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身後百年名
陪任夏耗了一天,最後哪兒也沒選定,這姑娘充分顯示了她與生俱來的多事本質,橫挑鼻子豎挑眼,還老說話不算數,一會挑這個一會又看上那個,難為設計師還能一直保持笑容,換我早就潑她一臉酒。
他們的婚禮定在明年的九月份,據說是他倆在機場驚豔初遇的那一天。雖然我覺得那一天一點都不驚豔,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任夏剛回來的時候,還和朗冶在接機處互相調戲,調戲的很開心。
朱顏自從那一日接下了找人的任務之後就再沒出現過,當然,也有可能是出現了我們不知道,畢竟齊予的店也是開要門做生意,不能在我這長期紮根。
玄殷已經在店裏無聊的長毛了,每天以調戲夏彌為打發時間的娛樂工具,我一直覺得他大概對夏彌小姑娘有意思,這可不成,這貨一天到晚沒個上進心,夏彌要嫁給他就太虧了。
是故每次他調戲夏彌的時候,我都要橫插一腳。
“嘖,我說你一個即將結婚的婦人,能不能別妨礙年輕人追求愛情?”
夏彌聽了這話,滿臉通紅地縮蛋糕間去了,我瞪他一眼,道:“你要是認真的,就好好追,追到手好好談,可你這一天到晚居無定性,來我這打工都是玩票性質,你讓我怎麽放心把姑娘交給你。”
玄殷很不耐煩地擺擺手:“你又不是她媽,你有什麽不放心的,何況這年頭又不是認真了就能追到手,比如玄囂,夠認真了吧,你拒絕他還不是拒絕的跟玩兒似得。”
我:“……”
這世上再也沒有比小心眼的男人更可怕的物種了,每次把肖鉉拎出來刺激我一番,然後還要做作的囑咐。
“當然,我就那麽一說,打個比方而已,你可千萬不要在生出什麽別的心思,那對你對他對朗冶都不好。”
我咬牙切齒地看著他,偏偏又發作不得。
玄殷低頭算了會賬,又抬頭看我,歎了口氣:“鬱明珠,你說你的命怎麽這麽好呢?前有肖鉉,後有朗冶,你說這一個個也得算是人中龍鳳神中豪傑吧,怎麽就都一頭撞死在你身上了呢?真是太讓人難以理解和接受了。”
我用驚恐的眼神看著他:“你……你果然喜歡肖鉉吧。”
玄殷麵無表情地看我一眼,又低下頭去算賬。
齊予的電話這時候打過來,他報了個地址,說顧博然找到了,讓我們立刻過去。
我和玄殷都十分激動,因為他報的那個地址正是濱海京劇劇團的地點,果然唱戲這東西講究天賦,顧博然上輩子是名角,這輩子估計也差不了。
在去的路上,我和玄殷絞盡腦汁地回憶了濱海這幾年後進的京劇新秀,還假設了無數場景並進行小規模排練,以保證一會能夠順暢溝通,說服他相信前世今生的糾葛,然後再去見稻子一麵。
齊予正在京劇團對麵的馬路牙子上站著,和一個小年輕在說話,小年輕長得眉清目秀的,氣質儒雅,表情溫文,一看就是可造之材。
我和玄殷按捺著激動之情下車,站到齊予身邊,雙眼放光地看著那個小年輕。
小年輕在我們如狼似虎地眼神下紅了紅臉,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齊予慢悠悠地打量了我們一眼,慢悠悠地伸手,慢悠悠地介紹:“這位是……”
他還沒說完,玄殷就上前一步,雙手握住那個小年輕的手,激動的晃了晃:“哎呀,這位就是顧先生吧,果然一表人才,風度翩翩,不愧是戲劇界未來的名角啊。”
小年輕驚恐地看著他,使勁把手抽出來,又後退一步,勉強笑了笑:“你誤會了,我姓嶽。”
齊予慢悠悠地把剩下的話說完:“嶽琦先生,濱海京劇團的人事主管。”
幸好剛剛把持住了……
玄殷頓了一下,繼續用剛剛那個腔調道:“哎呀,不愧是京劇團出來的人,這身段氣度,一不小心就誤會了,哈哈,嶽先生年紀輕輕就已經在京劇團主管人事,果然年輕有為。”
齊予露出一臉“這貨是誰我真的不認識他”的表情,上前一步,伸手把他撥拉到一邊:“謝謝嶽主任了,我這就去跟穆老師交流一下,再確認確認。”
小年輕對齊予笑笑:“你們這樣幫抗戰老兵找戰友的行為,真是太讓人感動了,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很願意加入你們的組織。”
齊予點點頭:“我會把您的意思給我們會長傳達的,謝謝您。”
小年輕跟他禮貌的道了個別,走天橋進劇團去了。
齊予這才正眼看了一下玄殷:“神算,您打雞血了麽?”
