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戲鬼夏侯淵

齊予愧疚道:“那個……布陣保魂這個,我也不是很熟練,不過上次我在陳家山公墓就是用的這個陣。”

朗冶道:“公墓有鬼很正常,這戲園子本來就有鬧鬼的傳言,你還擺了個招陰氣的陣,我要是個修真人士,沒鬼我也要來除一除。”

他話音落地的時候,門裏忽然傳來一聲細碎聲響,似乎是一隻銅鑼掉到地上的聲音,因為距離的問題,音量尚小,但在這寂靜深夜裏無比清晰,瞬間讓人寒毛直豎。

我白著臉問齊予:“這裏麵的鬼沒攻擊性吧?”

齊予道:“他連形都顯不出來了,還有什麽攻擊性可言。”

那可說不準,鬼不能顯形隻能說明他不能在視覺上嚇死你,但意圖通過別的手段整死個把人還是不成問題的。

朗冶一手攬著我的腰一手去推門,不耐煩道:“兩個男人一個男神跟著呢,要攻擊也輪不到你。”

我默了默,道:“……謝謝男神……”

朗冶義正詞嚴:“不客氣。”

門裏是一片寬闊的場地,雜亂無章地擺了多條長凳,兩邊摞著八仙桌,圍成了一個圈,戲台近旁卻板板整整地擺了一張桌子,還有兩條長椅相對。

齊予道:“這是當年紅衛兵批鬥他們的地方,這麽多年都沒有人收拾打理過,還是當年的樣子。”說著指了指那組鶴立雞群的桌椅:“這還是我上次來時,收拾出來的桌椅。”

然而沒有人去聽他說的話,所有的目光都被舞台吸引,破舊的大紅幕布汙跡斑斑,一層慘碧的光陰森森地附在上麵,照亮了汙濁的戲台,和戲台上一個同樣髒舊的,憑空懸浮的戲袍,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低低的鑼鼓聲戛然而止,戲袍定在原地,空****地,袍子上麵還淩空浮著官帽羽翎,就像是有一個隱形人正穿著它一樣。

這樣兩方人/鬼馬麵麵相覷,不知道該如何開場,覷了半天,戲台上忽然冒出一聲尖叫,袍子和官帽嗖一下躲進了幕布裏,連帶著一堆二胡柳琴什麽的也一起滾過去,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音。

齊予上前兩步,抬起手臂一抱拳:“夏侯兄,齊某叨擾了。”

我悄悄問道:“這鬼姓夏侯?”

齊予搖搖頭:“他早就忘了自己的本名,隻是在臨終之前,心心念念了那場未唱完的《定軍山》,他唱的正是夏侯淵,所以隻記住了夏侯淵。”

我說:“怎麽不是《霸王別姬》。”

齊予壓低了聲音:“別亂說話。”

戲台上那襲戲袍又遊**出來,道:“齊先生?”聲音聽起來有點粗,像是一位壯年男子。

齊予朗聲道:“正是齊某。”

夏侯淵道:“齊先生今日突然造訪,是來聽戲的嗎?”

齊予默了默,對我們伸了伸手,道:“今日特意帶了幾位朋友,來觀夏侯兄粉墨登場。”

夏侯淵似乎笑了兩聲:“上次隻不過是說笑,齊先生竟然當真了……隻是在下隻會唱武生,技藝尚不純熟,我的師兄還沒有回來,若是他回來,定能教先生和諸位一飽眼福。”

朗冶疑惑道:“你師兄?”

