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梨園的記憶

我們齊齊看向夏侯淵,啊不是,齊齊看向顧博恩,鑒於他沒有實體,所以不知道他是個什麽表情,隻聽到喃喃自語:“原來我叫顧博恩。”

玄殷提醒道:“也叫稻子。”

稻子笑了一聲:“我也覺得稻子這個名才更像我,顧博恩太文氣了,我從來都不是個文人。”

玄殷很善意地安慰他:“還好,稻子這個名艱苦樸素又活潑上進,很有勞動人民的氣息,很符合當今社會的主旋律,****餘味長在。”

稻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問道:“****?道長愛吃包子?”

玄殷嘿嘿兩聲:“不愛不愛,這個****是個形容詞,要解釋就說來話長了,咱還是先看電影。”

稻子更加疑惑:“電影?”

朗冶瞪了玄殷一眼:“閉嘴。”

被他們打岔的功夫,那畫麵已經跳了幾番,直接跳到顧博然和市長家小姐私定終身的時間點,顧博恩作為證婚人,在鴻賓樓的一個包間裏,看著他們指天指地的發了個誓。

我轉過頭去問一直認認真真看電影的齊予:“剛剛都發生了什麽?”

齊予說:“沒什麽,就是顧博然教顧博恩……嗯,教稻子唱戲,教的挺嚴格的,進步很快,師父很開心。”

我又問:“那怎麽忽然就快進到私定終身?”

齊予把目光從畫麵上移開,焦距到我臉上,笑了笑:“顧博然是個很有心氣的少年,也很有心計。”

按照戲本子的一般劇情定律,富家小姐和窮小子私定終身後,立馬就得滾一回芙蓉帳,這樣他倆的非正常男女關係被捅破之後,就算富家爹媽活活氣死,也隻能默許了這樁婚事。

而且滾芙蓉帳這回事,90%都是由男方提出的,然後女方以一種大無畏地姿態寬衣解帶,在雙方地位嚴重不均衡的情況下,男人不過是睡了個姑娘,而女人確實押上了自己全部身家來賭他一個真心不改,由此可見鳳凰男從古代就這麽可惡。不過從這一點就能看出社會風氣開放也是有一定好處的,這要擱在現在,別說滾芙蓉帳了,就算暗結珠胎也照樣能打掉裝作什麽都沒發生。

市長千金可能是戲本子看多了,總是沉浸在不切實際的愛情幻想中,私定終身之後分分鍾就跟人滾了芙蓉帳,第二天直接帶了人跪在市長夫妻麵前,要求成婚。

就我一個局外人看來,我覺得進度有點快,你是外人的時候,人家自然樂得博一個禮賢下士的好名聲,對你客氣有加,但一旦要成為自家人,門坎分分鍾就能提高到頭頂上去。市長的千金就算不嫁給財閥也得嫁進豪門,顧博然太過急功近利,根本沒有給女方父母緩衝的時間,所以活該被市長大人一腳踹翻。

市長姓趙,和陳自臻他爹口中的濱海市長居然是一個姓,估計也應該是一個人,陳老爺曾經提到過,楚鳳緋是趙市長看上的人,看來這個市長也不是很幹淨。然而市長的千金倒是個烈性女子,上午帶人見家長,下午就把流言蜚語廣為散發,不過傳的很有技巧,沒有說市長千金找了個戲子,而是說趙市長不已門戶為見,願意成全自己女兒的婚姻幸福。

那會正是新舊思想衝突,提倡衝破門第之見,自由戀愛的時候,趙市長能有這麽大的氣量,容忍自己的女兒看上一個戲子,實在是讓人驚訝的一件事,事情傳開後,各單位各部門紛紛發來賀電致以崇敬和祝福。趙大市長趕鴨子上架騎虎難下,隻好打落牙齒和血吞,再加上姑娘的確已經是人家的人,隻好半推半就,滿腔血淚地答應了婚事。

顧博然自此不再唱戲,而是進入政府,做了個文員。但是在結婚之前,他居然一直沒有搬出戲班子,每天下班回去教戲,不僅教稻子,也教戲班裏別的學武生的人,下手之嚴苛,要求之嚴厲,屏幕上常常一片鬼哭狼嚎。這段記憶持續的時間很久,而且異常清晰,顧博然做示範的每一個動作,甚至是眼神、表情,哪怕無意識蹙眉的一個小動作,都清晰的在畫麵上映出來。

稻子看著這些畫麵,問朗冶:“如果我記得很清楚,這畫麵就會顯示的很清楚嗎?”

朗冶點點頭。

他欣慰的點點頭:“幸好沒有忘,這些東西,每天我都在腦子裏回想一遍,幾十年來,沒有一天忘記。”

我忍不住問他:“這些東西很重要嗎?”