玄殷無辜的摸了摸鼻子:“太激動了,沒搞清狀況。”
我問齊予:“你搞清狀況了麽?穆老師又是誰?”
齊予歎了口氣,用手指著京劇團門口保衛科的小屋子:“你看到門口那個老頭了沒?”
我眯著眼睛一看,一個滿頭花白,腰嚴重佝僂的老人穿了身灰布工作服,正拿了把小掃帚,打掃大門。
齊予道:“那是顧博然,他今年101歲了,他還活著。”
我大吃一驚,又仔細去看那個老人,他臉上布滿了疤痕,猙獰扭曲,打眼一看,猶如惡鬼。然而他的表情卻十分安詳平靜,眼睛平靜猶如一泓深水,絲毫不顯渾濁。
他是顧博然,那日在月光之下離去時,穿著幹淨整潔的中山裝,雖然年近半百,卻眉目依然俊朗的顧博然。
齊予道:“朱顏沒有在生死薄上查到他,求了地府編輯部的人,才知道他原來在這裏,你知道嗎?顧博然是地府第一個,沒有命格的人。”
我轉臉看他:“沒有命格?”
齊予道:“他應該在文革後期死掉,但是有一隻遊魂給了他三言兩句的提示,讓他自毀容貌,趁夜逃脫,救了他一命。所以從此顧博然死去,穆春生卻活了下來,地府從來沒有被鬼救活的人,所以他們留著他的性命,想看看他不受地府命格的約束之後,會活出什麽樣的人生。”
玄殷問道:“什麽樣的人生?”
齊予笑了一下:“我以為你會問救他的那隻遊魂是誰。”
我愣了一下,忽然福至心靈似的,道:“他妻子?”
齊予驚訝地看著我:“你怎麽知道?”
我和玄殷都震驚了:“真的是他妻子?”
齊予道:“他妻子逃脫了鬼差的追捕,親眼目睹了丈夫被批鬥遊街,顧博然那天晚上,並沒有去逃命,而是去找了當地紅衛兵的首長,與他達成協議,隻要他低頭認罪,他們就不牽扯春生和戲班。”
我驚訝道:“首長居然如此講道理?”
齊予看了我一眼:“文革時期暴動的都是刁民,地方的軍區首長還是個正常人,何況顧博然並不是政治犯,不牽扯利益糾紛,自然好說話。”
我說:“然後呢?”
齊予道:“他們要槍斃他,顧太太無計可施,在他麵前顯了型,放火燒了關押他的地方,讓他自毀容貌逃了出去,那場大火燒掉了九條人命,驚動了中央地府,顧太太就是在這件事裏被抓回去的,到現在還在十八層地獄,為這九條人命恕罪。”
我張了張嘴,問了句沒有意義的問題:“這些事情,顧博然知道麽?”
齊予搖頭:“他自然不知道,我剛剛問了嶽主任,濱海京劇劇團成立的時候,他是負責管理戲袍道具的,幾十年來一直再做這項工作,沒有親人也沒有家,就住在保衛科裏。”
玄殷問道:“沒有人知道他就是顧博然麽?”
齊予道:“他們隻知道他是文革中受迫害的票友,對武生和老生的演繹很有心得,所以一直尊稱他為穆老師,顧氏武生的大部分戲路步法,都是他傳給那些年輕演員的。”
我說:“他從來沒有回過戲園子嗎?”