戲台上的夏侯淵頓了頓,返身飄進幕布裏,不一會就出現在戲台下,向我們飄了過來:“隻顧著說話,竟然忘了待客的禮節,諸位請坐,請坐。”

戲袍的袖子舉起來,正朝著那張桌椅的方向,夏侯淵看我們沒動靜,又恍然大悟似的,急忙道:“真是太失禮了,諸位少等。”

說著飄走,不一會那戲袍的袖子架起兩張長椅,端端正正地擺在了八仙桌邊,袖子還在上麵抹了又抹,夏侯淵直起腰來,立在八仙桌一旁:“貴客請入座吧。”

我們麵麵相覷,在齊予的帶領下猶猶豫豫地走過去落座,朗冶把我往他懷裏塞了塞,在正對著戲台的方向坐下。

然後夏侯淵在正對著我們的方向坐下了。

你能理解我的感受麽,你對麵飄著一身戲袍,戲袍已經髒到壓根看不出原本的顏色,黑一塊灰一塊的,不知是血汙還是陳年灰跡,戲袍上麵浮著一頂頂戴,就像有人帶著它一樣,然後這身戲袍還在和你麵對麵地交流人生感想。

真是幾欲嚇哭。

齊予很熟稔地落座,對戲服裏的空氣笑了笑:“上次答應為你布陣,但我又不是太擅長此道,所以這次帶了幾個行家裏手來,這位是玄殷道長。”

夏侯淵站起身,對玄殷一鞠躬:“道長好。”

玄殷嘴角抽了抽,急忙起身還禮:“不敢當,請坐。”

齊予一指朗冶,頓了一下,道:“這位……是朗醫生,在玄學上多有研究。”

夏侯淵又對他一鞠躬:“朗醫生。”

朗冶站起身,順便把我也提起來:“這位是內子,愛聽戲,就跟著一起來了。”

夏侯淵轉身對我一鞠躬:“朗夫人。”

我不易察覺地哆嗦了一下,長這麽大了,還真是第一次有鬼跟我鞠躬。

介紹完一輪後,我們各自落座,夏侯淵似乎心情很好,聲音都帶上明朗的笑意:“這裏好久沒有人過來了,今天一下來這麽多貴客,真是喜事,可惜戲班子裏的人都不在,我自己學藝不精,貿然登台,恐怕汙了貴客的耳。”

齊予道:“你上次說你的師兄外出未歸,是怎麽一回事?”

夏侯淵沉默了一會,長長歎了口氣:“我師兄……他真是外出很長時間了,我在這等他等了那麽久,都不知道他究竟還能不能回來。”

玄殷收了那一臉欠揍的表情,十分人模人樣道:“你和你師兄關係很好啊,我聽說戲班子裏,不是常有師兄欺負師弟,宿仇不消什麽什麽的嗎?”

夏侯淵擺了擺袖子,道:“這才真是傳言了,都是一樣窮的人才去學戲,那還能彼此欺負自家人呢?我師兄是我們班子裏武生唱的最好的,對我們小的,都十分照顧。”

我問他:“那,你是怎麽入戲班的?”

夏侯淵似乎笑了一下,才道:“還不是因為窮唄,不然,誰去入這吃力不討好的行當啊。”

他的語氣含著笑意,就像和朋友聊天一樣,很輕鬆:“現在想起來,都不知道那會是怎麽熬過來的,幸好師兄出息了,不然還得苦幾年。”

我興致勃勃地看著他。

那個頂戴正麵轉向我,應該是正在看我,然後又笑了一下:“夫人喜歡聽故事?那我就說一說,正好不能為各位登台,也不至於讓貴客們白跑一趟。”

在新中國建國之前,戲子是個和娼妓一樣下賤的職業,所謂下九流的代表,常常被人拿來相提並論,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也隻有連生活都討不著的,窮到一定地步的人,才會入戲班學唱戲,掙一口飯吃。

然而戲班的名角卻跟青樓的頭牌一樣,是個千金供奉的主,自唐代玄宗開始,達官貴人甘願為名角樂師牽馬抬轎的不在少數。到民國,這種風氣更加盛行,社會對名角的態度,猶如今日年輕人追星的勢頭。