他把臉轉過來,縱然不能看見他的神色,也可以從聲音裏聽出,必定凝重異常:“很重要,這是師哥讓我用命記住的,隻要我活著,就不能忘記。”

我又問:“為什麽很重要呢?”

稻子搖搖頭:“我不知道為什麽他把這些東西看的這麽重要,但是他既然把這份記憶委托給我,我就一定要好好保存。”

我其實是個不怎麽記事的人,因而腦子裏大部分記憶都是混亂而模糊的,隻記得有什麽什麽人,卻不能準確記住他們對應的事,因而對能夠堅守回憶的人十分敬重。他這麽一說,我便不由得肅然起敬,點頭讚歎:“好,尾生抱柱,曾子殺豬。”

沒有一個人理我,他們都全神貫注地看電影。

人一旦將目標當成信仰,所能爆發出的力量足以毀天滅地,顧博然娶了市長千金——原諒我隻能一直用市長千金的來稱呼她,因為稻子的回憶裏,一直沒記住這個女人叫啥名。

顧博然娶了市長千金後,在政府機關的地位節節高升,當然不排除嶽父的刻意提拔,但是在辦公室裏,他的努力和能力將自己和那些提攜完美對應,沒有一個人能指摘他依靠裙帶關係,坐力不能及位子。

常言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先前曾經愛慕市長千金的人不滿意他坐了火箭一樣的升職速度,找了關係,刻意將他調到軍隊裏去。一個文員起家的人被調去忙軍務,本來就是強人所難,然而他卻沒有任何怨言,收拾東西就去了,過了不到半年,已經憑著一手百發百中的神槍在軍隊站穩了腳跟。

這半年他是怎麽過來的,我們已經無從得知,隻能在稻子的記憶裏看到他不同於往日的憔悴麵色,眼下厚重的黑青,和常常露出的疲憊表情,先前練功唱戲的時候,都很少露出這樣頹疲的樣子,好像是一生最好的狀態,都在這短短半年中耗盡。

幾乎是刹那間,想起師父說的話,想要人前顯貴,必得人後受罪。每個從容鎮定的背後,必定累積了你所想象不到的驚惶失措,才能達到那樣不動如山的境地。

他每七天去一次戲班子,每次他去的時候,就是所有唱武生和老生的噩夢,似乎是不管怎麽努力都達不到他所要求的那個標準,明明已經很好,然而在他眼裏過一遭,總是會換來他若有所失的搖頭:“不,還不夠,還可以更好。”

稻子素日對他言聽計從,也覺得吃不消,不得已肩負著整個戲班子所有武生老生殷切的希望,惴惴不安地敲響了顧宅的大門。

“師哥,班……班子裏的師兄弟們覺得……”他站在顧博然的書桌前,窘迫的連頭都抬不起來。

顧博然放下筆,皺著眉按了按太陽穴,語調淡淡:“覺得什麽?”

稻子很害怕他這樣淡漠的語調,先前顧博然雖然也厲害,卻還是有血有肉有情緒的人,自從娶了市場的千金,性格便越發陰沉,越發深藏不露,他向你微笑的時候,你永遠不知道他下一秒是要掏槍還是站起來和你擁抱。

然後箭在弦上,卻不得不發,隻好繼續結結巴巴道:“覺得你最近訓練大夥,有點過於嚴苛,連師父都……都看不下去了。”

顧博然的眉心皺的更狠,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稻子的頭低的已經看不見臉,書房裏一片死寂,似乎是火山噴發前的死寂,正醞釀著雷霆之怒。

然而靜默很久之後,卻沒有預料中的雷霆之怒,隻有一聲凝重的歎息,似乎飽含了千言萬語,又似乎沒有任何意義。稻子小心翼翼地抬了抬眼,看到顧博然倚在椅子裏,就像平日裏訓練他們唱戲一樣,輕輕搖搖頭:“不,還不夠,不嚴苛,我會的那些東西都快忘了,我必須在我忘掉之前,讓你們都記住。”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語氣裏似乎帶著恐懼。

稻子不知道他再恐懼什麽,隻知道這次無功而返了,他知道顧博然決定的事情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隻得訥訥地“嗯”了一聲。

顧博然又問他:“我上次教你走的那個步法,你練的怎麽樣了?”

稻子更加惴惴:“都……都記住了。”

顧博然看著他的樣子,眉心皺的更狠:“都記住了?練會了嗎?”