齊予音色沉沉,似敘述也似歎息:“沒有,一次都沒有,或許在他看來,那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我說:“那現在怎麽辦?”
玄殷笑了笑:“還能怎麽辦,原本還擔心他已經投胎轉世,需要喚醒他的記憶,現在正好省去這一步驟了,以他的心氣,如果真的把往事當做前生,就不會在劇團看幾十年的道具。”
我們走天橋到劇團門口,他依然在專心致誌地掃地,握著掃帚的手青筋暴起,瘦骨嶙峋,爬滿了老年斑。
這隻曾經握刀槍的手,這個曾經演英雄的人。
可能是我們在門口站的時間太長,終於驚動了老人,他顫顫巍巍地直起腰,眯著眼睛看了我們半天:“敢問幾位是來……”
我打斷他的話,張口喊道:“顧老師。”
他連眉角都沒有動一動:“找人?”
我又道:“顧博然老師。”
他握著掃帚的手慢慢放下,一言未發。
我說:“我既然能找到這兒,自然能確定您就是我要找的人,沒想到您居然還活著,居然還在濱海,居然會在這裏工作。”
他的手微微抖動,抬起來扶住了一邊的牆,良久,長長一聲歎息:“顧博然,這名字,有半個世紀沒人用它來稱呼我了。”
他扶著牆,慢慢在登記處的桌子後麵坐下,沉默許久,才道:“你們能找到我,想必是廢了些力氣的,隻是我不明白我還有什麽值得尋找的。”
我笑了笑:“顧博然死了,但是木頭還活著,對嗎?”
他猛地抬起頭,震驚地看著我:“你……你怎麽知道……”
我說:“我自然知道,如你所說,顧博然早就在文革中去世,已經不屬於這個時代了,但是,上個時代的人卻依然有關於您的執念,您活下來了,那個執念,也活下來了。”
可能我說的太過文藝,他露出迷茫的表情,喃喃道:“執念?”
玄殷不耐煩我們磨磨唧唧的打啞謎,上前一步,道:“其實就是您離開春生和戲園子的時候,曾經答應辦完事就回去,讓人等著您,現在那個人托我們來問問,您的事情辦完了沒有,什麽時候回去?”
他瞬間麵色大變,一下子站起來,雙手撐住桌麵,連呼吸都變得急促:“他……博恩……稻子……他……他還活著?”
玄殷笑了一下:“您相信這世界上有鬼嗎?”
他麵色詭異地重複:“鬼?”
玄殷道:“人死之後,魂歸地府,再入輪回,可有一些生魂,執念太過強大,於是便滯留陽世遲遲不肯離去,直到心願了解,便稱之為鬼,有的生魂命好,遇到高人出手,在陽世滯留百年還不妨礙投胎轉世,但是有的命不好的,便隻能靠自己的意誌力留下,或許還等不到心願了結,就魂飛魄散了。”
他越聽,臉色就越蒼白,哆哆嗦嗦地問道:“稻子……稻子他……”
玄殷道:“您再不回去,他就要真的魂飛魄散了。”
我們在日落西山的時候搭車前往戲台街,主要是考慮到稻子的情況,如再在日光之下遊**幾次,立刻形神俱滅也說不準。上車的時候,穆念春渾身僵硬,緊緊握著車門上麵的安全把手,一路上都不發一言。
我們在戲台街街口下車,那周圍的房屋布局和半個世紀前一模一樣,有很多次政府想要改造,全部被稻子想辦法阻止。
穆念春每一步都走的極慢,就像時間在這裏刻意放慢的節拍。那個早點鋪子,隻有老頭老太太住的磚屋,斑駁牆壁上爬滿藤蔓植物,地上長著滑膩的青苔。
好像是戰火紛飛的年代,他們九死一生地熬過來,重新回到這個街口一樣,記憶裏的東西一件件模樣鮮明的跳出來,心裏那些想忘又不敢忘的過往,在這裏,依然麵目如新。
他在戲園門口停住腳步,慢慢站直佝僂的腰身,拉了拉身上洗的發白的舊式工作服。
他的手慢慢貼上門環,在這個過程中,原本迷茫的眼神逐漸冷靜,緊抿的嘴角鬆開,他的背依然駝,卻給人以挺拔的印象。
幾十年前離開這裏的時候,他是英雄,今日重遊故地,依然是英雄。
顧博然回來了。
他推開門的一刹那,臉上忽然揚起微笑,和半個世紀前,那場傾城的月色之下,他離開之前揚起的笑容一模一樣,那個名震濱海戲壇的名角兒,讓整個濱海政府為之刮目的顧博然。
回來了。
戲台上依然是那一襲髒兮兮的戲袍憑空懸浮,急切的鑼鼓聲起,那戲袍隨鑼鼓緊走台布,驀然一停,開腔道:“老將軍請了。”
沒有人回答。
然而他也並不以為意,停頓片刻,似乎是等一個人答了句什麽,才繼續道:“可曾見過某家書信?”