夏侯淵的師兄,正是當年紅極濱海的名角,他本是唱武生的,可老生也唱的極為出彩,伶人們唱戲練功,向來隻練一個角,甚少有能同時兼了兩個的,兩個都能唱好的就更少,因而師兄的一踢兩開就顯得尤為不易。

夏侯淵是仰望著大師兄的光輝形象長大的。

那時的紀年還不是公曆,而是民國,民國十九年,他六歲,師兄十四歲,雖然小,卻已經在濱海戲壇斬頭露了個小角,戲班子的班頭便是濱海唱老生的角,不算大紅,收入勉強能維持整個戲班子的開銷。然而大師兄與他搭檔的武生,卻每次演出都能博得滿堂喝彩,漸漸便打響了自己的名頭,到那年年關,濱海戲壇上的人都知道,春生和班子出了個繼承人,武生唱的真正的棒。

夏侯淵講到這裏,輕輕歎了口氣:“我大師兄的名諱,不知道諸位聽過沒有,也不知道外頭還傳不傳他的名字,戲壇裏名角更迭總是快的,長江後浪推前浪。”

“他叫顧博然,這名字,還是我師父給起的。”

除了玄殷,我們所有人都震驚了。

濱海的老一輩,沒有不知道顧博然的,顧氏武角的創始人,現在的濱海派戲台上,武生全都以顧博然為尊,是梨園裏的泰鬥型人物,在官方資料上,他死於文革時期。

現在看來,裏麵很有文章麽。

夏侯淵又歎了口氣:“我是個孤兒,爹娘怎麽死的都不知道,打從有記憶,就在戲班子裏了,師父說我筋骨靈活,但下盤不穩,不適合唱武生,但我非要唱,他就不管我了,我打小就跟著師兄,他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寒冬臘月跪磚地,三伏酷暑裹戲衣,這都是在平常不過的事情,師兄一心想成名角兒,因而練得比誰都刻苦,我跟著他,也隻能一道苦著練。”

他說著,又歎了口氣:“時間過得太久了,好多事情我都記不清了。”

一直沉默著聽我們說話的朗冶忽然笑了一聲:“記憶是不會被忘記的,隻是你把它放得太深,一時間難以找出來而已,不過沒關係,我倒是有個辦法可以把它們找出來,你也正好可以回憶一下。”

我們都好奇地看著他,他手一抖,指尖亮起一點黃色的光芒,然後散成星星點點的光斑,就像螢火蟲一樣,全部吸附在戲袍和帽子中間的那段空檔上,組成了一張人臉,還是一張表情驚訝的人臉。

大約這就是夏侯淵本來的模樣。

過了片刻,那些光點又散開,拉出了一張幕布式樣的東西,漸漸顯出圖案來,最初還是雜亂無章的畫麵,到最後定格成一個深深的巷子,人潮如織,仔細看來,能認得出,畫麵上的就是我們現在身處的戲園子。

畫麵上的戲園還沒有現在這樣破敗,朱紅的大門深鎖,一群孩子在裏麵排成隊,正在踢腿。

夏侯淵騰地站起身,袖子飄起來,很激動的指著畫麵:“這這這……這就是……這是……”

朗冶點點頭:“這是你心裏記住的畫麵。”

我看了看那個酷似3D投影的畫麵,又看了看飄著的戲袍,對朗冶道:“那你有沒有辦法讓他顯個形?”這麽看著實在太詭異了!

朗冶搖了搖頭,壓低了聲音在我耳邊道:“他的魂散的太多了,沒有辦法顯形,如果不是齊予上次過來擺了個聚陰護魂的陣,他現在估計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心裏有點難受,雖然接觸不多,但這個夏侯淵……不,這隻不知名的鬼兄,性格還挺好的,若是就這麽魂飛魄散,誰都會於心不忍。

朗冶在我腰上攬了攬:“他現在這個樣子,就算入了地府,也沒有辦法轉世輪回,那些失掉的魂早就融進天地中,就算是大羅金仙來了,也是回天乏術。”

我沒想到事情居然這麽嚴重,不由問道:“那怎麽辦啊,眼睜睜地看著他在這耗死嗎?”