稻子道:“師父說,跟你比……火候還……還差了點。”

顧博然深吸了一口氣:“不要緊,你繼續練,隻練那一個步法就夠了,別的都不用。”

稻子沉默一會,鼓起勇氣道:“師哥……我學不會,要不……算了吧,反正我也不是唱武生的料子。”

顧博然驀地大怒,隨手把手邊的鋼筆向稻子扔了過去,他腕力驚人,一支筆砸過去,稻子立馬就頭破血流。從旁觀者的角度看來,實在是忍不住為稻子感到劫後餘生的慶幸,幸好鋼筆蓋上了筆帽,不然這麽一下,非得出人命不可。

稻子後退一步,額角上鮮血留下來,也完全無心理會,隻震驚地看著暴怒的顧博然,呆呆地叫了一聲:“師哥!”

“別叫我師哥!我沒有你這樣不成器的師弟!你給我滾!立刻滾!”雙眼充血的顧博然失控的站在書桌後麵,抬手指著門外。因為起身時的動作太大,直接帶翻了他坐的那張紅木座椅……也有可能是站起來之後踢翻的,我沒看清楚,總之他發怒的樣子,真是異常可怕。

“既然覺得自己不是這塊料子,那以後都不用在唱戲了。”

市長千金被書房的動靜驚動,端了一盞青花瓷碗推開門,看見稻子頭破血流的樣子,大吃一驚,急忙放下碗去安撫暴怒的丈夫:“博然,你這是幹嘛呀,博恩年紀小,你對他發什麽脾氣。”

“我難道還有時間教他慢慢長大嗎?”顧博然看到妻子端進來的湯碗,又拿起來,劈頭蓋臉地砸到稻子身上,濃稠的湯汁掛在他醋錦的衣服上,一條粗粗壯壯的海參掉在地上,滾了幾滾。

稻子不知道他再說什麽,但市長千金知道,她看了看地上瓷碗的碎片,皺起形狀美好的長眉:“既然這麽喜歡唱戲,那就繼續唱好了,我和父親都沒有拘著你,先前高司令請你去露一手,你幹嘛回絕了?”

顧博然雙手撐在桌麵上,麵色乍青乍白,沉默了很久,最後轉身把椅子扶起來,頹然地坐下,一隻手撐住額頭,另一隻手有氣無力地擺了擺:“不,我已經不能唱戲了,我唱不出來了……”

幾乎是電光火石地,我刹那間想起先前顧博然還沒娶市長千金的時候,在戲園子裏聽師父訓他的那番話,那一句“抱著奴才的心唱英雄的戲”。

他的確不能再唱戲了,從他決定迎娶市長千金的那一刻起,俗世的英雄要能屈能伸,因為嚐盡了太多卑躬屈膝的辛酸,所以更希望一個剛正不阿,一輩子不低頭,並且功成名就的人來滿足心理永遠無法達到的願望,於是戲文裏的英雄應運而生。那些唱戲的戲子,他們雖然迫於生計,心裏卻從來沒有真正向人低頭,奴顏婢膝地討好,還帶著唐時梨園子弟的傲氣,自然可以唱出英雄的詞,演出英雄的戲。

而他,卻已經嚐過了太多浮世辛酸,早就沒有那一方淨土,可以醞釀出骨子裏的錚錚傲骨。

因為自己已經不能再唱戲,所以自己學會的,悟出來的戲台之道,才那麽迫切地需要找人傳承下去,免得愧對先前九寒三伏的嘔心瀝血。

稻子帶著滿頭的傷回去了,在他過去的所有生命裏,從沒有人對他下這樣狠的手,包括師父也從沒有過。他一邊垂頭喪氣,一邊對顧博然的怒氣驚魂未定,將這些話原原本本地轉述給了師父,年已經過半百的老人聽完,沉默很久,長長歎氣:“他在梨園行這一道上,興就是興在很有心氣上,但是今天敗了,也是敗在太有心氣上,這都是命啊。”

日子像被複製粘貼了一樣過下去,在稻子的記憶力,每天就是練功、練功、練功,每周有一天接受顧博然苛刻地審核,然後周而複始地練功、練功、練功。

一直練到1937年,這個痛苦的年份,想必大家都知道那一年發生了什麽,有首膾炙人口的歌,歌詞就是1937年呐,鬼子就進了中原。

鬼子在1938年春天的時候,進了濱海城,那時城中的文員高官都已經提前轉移,顧博然作為市長的女婿,自然也一同轉走,他走之前給顧博恩寫了封信,叫他帶著戲班子的人藏好,他正在想辦法將師兄弟們順利帶出城。

然而濱海城一共就那麽大,藏也藏不到哪去,何況因為顧博然的關係,春生和戲班已經大名鼎鼎,入城的日軍軍官裏有個附庸風雅的,因為稻子沒有記住名字,暫且以軍官稱之。

日軍入城的時候,還打著大東亞共榮圈的名號,麵子工程正在維係著,很樂意博一個愛護平民,愛護文化的好名聲,入城的第二天,就派人到戲班子來下了請帖,請人去唱戲,信上還文質彬彬道,如果有可能的話,希望能請到顧博然親自登場。

師父捏著請帖沉吟很久,到最後手一揮,直接撕成了碎片:“我們給高官唱,給小姐太太唱,也給遠道而來的貴客唱,就是不給狼子野心的侵略者唱!”