停頓了一會,他又道:“但不知哪家先放?”
顧博然忽然應道:“自然是你家先放。”
他的嗓音已經不複當年最好的時候,有些微的嘶啞,可言語裏的氣勢依然長存,一刹那間台上的鑼鼓猛然寂靜,天地無聲,戲袍定在原地,良久,方顫著聲音道:“師哥?”
顧博然閉了閉眼,眼角掛下一道晶亮水痕:“博恩,我回來了。”
稻子從戲台上飄下來,急切地飄到顧博然麵前,戲袍的袖子抬起來,放在顧博然抬起的胳膊上,又喚了一聲:“師哥。”
顧博然注視著戲帽羽翎下那段空氣,眼神幽深,似乎真的能看到那張看不見的臉,他的嘴唇劇烈顫抖,低低的“唉”了一聲。
稻子忽然一低頭,戲袍一曲膝,跪在地上,已經帶了哭腔:“師哥……我沒本事,沒招呼好嫂子……師哥,你不知道……師父他也……他也……”
顧博然一矮身,也跪倒地上,緊緊捏住那身袍子,聲音哽咽:“我知道,博恩,辛苦你了,辛苦你了。”
那兩根羽翎不停地抖動,袍子裏發出低低的嗚咽,到最後,變作嚎啕大哭:“師哥,你終於回來了。”
我在這個地方固執的留住時間,以百年為界限,幸好,隻有半個百年,你就回來了。
你終於回來了。
你到底回來了。
顧博然抬起手來,拍著他的肩:“你本可以不等我。”
稻子卻搖頭:“你答應過我。”
你答應過我,你會回來,所以我答應你,我會等你。
我側過臉去,用指腹按住眉心,將衝到眼底的淚意逼退。我在這世上活了幾百年,見過無數愛恨離別,見過無數生死之約,本以為早就麻木。然而現在,卻被這一份無關風月的承諾感動的喪失所有表達的能力。
顧博然抬手抹了抹眼睛,在稻子肩上拍了拍,扶著他站起來,向那個破舊的戲台走去:“我教你的那些東西,你還記著嗎?”
“一日都不敢忘記。”
“和我一起唱一出《定軍山》吧。”
“好,唱哪一段?”
“就從第二十場開始唱,你演夏侯淵。”
“好。”
戲台的幕布忽然開始移動,緩緩閉攏,他們一起消失在戲台的幕布裏,少時,二胡嗩呐重新響起,大紅的幕布拉開,一襲黑色的戲袍端端立在舞台上,手裏執著一柄長刀,端的啥威風凜凜,殺氣千般。他隨意挽了一個槍花,動作嫻熟,抬手一揮,開口唱到:“這一封書信來得巧,助我黃忠成功勞。站立在營門三軍叫,大小兒郎聽根苗……”
這是我此生看過最好最隆重的京戲,沒有之一,這一刻才領略到梨園行真正的魅力,不僅僅在於戲台上的愛恨離別,家國大義,還有那大紅幕布後麵,所有的辛酸和汗水,所有的承諾和點頭。
常言戲子無義,因為戲台上那些感天動地的大義都是假的,別人的,可若是心中無義,有如何能演出戲台上的大義?《儒林外史》裏曾經提到一個大善人,戲子鮑文卿。待人接物溫文有禮,憐貧恤孤令人欽佩。吳敬梓在書中說他,“雖是下賤之業,但是個君子。”
說君子,心為君子,演英雄,身為英雄。
君子一諾重千金。顧博然答應他的師父,會為振興梨園而活下去,於是他熬過了最艱難的時候,任憑那些無知的暴民踐踏他的尊嚴,虐待他的身體,曾經驕傲到寧願用婚姻來換取出人頭地的少年,曾經那個抱著奴才心試圖唱英雄戲的戲子,終於被現實撕破了所有光鮮偽裝之後,重生成了真正的英雄。
“老將軍請了。”
“請了。”
“可曾見過某家書信?”