朗冶道:“幫他找找人,把這個心願了了吧。”

我們這樣交談了兩句話的功夫,映在空氣中的畫麵已經跳轉到了寒冬臘月,小小的男孩在鵝毛大雪中跪著,頭上盯著的水盆已經盡數結了冰。

旁邊一個年齡尚大的少年,昂揚頓挫地大聲唱詞:“背地裏暗笑諸葛亮,他道老夫少剛強;雖然年邁精神爽,殺人如同宰雞羊。”

那是九歲的稻子和十七歲的木頭。

稻子是木頭在荷塘邊的稻田田埂上發現的,連個像樣的繈褓都沒有,用破破爛爛的衣服裹了,躺在一個顯眼的地方,餓的直哭。說是哭,那聲音比貓崽子大不了多少,細細弱弱的,被風一吹就散了。

木頭那時對著荷塘吊嗓子,老聽見自己吊嗓子的聲音裏又碎碎的哭聲,打頭以為自己聽錯了,那聲音一直在一直在,這才知道,這荷塘邊是有東西的,低頭一找,很容易就找到那個瘦得皮包骨頭的嬰兒。

戲班子的班頭是個麵惡心善的人,嘴上比誰都厲害,連著罵了木頭幾天,說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還不等著賺家用,就已經會拿著師父的錢做人情了。話雖然說的狠,可這孩子到底還是收留下來,窮人起名沒什麽講究,因為是在稻田邊撿著的,就隨口起了個名,叫稻子。

稻子打從記事開始就在學戲,他是木頭撿來的,木頭學什麽,他就跟著學什麽,木頭唱武生,他也唱武生。雖然是師兄弟,可話裏話外,言行舉止,無一不把木頭當主子伺候了,就連師父都說,木頭這孩子撿的,活脫撿了個跟班的嘍囉。

木頭是吃武生這碗飯的料,筋軟骨硬,那台子上的拳法耍起來,虎虎生威,就像武門正宗的少林拳一樣,極具攻擊性,台布走的又穩又狠,每一步邁出去都帶著煞氣,端的是一副好兒郎,分外帶勁。師父早就預言,春生和的未來,都在木頭身上擔著了。

良木必狠雕,方可出精品,因著這層關係,師父訓木頭,也訓的格外很,三伏天裏層層戲袍加身耍花槍,九寒雪中練槍練刀,從長到短,每一樣都得經了手,過了心。

電影《霸王別姬》裏有一句話,人,必得自己個兒成全自個兒,想要人前顯貴,必得人後受罪。自古以來,梨園沒有清閑差事,師父教徒弟,無一不是將三分能耐磨出七分來,木頭賭了口氣要成角,對師父的狠手倒是逆來順受。

小小的稻子不明白這些東西,隻是見師父對師兄多加苛刻,便有所怨恨。

“師哥,師父沒看著,你悄悄歇會,他不會把你怎麽著。”

“稻子,你不懂,想要成角,必須得走這麽一遭,現在少走兩步,這個距離空下了,往後就算多走兩百步,也跟不上時候。”

稻子不懂師兄這些話,然而卻知道,師兄苦練唱戲,並不是因為師父逼著他,而是他要成角兒,可這個角兒到底是什麽,他也說不準。

木頭是個苗子,然而稻子卻不是,大抵是幼時沒有母乳喂養,身子太弱,雖然筋骨軟,可下盤不穩,步子飄,師父有意讓他去唱小生,可他梗著脖子不答應,非要跟著木頭。這孩子擰起來九頭牛也拉不回,橫豎不指望他什麽,師父提了兩次,就隨他去了。

稻子是在木頭的影子裏長大的,戲班子裏沒人把他當學徒,縱然他練武生練得刻苦,然而先天性的缺陷卻注定了,他始終無法在這一途上唱出個什麽來。然而木頭卻很不一樣,他十六歲的時候處登台,師父給他起了個藝名,雖然是武生,字麵上卻一副文質彬彬的模樣,叫做顧博然。