中國永遠不缺不肯彎曲的膝蓋,在國難當頭的時候更是如此。然而每個不低頭的人總是因為鮮血才被人銘記,那軍官連著下了三次請帖,耐心用盡,第四日晚間,直接派兵強行將戲班子的人拉到了司令部。

師父受到了貴客的禮遇,被允許進入禮室,板著臉和軍官談話。

“諸位都是有大才的人,在下也是愛才的人,風雅的戲劇不應該染上鮮血,先生,在下敬重您,還請您也予在下三分薄麵,不然就別怪在下先禮後兵了。”那軍官盤腿坐在榻榻米上,麵帶微笑,語氣溫和,然而他身邊的推拉門拉開,門外卻是一排士兵,刺刀架在戲班徒弟的脖子上,月色下反射幽冷的白光。

軍官又道:“您說顧博然顧先生已經離開,無緣見他粉墨登場,是我們無緣,就不再強求,我仰慕大唐梨園戲風姿已久,還請先生滿足在下小小心願,在下入城時,也曾聽說先生的大名,您的……老生,唱的極好,對嗎?”

師父麵色凝重,他麵前擺著煙霧嫋嫋的茶杯,身邊的門外,是一腳踏生,一腳踏死的徒弟,他把他們養大,所以知道這些徒弟學戲的初衷不是因為愛戲,而是為了活著。

一方是民族氣節,一方是愛徒生死。

軍官說完那些話,便一直微笑著看他,再不出聲,良久之後,忽然遺憾的歎氣:“看來您是打定了主意,要讓在下失望而歸了,既然身懷才藝而不露,那份才還有什麽用呢?在下就隻好毀掉這些東西了,”說著頓了頓,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在下聽說梨園行講究步法唱腔,是麽?”

師父麵色大駭,騰一下站起身,顫聲問道:“你……你要幹什麽!”

軍官抬起雙手,往下虛按:“別激動,先生,別激動,隻不過是廢掉他們一隻腳罷了。”

隨著他的話,那排慘亮的刺刀從徒弟們的脖子上移到右腳,隻等軍官的一聲令下,徒弟們明白等待他們的是什麽,不由得哭叫起來,有的腿一軟就想往地上跪,卻被身後的士兵揪住後領。

師父麵色開始泛青:“等……等一等,讓我考慮考慮。”

軍官麵帶微笑,輕輕搖頭:“您已經考慮三天了,先生,不是每個人都有在下這樣好的脾性,等著您考慮完畢。”

師父的右手放在身邊,僅僅的握成拳,還在顫抖,那一刹那猶如亙古一樣綿長,腳步聲打破了死寂,一個士兵在門外恭敬的鞠躬,極快速地說了句日語。

與此同時,門外的徒弟們驚訝的聲音此起彼伏地響起:“師兄!師兄來了!”

軍官愣了愣,站起身來,幾步走到門口,傳信的士兵讓在一旁,風清月朗之下,露出顧博然微微含笑的臉,那表情似乎是來赴一個老友的約會:“長官,聽說您要見我。”

軍官對他行日式的禮節:“久聞先生高名,特來一睹風采。”

顧博然點點頭:“好說,隻是還請長官不要為難我的師門。”

軍官偏過頭,用日語對那士兵說了句什麽,於是刺刀被收回,腿軟的人臥在地上,劫後餘生,失聲痛哭。

師父激動地站起身:“顧博然,你這是要給他們唱戲嗎!”

顧博然解開身上的披風,順手遞給門口的士兵,脫掉皮鞋,抬腿進門:“師父,我沒有您的氣節,也不能看著他們為您的氣節而死,我得低頭屈膝。”

師父抬手指著他,嘴唇劇烈顫抖,卻說不出一個字來,顧博然握住他的胳膊,往外一送:“博恩,帶師父回去。”

稻子急忙上前扶住踉蹌的師父,錯身之間,看見顧博然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顧博然留在了司令部,而他們則被送了出去,回去的時候一路死寂,這些人都是從鬼門關前被顧博然拉回來的命,那時候顧博然已經有三年沒有唱過戲,卻在日本兵身上破了戒,然而歸根結底,這戒是為了救他們的性命而破,縱然這世上每個人都有理由指責他,他們沒有。

一直到戲台街街口的時候,師父才勉強開口:“師兄給日本人唱戲這件事,你們都不許學他。”

幸存下來的人點點頭。

走了兩步,師父又道:“以後有人問起來,就說師兄沒唱。”

戲園子門口立著一個虎背熊腰的身影。

因為剛剛從屠刀下撿回一條命來,大家都格外珍惜自己的生命,借著微薄月光看到那個身影時,大家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不知道這是不是日本人斬草除根的特使。

敵我雙方勢力太過懸殊,雖然他們人多,但隻要對方有槍,勝算就隻能在人數減去子彈數量得出的結果裏算了,師父向前走了兩步,雙手展開,就像隻老母雞一樣,把徒弟們都護在身後,沉聲問道:“來者何人?”