“正為此事而來。”
我和玄殷齊予一同站在台下,用此生最崇敬的心情看台上這出戲,沒有高朋滿座,沒有轟然喝彩,甚至沒有嶄新的戲袍,沒有炫目的燈光。
但台上兩人投入的神情,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無一不是此生最好的模樣,在他們還年輕時,還在京劇最流行的時代,每一位名角兒都會受到特殊禮遇。在他們登台獻唱時,還會有戲癡癡到骨子裏的票友,在精彩之處忘形,手舞足蹈,大喝一聲“好!”。
“但不知那家先放?”
“自然是你家先放。”
“老將軍若有二意?”
“丈夫一言,豈肯失信於你!”
這出戲裏的黃忠到底失信於夏侯淵,然而這個戲院裏以世紀為單位等待的人,和那個以生死為約定銘記的人卻從沒有失信於對方,顧博然前半生在梨園裏投諸的所有心血全部有所傳承,而顧博恩則恪守了他的諾言,他讓他代為記住的,他通通爛熟於心,他讓他代為保管的,他一直妥帖珍藏。
台上鑼鼓喧天,衣香鬢影間熱鬧非凡顧博然一生引以為傲的步法被顧博恩完美無瑕地表露,在這個廢棄已久的戲園子裏,《定軍山》最後一場武戲,縱觀梨園千年曆史,無出其右者。
黃忠揮刀斬殺了夏侯淵,立馬於戲台之上,得意洋洋地大笑三聲:“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三聲之後,那個直挺挺的身影忽然一僵,直接仰麵倒了下去。
我們大吃一驚,急忙跑上台,和稻子一起聚到他身邊,然而顧博然的眼睛卻已經閉上,他臉上疤痕縱橫,狀如惡鬼,唇角掛著安詳的笑意,正慢慢斷了呼吸。
稻子大喊了一聲:“師哥!”
玄殷扭過頭,長長歎息。
那身戲袍撲在顧博然胸口,慢慢癟了下去,這代表穿著它的那抹遊魂,正慢慢消散最後的形體,萬籟俱寂之間,恍然聽到一聲低低的……
“師哥。”
齊予原本蹲在地上,試圖對顧博然進行醫療救助,見此情景,站起身來後退一步,看了我們一眼,肅整衣冠,對他們深深鞠了一躬。
我和玄殷跟著一同彎腰下去。
憑空浮起的二胡嗩呐失去依托,掉落在地上,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音,在這個寂靜的院落裏,隱隱還有回聲響起,似乎是那些獨奏了百年的樂器,知道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人來演奏他們,而發出的悲涼歎息。
靜默了一會,齊予問道:“現在怎麽辦?”
顧博然總算完成了他的心願,將他所悟出梨園技藝傳承下去,稻子也完成了他的心願,終於等到師兄歸來,我們……我們好像就是來湊熱鬧的,現在顧博然死在我們麵前,我們總不能把他扔這不管,國家早就不準土葬,那火化買骨灰盒買墓地什麽的,都得我們去操心。
最要命的,是穆念春的後事,人家在京劇團看道具看的好好地,我們去找了他一趟,然後人就死了,擺明了這樁命案跟我們脫不了關係,要是報警的話,搞不好我們一夥還能在《今日說法》上露個臉。
現在想來,雖然這樁閑事管的很令人感動,但……
我扶了一回額,半死不活道:“我們是不是得先給京劇團一個交代。”
齊予道:“咋交代?”