顧博然這個名字,從此響徹了整個濱海梨園行。

開春的時候,從北平來了個高官,接管濱海軍務,市長為他擺了個宴接風,點名請顧博然前去獻唱。給市長和北平的高官獻唱,這在戲行是莫大的榮譽,整個春生和炸開了鍋,顧博然更是躍躍欲試,這一台戲,若是唱好了,從此他的地位將不可撼動,春生和的地位也不可撼動。

顧博然在化妝室裏收拾自己的行頭,市長府上派了小汽車來請,耽誤不得。

“稻子,等師哥太太平平地唱完這一場,師哥就成角兒了。”

“師哥,那你可得好好地唱,咱們春生和可十幾年沒出過角兒了。”

“那是,等師哥成了角,就帶你吃香的喝辣的,咱們也坐小汽車,和那些老爺們一樣,讓那些糟踐咱們的人,都得給咱弓著腰說話。”

於是稻子便明白,成角,就是為了過好日子,讓別人弓著腰說話。

他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隻覺得新奇有趣,“下九流”這個詞在師父嘴裏出現了不止一次,於是他便明白,他們這個行當,是遭人瞧不起的行當,為什麽瞧不起,誰也不知道。然而雖然低賤,卻也不是沒有出頭之日,文人的出頭是中舉,戲子的頭,就是成角兒,成名角兒了。

師哥要成角兒了。

顧博然不出意外地博得了滿堂喝彩,高官也愛聽戲,被他的技藝折服,當場給他賜了個字,叫做“武生新秀”,落了自己的款和私章,還播了一筆款子,修繕春生和那個小小的戲院。

成了角兒的顧博然地位一下子高了起來,素日交往的也都變成了老爺太太,這個公司開張陪好臉請去唱兩句,那個老夫人做壽出高價開個場子,諸事愈忙,應酬連場,歌舞不斷,他不願意讓人看到戲院子雜亂的場地,覺得丟了份兒,索性自己在外麵買了個宅子,整日歌舞。

師父覺得不妥,這梨園的行當講究拳不離手曲不離口,他這麽擱下了基本功,不出幾年,就得廢了這身功夫,便讓稻子去宅子裏傳信,叫顧博然搬回來,方便練功。

稻子揣著師父的口信出門,歡歡喜喜地去找人,他已經很久沒見過顧博然,那日他搬家時太忙,急急慌慌地回來,隻拿了幾件衣服,就急急慌慌地走了,然後再沒來過。

顧宅宅門緊閉,左右一打聽,才知道顧老板去市長家裏了,市長的女兒喜歡聽戲,時常自己過來,或者叫他過去,一並研讀戲文,顧老板每次出行,都有市長家的司機專車接送。

說這話的時候,那人臉上表情又羨慕又嫉恨,還語調溜酸道:“你們家這師哥,可要飛黃騰達了,想必不日,就要做市長的女婿了吧,嘿,這軟飯吃的。”

旁邊有人就罵了:“有本事你也去吃這碗軟飯呀,看人家願意賞給你麽?”

稻子自然知道“吃軟飯”是什麽意思,想起師哥早年學戲受的苦,不由大怒:“我師哥今日成角兒,那是他該的,你沒見著他早年不是角兒時的經曆,你要是能像他一樣,根骨好又刻苦,你也能成角兒。”

旁的人附和:“就是,顧老板那功底是紮實的,你當市長眼睛長鞋底了,好賴不分呢。”

那人平白被奚落,臉色就有些不好看,嗤笑道:“再怎麽角兒,也是個戲子,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他顧博然今兒出息了,可有給你們戲班子半分好處?人家這小洋樓住著,可說了給你們也分點屋子?沒有吧,嘁,戲子就是戲子,再怎麽著也上不得台麵。”

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不帶一點兒情緒:“你說誰上不得台麵?”