虎背熊腰的背影向前走了兩步,聲音柔柔弱弱:“師父回來了?師弟們也回來了麽?那咱們趕緊走吧,時間緊急,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居然是顧博然的妻子,市長的千金。

走近了才發現,她的頭發被抓的散亂,臉上抹著黑灰,身上衣服臃腫,原本是個漂亮嬌小的女人,眼下卻有種雌雄莫辯,不男不女的樣子。

市長千金又語氣急迫道:“戲園子裏的東西不用收拾了,博然都安排好了,吃穿都不用發愁。”

然而師父卻固執道:“不行,裏頭那些道具戲袍,都是戲班子幾代人積攢下來的,我得帶著。”說著就要往裏走。

市長千金伸手攔住他,刻意描粗的眉帶著三分逼人英氣:“師父,您那些家什,如果非要帶著,我自然是管不住您,但博然把師弟們的性命托付給我,我不敢有閃失,若是因為那些死物,而葬送了一班子的人,您將來下到陰曹地府,縱然是有臉麵向老祖宗交代,可有臉麵向這些被您連累的亡魂交代?”

師父僵在原地。

市長千金輕輕笑了一下:“原本我和博然已經平安,但聽說日本兵邀請您去唱戲,他就知道您這脾氣定然要壞事,這才冒著生命危險又回來。師父,您是長輩,這些難聽話我本來不該說,但現在生死關頭,我不妨就說一說,如果博然今晚喪命,那必然是您親手將他送上黃泉不歸路。您現在踩著他的性命,要回去取您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隻為了把更多的人送上死路,嗬,我長這麽大,還真是頭一次見這樣心狠手辣,毒如蛇蠍的師父。合著您那些東西是寶貝,這些師弟們的命就活該下賤了不成?我跟您說句實話吧,我今兒回來,可不是稀罕您這條命,我是不想讓博然心懷愧疚地過完下輩子,您還真當您有多金貴呢。”

師父老臉漲得通紅:“你……你給我走,我也不稀罕你來救我。”

市長千金又輕飄飄地笑了一聲,對那幫徒弟們道:“看看,這就是你們打小尊敬的師尊。得了,這時辰也不能耽誤,但凡想活命的,就跟我來,不想活就在這蹲著算了。那些戲袍道具都是人做的,隻要人活著,東西就能再做一份出來,可倘若人死了,東西可做不出你們來了。我把自己弄成這樣回來救你們,也算是盡力了,你們要是一條路走到黑非抱著那些破爛去死,那我也攔不住,我這就走了。”

說著真的提步往前走,那些徒弟們沉默著彼此看看,紛紛轉身,跟在了市長千金身後。

師父渾身打哆嗦,氣的半晌說不出話來。

市長千金走到巷子一半,回過身來看他,又陪起笑臉,折了回去:“哎呀,您老人家還當真要死在這不成麽?算我剛剛話說重啦,您就趕緊走吧,您要是真死了,博然可不得難過死麽。”

稻子緊跟其後,趁熱打鐵地勸:“就是啊師父,嫂子說的沒錯,人活著,東西就能再做一份出來,人要是死了,東西可做不出人來。咱們先走,以後的日子以後再打算。”

這位市長千金顧夫人,實在是情商頗高,一個黑臉一個紅臉來回一換,既敲醒了固執迂腐的師父,又給了他一個台階下,全了他的麵子,好像小輩跟老輩開了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不值得較真,師父被這麽一個棍子一個棗哄得安分,一言不發地跟著走了。

城外顧博然事先安排好的人接應,在濱海周邊的一個村莊捱了一夜,天亮之後,市長千金給他們安排了一輛馬車,告訴稻子:“一路向北去,到秦嶺腳下找一戶姓白的人。”

稻子問她:“那你呢?我師哥呢?”