我說:“還能咋交代,編個合情合理地瞎話唄,總不能跟人說我們帶他去見他過世已久的師弟,他一激動跟師弟走了。”
齊予想了想:“我們可以說他見到闊別已久的老戰友,一激動心髒病突發了。”
我翻了個白眼:“你說你這孩子你當時為甚要說這瞎話,你為甚不能跟人說你是他兒子接他回家享福?”
齊予:“……”
正討論著,戲園子的門忽然被人大力推開,那門本來就年久失修,又被這麽用力一推,在寂靜深夜裏發出令人毛骨悚然地“吱嘎”一聲,縱然我們仨在人鬼神三界都有過硬的關係,但還是忍不住集體打了個哆嗦。
一個人影站在門邊,全身躲在圍牆投下的陰影裏,看不清麵容。
齊予上前兩步,把我倆擋在身後,沉聲道:“你怎麽來了。”
那人道:“我他媽快被你嚇死了,你把我老婆拐到這來為什麽不提前跟我說一聲?打電話也不接,找人快找瘋了。”
他走出圍牆投下的陰影,臉完全沐浴在月光之下,眉心狠狠蹙起,一臉焦急之色:“玄殷你難道不知道她現在情況特殊?你還讓她到處亂跑!”
我從齊予後麵悄悄掏出手機看了看,不知道什麽時候調成靜音了,屏幕上14個未接來電。
齊予往旁邊一讓,把我暴露出來:“朗醫生你不要這樣,的確是我把你老婆帶這兒來的,但是我真沒有不讓她接你的電話。”
朗冶陰著臉走過來,縱身跳上戲台,走到我麵前,恨鐵不成鋼地指著我:“我告訴你,我現在真想把你揍一頓。”
我默默躲到玄殷身後:“我也不是故意的,再說我現在不好好的麽,倆男人跟著呢,要攻擊也輪不到我。”
玄殷一側身閃開,打圓場地“哈哈”了兩聲,轉移話題道:“這樣,你倆的私人恩怨回去再說,你先幫忙想想現在咋辦。”
朗冶這才看到地上躺著的一個死人和一身戲袍,問道:“什麽個情況?”
玄殷深吸了一口氣,準備**氣回腸地把剛剛發生的事情講述一遍,然而還沒開腔就被朗冶打斷:“說簡單點。”
齊予道:“就是我們找到顧博然了把他帶來和顧博恩見了一麵他倆都十分激動然後一起唱了一出《定軍山》唱完死了。”
我:“……”
玄殷:“……”
齊予無辜地看著他:“簡潔版就這樣,大概就發生了這麽個故事。現在的問題是顧博然死了就死了,但穆念春怎麽辦?”
朗冶道:“穆念春又是誰?”
齊予道:“就是顧老先生從批鬥看守所裏逃出來後的化名,穆念春一直在濱海京劇團看服裝道具。”
朗冶搓了搓下巴:“在編啊,在編就比較困難了。”
齊予眼巴巴地看著他。
玄殷忽然“咦”了一聲,走過去對朗冶道:“你能不能把這世上和穆念春有關的所有記憶全部消掉?”
朗冶皺起眉,半天沒答話。
我看了看玄殷和齊予,加入勸解大軍,道:“我知道你一向不願意在凡世使用法力,但現在的情況是你不施法我們就要坐牢,兩者相比,還是施法好一點,你說對吧。”
玄殷跟著點頭:“就是,你看,殺人就算不判死刑,也得判個無期吧,我們是無所謂,但你忍心讓你媳婦在牢裏坐個無期麽?你看她的命還那麽長,回頭就她是女子監獄裏資曆最老的囚犯,監獄長上任還得去她那拜碼頭。”
我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覺得簡直悲從中來,於是蹭到他麵前,企圖用可憐巴巴的眼神攻陷他。
朗冶對我慈眉善目地笑了笑,伸手摸摸我的頭:“我的確不忍心我媳婦去坐牢,但你又不是我媳婦你說對吧,我幹毛要管你?”