稻子驚喜的轉身:“師哥!”

顧博然表情淡淡,然而目光卻十分逼人,像磨亮的刀子一樣,指望人心裏戳,他穿著板正的西服,沒有看稻子一眼,伸手整了整領子,忽然出手,照那人臉上狠狠扇了個巴掌,一掌就將人打翻在地:“畜生!你說誰上不得台麵!”

稻子從沒見過師哥這副模樣,表情凶狠而扭曲,瞳孔充血,提拳砸下去的時候,沒舍一分力氣,拳拳見血。

他有些害怕,急忙拉住顧博然:“師哥!師哥!你消消氣。”

顧博然胳膊被他拉住,行動不便,再加上這邊動靜不小,已經吸引了一圈人,隻好直起身來,惡狠狠地指著血泊中的人:“倘若再有下次,非打死你這刁民。”語畢,又轉手嗬斥圍觀的人群:“看什麽看看什麽看,沒見過討打的麽?”

人群匆匆散去,稻子手足無措地站在當地,很小心翼翼的喚了聲:“師哥。”

顧博然餘怒未消,看他的眼神裏還帶著些許戾氣:“你怎麽來了?”

稻子有些害怕,急忙抬了師父出來:“師父……師父有口信給你。”

顧博然從西服口袋裏抽出一張白手絹,慢條斯理地擦拭手指和西裝上噴濺的血滴:“什麽口信?”

他就站在顧宅門前,抿著方才因劇烈動作而弄亂的頭發,成套的西式西服,整潔體麵。

稻子結結巴巴道:“師父叫你……叫你回去……住,好……好練功。”

顧博然嗤笑一聲:“還有嗎?”

稻子道:“沒……沒了。”

顧博然點點頭:“我知道了,你是自己來的?”

稻子說:“啊……是我自己來的。”

顧博然轉身往門裏走:“那就不用回去了,在我這住下,早先就答應過你,等師哥成了角兒,一定要帶你過好日子。”

稻子站在門前,看著門裏幹淨潔白地瓷磚,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自己腳上髒兮兮的鞋:“我……我能進來麽?”

顧博然在門裏脫了西服,坐在沙發上:“進來,這就是師哥的家,往後也是你的家。”

稻子怯怯地進門,每一步都邁的小心翼翼:“那師父他們呢?”

顧博然不以為意道:“過兩天市裏就會批下來一筆款子,把咱的戲園子推了重建,麵積會比現在大一番,師父一心想壯大春生和,現在總算如願以償了。”

稻子站在他身邊,就像一個服侍他的仆人:“我聽人說,師哥要和市長家的大小姐結親了。”

顧博然看了他一眼:“還沒定下來呢,八字沒一撇的事兒,怎麽了?”

稻子鼓起勇氣道:“那你願意麽?”

顧博然皺著眉想了想:“就在來的時候,我還猶豫呢,這畢竟咱是個下九流的戲子,人家是官小姐,怎麽著也不在一個層麵上。”

稻子鬆了口氣,點點頭。

然而顧博然卻道:“不過剛剛我想明白了,戲子永遠是戲子,捧得再高也是下九流。”

稻子心裏一抽,道:“那……那你的意思是?”

“我娶她,”顧博然道,“隻要她願意嫁給我,我就娶她,她要是不願意,我就讓她願意。”

稻子想起剛剛那人的話,皺著眉訥訥道:“可是……可是他們都說,你娶她,是吃軟飯的。”

顧博然哼笑一聲:“那是他們嫉妒,稻子,你還記不記得當年我跟你說的話,我要成角兒,讓那些以前糟踐咱們的人都得給咱弓著腰說話。”

稻子點點頭:“記得。”

顧博然神色狠戾,方才打人的手又攢成了拳:“單單靠成角兒就想讓人給彎腰,人心裏還是不服你,你得脫離了這個行當,換身皮來活。”

稻子吃了一驚:“師哥,你不想唱戲了?”