市長千金想起什麽似得,從懷裏掏出一本書:“你師哥讓我把這個交給你,這是他唱戲唱了那麽多年全部的心血精華所在,你千萬要保存好,還有他以往教給你的那些身法步法,可千萬別忘了。”

每一個字都是手寫的一本書,封皮封底都是顧博然親手製作,天下僅此一份。封麵上用端莊的隸書寫著四個字,博然筆錄。

稻子把那本書放在衣服最裏麵,細細藏好。

市長千金在他頭上拍了拍:“我在這等你師哥,他出來後,我們再一起過去,你帶著師父他們先走。”

稻子沒說什麽,駕車走了,他其實並不知道去秦嶺的路,因而走了不少岔路,因為離開濱海的時候大家都沒有帶太多銀錢,更沒有帶多少幹糧,這一路過得異常辛苦,到最後簡直是靠吃樹皮偷菜才撐了下來,找到那戶姓白的人時,已經過了將近一個多月。

姓白的那戶人家是趙市長曾經的老部下,市長千金救過他一命,後來白先生回老家,許給市長千金一個承諾,以後隻要她有事,他一定傾盡全力相助。

接下來的八年簡直過得生不如死,然而因為這群人原本就是在社會最低成求生的人,反而更容易在戰亂中活下來,縱然是吃盡了苦頭,哪怕隻有一分希望,也要掙紮著求生。

1945年,日本投降。1949年,內戰結束。10月1日,新中國建國。

漂泊的遊子終於返回故鄉,滿目蒼夷的濱海迎來劫後餘生的生機,他們的戲園子並沒有毀於戰火,可能因為地處偏僻,連大門上的銅鎖都沒有移動半分。

上天總是垂憐不放棄的人。

師父親手打開門,走進戲園子,那些沉睡在記憶裏,已經久遠到快要塵封的事務,一樣樣鮮明的跳出回憶,在另一個被世界忘記的角落裏靜靜等待。那些戲袍、道具,在擦拭掉上麵的灰塵之後,依然和他們離開時一模一樣。

春生和戲班又轟轟烈烈地拉開了帷幕,唱給從戰爭中熬過來的幸運子,也唱給獻祭給和平的亡魂。

市長千金徹底和她的市長親爹失去了聯係,隻好隨顧博然住在戲班子裏,她依然有千金小姐的脾氣,會挑剔不合心意的衣食住行,但是沒有人會指責她什麽,所有人都知道,他們能夠活著回來,全依靠顧博然和這位看似嬌滴滴的小姐。

然而好景不長,新中國建國之後發生了一件大事,大家肯定都知道,從中央到地方成全無數魑魅魍魎,折隕的高官大將,文人詩人不在少數,那個以“破四舊”為口號的時代,一直流竄在宮殿豪宅裏的梨園戲曲,自然和孔孟之道與無數曆史文物一起,變成了第一要批鬥的行當,而顧博然作為這個行當的佼佼者,自然成了第一要批鬥的人。

聚成圖案的金光越來越暗,代表著這些記憶正在走到盡頭。

盛夏七月的夜晚,一個年輕人忽然跑進戲班,找到眼角已經爬上皺紋的顧博然,表情和語氣俱都驚惶:“顧先生,他們明天就要來批鬥您了,您趕緊跑吧。”

顧博然露出茫然的表情:“跑?跑哪去?”

“跑哪都行,您快走吧,那些人可都是不講理的潑皮下三濫,你落在他們手裏,還有活頭嗎?”

滿頭銀白的師父客氣地送走了年輕人,他手裏還拿著一把長槍,槍頭已經暗淡,再也舞不出當年威風凜凜的形容。

“博然,你走吧,帶著你媳婦,去台灣,找她父親。”

“為什麽?”

“你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師父拄著長槍,戳在地上,長長歎了口氣:“這世道,已經不是正常的世道了,當年京戲伶人是下九流,可好歹還是個人,現在是什麽,牛鬼蛇神。”

顧博然茫然地站在暮色四合的院子裏,師父滿頭銀發白的紮眼,他的背已經深深駝下去,再不複當年戲台上,那個威風凜凜的英雄。

英雄已遲暮。

“你走吧,我們這一群人,都是苦慣的,沒什麽日子活不了,熬一熬就過去了,你打小心氣就高,聽不了那些話。”師父黯然轉身,轉身向放置戲服道具的房間走過去,抱出一身戲袍。

《定軍山》裏,老生黃蓋的戲袍。

顧博然僵立在原地,隻有眼睛會動似的,沉默地看著師父顫顫巍巍地將戲袍抱出來,扔在地上,然後從身上摸出一盒火柴,捏出一撮來,在盒子的一側劃亮。

火光猛地躍起,燃在指尖,不過須臾的功夫,就已經弱了下去,在火柴的木棍上苟延殘喘,照亮師父滿是風霜的眼睛裏,殘存的細碎水光。

他覺得自己喉嚨像被哽住似的,說不出話來,隻做了一個口型:“師父。”

師父沒有聽見,隻癡癡地看著那簇愈發微弱的火光,慢慢流下淚來:“散了,都毀了。”