玄殷趕快過來火上澆油:“嘖,現在這男人太不靠譜了,剛剛還職責我們把他老婆拐走,現在分分鍾就不願意管了,明珠啊明珠,你跟他還不如跟我們玄囂呢你說對吧,你看看現在這事兒搞得,真是的。”
朗冶臉上風雲變幻。
我看著他,陰著臉道:“不管拉倒,老子怕你了還。玄殷,去給任夏打電話叫她過來。”
玄殷樂顛顛地應了一聲,伸手去掏手機。
朗冶攔住他,一臉吃黃連的表情:“別別,我錯了我錯了,你們想怎麽樣,說吧。”
玄殷道:“很簡單的,就是你把這世上和穆念春有關的所有記憶全部消掉就行了。”
朗冶指著地上的人道:“那遺體怎麽辦?你也不給人家辦個遺體告別儀式,這樣真的好麽?”
齊予道:“他並不在乎什麽告別儀式不告別儀式的吧,穆念春本來就是替顧博然活著,現在顧博然的心願完成了,穆念春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這世上隻銘記一個顧博然就夠了。”
朗冶點點頭在顧博然的遺體邊蹲下,伸手握住他蒼老瘦削的左手,凝了凝神,閉上眼睛。
天空中驀然亮起點點星光,無數成片段的畫麵從戲園子外麵的天空飛進來,聚在顧博然心口,變成雲霧形狀的一團。
是那個繁星點點的晚上,他離開春生和戲園之後,獨自走在濱海空曠的街道上,走過貼著無數大字報和濃墨書寫口號的街,明明已經到了城門口,卻又折身,向文革小組辦公室的方向走去。
是他從關押批鬥人員的看守所逃出來之後,背後熊熊火光直舔天際,他手裏握著半隻剪子,尖端抵在喉結上,沉默很久,又移上麵頰。
是京劇團成立,他已經滿頭銀白,無數戲衣掛在以架上,他在劇團的服裝道具室裏,伸手想去觸摸那些色彩斑斕的戲袍,卻幾次都沒有敢摸上去,良久之後,慢慢屈膝跪在地上,發出一聲痛極的嗚咽。
是年輕的戲子們在牆上貼滿大鏡子的形體室練功,恭敬地向他詢問其中一個步法是否正確,請他來做示範時,他僵在原地的動作,和鏡子裏映出的,盛滿蒼涼的眼神。
這是穆念春的一生。
他心口聚集的雲霧越來越多,越來越大,我們都有些驚訝,這個本應默默無名的老人,原來他在這世間留下了這樣多的記憶,這樣鮮明,這樣深刻。
灰色的霧逐漸充斥了整個戲台,慢慢向外擴散,良久之後,直到外麵再也沒有畫麵片段進來,朗冶才睜開眼睛,掂起一縷雲霧,做了個手勢,將它們扔上半空。
戲台上的霧氣被那一縷牽引,逐漸上升,布滿了整個晴朗的夜空,逐漸陰雲密布,驀然間一道閃電劃破長空,雷聲陣陣,緊跟著便是傾盆大雨。
朗冶吐了口氣,站起身來:“等這場雨下盡,那些記憶便會徹底消失。”
齊予問道:“那雨停之後,世上再也不會有人記得穆念春這個人嗎?”
朗冶點點頭:“再也不會有人記起。”
齊予點點頭:“地府命格錄上,顧博然本應在文革中去世,穆念春不應該在這世上存活,但是他居然能活下來,還能留下這樣多的東西。”
玄殷道:“世人理應銘記他。”
朗冶道:“他們會銘記顧博然的,梨園千年情義長存,隻要唱武生,必知顧博然,他辛辛苦苦偷生幾十年,為的不就是讓那些東西,不被忘記麽?”
他們這麽一說,我忽然想起稻子的記憶裏曾經提到的那本《博然筆錄》,於是道:“顧博然曾經交給稻子的那本書,你們誰知道藏哪了?”
一夥人都愣了,麵麵相覷,都搖搖頭:“你剛剛怎麽不問!”
我按著額頭,後悔的腸子都青了:“我剛剛沒想起來嘛。”
——第五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