紙錢的人都沒了呢。”

公蠣不知怎麽的,淚水如同耙子扒過一般,止都止不住,哭得異常傷心,好像棺材裏躺著的真是他爹似的。不過這麽一來,胖頭越發當了真,去撿了斧頭鉗子,道:“你一邊兒哭去,我來啟開蓋子。”

噗噗噗,很快將釘子啟了出來,還得意道:“我給家具鋪子的虎妞幫忙,最擅長做這些體力活。”

奇怪,哭了這麽一陣,心裏竟然不害怕了,也沒那麽煩躁。公蠣擤了一把鼻涕,交代道:“釘子啟開就好,蓋子我來開。”

胖頭鄭重道:“明白,這事兒當然得做兒子的動手。”閃到一邊,重新守住洞口。

公蠣站在棺材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猛然將棺材蓋子推開半尺寬的縫隙,盡管有心理準備,還是嚇得往後跳了一步。

王瓴瓦躺在棺材中,眼睛凸出,舌頭微吐,口唇烏青,兩手還保持著抓撓的姿勢,指尖磨損,棺材內壁上布滿了指甲印和血道子。

他是被活活悶死的。

而更讓公蠣驚嚇的,是王瓴瓦身上的衣服。昨晚他明明穿著一件黑色袍服,而今他身上卻穿著一件大紅色的斂服。斂服上麵,是拉著手跳舞的小骷髏和微笑的蝙蝠圖案,隻是斂服胸口部分,已經被他自己抓撓撕扯得稀爛,露出已經結成血痂的胸口。

胖頭看到公蠣神色有異,探頭道:“怎麽了?要不要我過去幫忙。”

公蠣閉上眼睛,從王瓴瓦的身下抽出一件衣服,將襥頭包上,飛快合上棺材,想了一想,又推開棺材,顫抖著試圖將大紅斂衣扯下。但衣服穿在王瓴瓦身上,死沉死沉的,根本無法移動,隻好撕下一塊衣襟同帽子一同包好,叫道:“好了!”轉身朝洞口逃去,誰知控製不住腿腳,竟然一頭撞在石壁上。

胖頭殷勤上前:“蓋子還沒合上呢。”

公蠣厲聲喝止:“走開!”自己撲上去一把推上了棺材蓋子,扯著胖頭爬出墳墓,將盜洞掩上,精神恍惚地離開了此地。

[1]頭亦作“襆頭”,一種頭巾。亦名“折上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