那簇火光在師父指尖滑落,落在黃蓋的戲袍上,灼燒布料的焦味傳出,本來微弱的光,逐漸變成了能映紅半邊天的火,猛地竄起一人高的火苗。

師父後退兩步,忽然仰頭大笑三聲,又端起了老生的架子:“一不用戰鼓咚咚打,二不用副將隨後跟;隻要黃忠一騎馬,匹馬單刀取定軍。十日之內得了勝,軍師大印付與我的身;十日之內不得勝,願將老頭掛營門。”

恍惚間似乎聽到二胡嗩呐響起,梆子聲聲,戰馬嘶鳴,千軍萬馬卷起飛揚塵土,老將立馬於陣前,自有千般殺氣。

演英雄,便為英雄。

唱完這一段,他摸著自己光潔的下巴,對著顧博然笑彎了眉眼,就像一個老頑童:“先前你媳婦兒說我迂腐,嘿嘿,老朽還真就迂腐到底了,你走吧,帶著你媳婦兒去山裏躲一躲,等這吃人的亂世結束了,再出來重振咱梨園行。”

火苗映在顧博然漆黑的瞳孔裏,簇簇跳動,他一眨不眨地看著那攤燃燒的戲袍,一直看到火光漸消,曾經描紅繡綠的袍,化為灰燼。

就像從一場大夢裏驚醒,他定了定神,對白發老頭微微一笑:“我知道了,師父,我這就走。”

師父笑眯眯地捋著胡子,點了點頭。

顧博然回房去換了身幹淨的深灰色中山裝,市長千金細心地將衣服上每一寸褶皺撫平,最後在板正的肩上拍了拍,對他嬌俏地笑:“我丈夫長得真好看。”

他握住妻子的手,放在唇邊輕輕一吻:“如果明天有人讓你和我劃清界限,你就劃清界限,他們問你什麽你就說,揭發我也沒關係。”

市長千金微笑著點點頭:“我知道,你放心吧。”

他鬆開她,開門出到院子裏,又對稻子微笑:“我先去教你的那個步法,你都還記著沒?”

稻子看著他,重重點頭:“沒有一刻敢忘。”

顧博然笑了一下:“那本《博然筆錄》呢?”

稻子表情肅穆道:“我藏在外頭那個……”

“好了,不用說。”顧博然擺擺手打斷他:“你記得放好就行了,博恩,明天如果有人來叫你揭發我,你就揭發我。”

稻子皺起眉,執拗地搖頭:“你沒什麽好揭發的,我不會對他們亂說。”

顧博然眼角一舒,拍了拍他的肩:“你揭發就是,我自有辦法脫身。”

稻子將顧博然送到巷子口,這一路上他絮絮叨叨地交代了許多事,讓稻子有種不祥的預感:“師哥,你到哪兒去?師父叫你帶著嫂子,你為什麽不帶?”

顧博然拍開他的手,站在月光下對他微笑:“稻子,以前師哥對不住你的地方,你多擔待。你等著師哥,招呼好你嫂子,師哥辦完事就回來。”

他向來言出必行,稻子放下心來,又握住他的手晃了晃:“那你一定盡早回來。”

顧博然點點頭,將手抽出來,轉身離去。

紅衛兵的“有為青年”們在第二天上午九點左右砸開了戲園子的大門,請注意“砸”這個字,因為除了這個字,我實在找不出其他較文雅的形容,能夠準確表達出他們進門時凶惡的行為。

滿頭白發的師父被滿頭黑發的年輕人推搡著,穿了戲服跪在戲台上,平常看戲用的桌椅被粗暴踢翻,亂七八糟疊在戲園子兩側,園中還有一灘灰燼,那是昨夜燒掉的,那件黃蓋的戲服。

沉默許久的稻子猛地站起身,抬手指著空中的圖案,手臂劇烈顫抖:“那……那是……那是……”

玄殷急忙站起來,示意朗冶趕緊把圖收了,以免刺激到他。

然而稻子卻阻止了朗冶,戲袍僵直地立在那裏,半晌,痛苦地蹲下身,縮成一團:“師……師父……師父……”

師父在那場批鬥中怒極攻心,倒在他一生摯愛的戲台上,再也沒起來。

失去了主心骨的戲班徒弟亂成一團,終於有一個忍受不住,痛哭失聲:“我說,你們要問什麽,我都說!”

一個似乎是頭領的年輕人幾步逼到他麵前,揪住他的領子:“揭發顧博恩,說!隻要你老實揭發他,我就向首長申請,給你們免罪!”

免罪,免罪,真是可笑,何罪之有。

那人跪在戲台上,低著頭,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去:“他……他給日本人唱戲……”

年輕人隨手拿過一杆道具長槍,抵著他的喉嚨,逼他把頭抬起來:“他是不是還娶國民黨反動派的女兒為妻!”

那徒弟臉上早就涕淚橫流,不住點頭:“娶了……娶了,就住在我們戲班子裏。”

稻子想起顧博恩昨夜囑咐他的話,滿臉煞白,猛地衝上去照那徒弟臉上扇了一掌:“畜生!師哥平日是怎麽對你的,他為什麽給日本人唱戲,還不是為了救你的命!”

那徒弟被這一掌打的鼻孔流血,形容癲狂地嘶聲喊道:“他娶反動派的女兒!他就是個反動派!”

一幫人來把稻子拉走,從戲台子上狠狠推了下去:“顧博恩,你和顧博然的關係都老實交代,你不投降,我們就讓你滅亡!”

稻子覺得嘴裏彌漫了血腥味,不知是剛剛嘶吼吼破了嗓子,還是栽下戲台的這一下實在是栽的太嚴重,他趴在地上,覺得眼冒金星,半天爬不起來。

眼尖的紅衛兵發現了那攤戲服燃燒後留下的灰燼,像發現新大陸一樣興奮叫喊:“快看,這攤灰!肯定是毀滅罪證留下的!”

眼冒金星的稻子被人拖到那攤灰前,逼著他揭發顧博然幹過的壞事,不說就將他的臉摁在灰堆裏,他把臉埋在在涼透的灰燼中,又聞到布料燒焦的味道,額頭上有一塊地方,蟄的疼,好像是上次師哥對他發脾氣,用鋼筆打出的傷口。

“死了……顧博然的媳婦死了……”

稻子隻覺得腦子“嗡”了一聲。

他抬起頭的時候,額上從戲台摔下來的傷口留下細小的血流,混著粘在臉上的灰,調出一個猙獰的顏色,他猛地站起身,雙手還被反剪著,力道卻大的驚人,撞開身邊熙熙攘攘的紅衛兵,跑到市長千金住的屋子裏。

屋門大開,一塊白布映入眼簾,上麵的字跡已經棕黑,寫著幾個字。

稻子扶著門框,緩了好久才緩過起來,能認清白布上的字。

“我是趙清河的女兒,我是顧博然的妻子。”

白布掛在房梁上,趙清河的女兒、顧博然的妻子用一根黃帶子將自己掛在了白布旁邊。

稻子閉了閉眼,想起昨天晚上,師哥囑咐嫂子:“他們要是讓你和我劃清界限,你就劃清界限。”

他呆呆地站在市長千金高懸的屍體前,沉默了一會,忽然轉身,對著那一院子灰撲撲的不知是軍裝還是什麽玩意的東西,聲嘶力竭地喊:“我就是顧博恩,我是顧博然的師弟,我師哥沒什麽好揭發的,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還有我師父,他們都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那聲音實在是太淒厲,好像用盡了畢生的力氣,才能喊出那樣的話語,滿院子的人被他驚住,就連戲台上吵吵嚷嚷逼人揭發的紅衛兵也停住了動作,都往這邊看過來。

他用力瞪著眼睛,血從額頭留下來,他抬袖子一抹,臉上紅一塊黑一塊灰一塊,在加上那猙獰的表情,愈發可怕。

門邊立著一杆長柄掃帚,一個紅衛兵後退一步,正好碰倒那柄掃帚,就像懦夫忽然握住一把槍一樣,那人抄起掃帚來,上前兩步,劈頭蓋臉地向他打了下去。

就像被按了一個開關,院子裏的人都湧過去,組成一層一層的圓,稻子縮著身子在圓的正中間,無數拳頭和腳還有別的東西落下來打在身上的時候,他腦子想的是:師哥還托他招呼好嫂子呢,現在嫂子死了,怎麽辦呢?

口號又被喊起來,什麽“革命無罪,造反有理”,什麽“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喊口號的人各個都麵目猙獰,嗓音嘹亮,好像真占據天理,真的在替天行道。

他縮在地上,覺得視線逐漸開始彌漫起深灰色,覺得身上的疼痛似乎一瞬間全部消失了,他在地上臥著,一動不動,聽見幾個裝束相同的人匆匆走進來,沒來得及細看院子裏的情況,便大聲喊道:“顧博然認罪了,首長叫你們別為難勞動人民,咱們趕緊走,不然趕不上遊街了。”

那些拳頭一瞬間全停下來了,接著又是一陣嘈雜的喧嘩,無數腳步聲響起,好像那些人正在走出這個院子。

師哥怎麽認罪了呢?他有什麽罪可以認呢?他不是去辦事了麽,怎麽又去認罪呢?

稻子在地上趴了很久,打算緩口氣,去把市長千金的遺體抱下來,給她停靈守夜,然而他緩了很久,到底沒有緩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