顧博然仰起頭來,靠在沙發椅背上:“唱,這戲可是當年救我命的東西,怎麽能放下呢。”

稻子沒有再回去,而是跟顧博然在顧宅住了下來,市裏的款子不久就批了下來,推到了戲園子旁邊一排房屋,把園子翻了一番,大了一倍,新園子竣工那天,他和顧博然一同回去,在街頭就聽到了園子叮叮當當的二胡柳琴聲,正排著的拿出,恰好是《定軍山》。

顧博然的成名之作,《定軍山》。

他駐足,在門口聽了一會,方含笑推門:“師父,許久不見了,您老人家還好著?”

師父抽著煙袋坐在正對著戲台的太師椅裏,對他的問候恍若未聞。

顧博然有些不高興,走過去挨著師父身邊,又說了一遍:“師父,您老人家還好著?”

師父煙袋拿下來,放手裏捏著,站起身對他就是一個長揖:“哎呦,我道是誰呢,原來是顧老板來了,哎呀呀,咱這小戲園子可容不得您這尊大佛啊,今兒貴腳踏賤地,有何指教呐?”

顧博然站在當地,麵對師父一通陰陽怪氣的諷刺,臉上有尷尬的神色浮出來:“師父,您老這是幹嘛呀?”

師父盯著他,忽然抬手,將煙袋頭狠狠敲到了他腦門上,煙灰撒了一頭一臉:“幹嘛?供不起你這個徒弟了,老朽這得是臉上長了多大的榮光,才有了這麽一個市長的女婿當徒弟,咱梨園這一行,就是服侍人家的,這會顧老板成了我們服侍的人了,還叫我師父,這我可擔不起,要折壽的。”

顧博然低著頭,任憑師父的煙袋敲在腦門上,一聲都不吭,反而是稻子急的要死,三番四次地上手試圖阻擋師父的攻勢:“師父!師父!晚上師哥還得去赴高司令的宴,您給他敲壞了,怎麽唱戲啊。”

師父怒喝:“唱戲?他心裏還有唱戲這回事兒嗎?戲是什麽,那是祖師爺千百年傳來的精髓,是財寶,你把它當成什麽?你追名逐利的工具!木頭啊木頭,別人叫你一聲顧老板,你真把自己當個人了,我教你要成角兒,你可知為什麽要成角兒?咱梨園這一行當,就像那朝堂上的文臣武將,最是念舊的,你在這個行當裏做了貢獻成了角兒,後人感激你千千萬萬年!”

“可你要是把它當了工具,不僅唱不出咱戲裏的精髓,還會唱臭了老祖宗的好玩意兒!你要當那遺臭萬年的大王八,我自然攔不住你,我自個兒看走了眼教岔了徒弟,那是我自己個兒種的苦果自己咽,可我總不能眼看著你敗了春生和的牌子,那等我死了,也無言去見列祖列宗!”

顧博然麵色漲紅,看著怒發衝冠的師父,一下子屈膝跪下,聲音裏竟然帶了哭腔:“師父!不是我糟踐老祖宗的好玩意,我是……我是見不得他們糟踐咱們梨園行!咱們為了台子上那一出戲,下了多少苦功夫,到最後還是演給他們賞玩的,憑什麽那些老爺太太什麽都不幹,生來就是人上人,咱們吃了這麽多苦,還是服侍人家的奴才,我……我咽不下這口氣!”

師父怒急,又朝著他的額頭打了一個狠的:“混賬!什麽奴才!咱是唱給知音,唱給愛戲的人!那身戲袍子一穿,鑼鼓嗩呐一響,你在他們眼裏心裏,就不是個奴才,是帝王將相,是蓋世英雄!你的成名之作,那出《定軍山》,你唱的那個武老生黃蓋,那是什麽人物?三國著名的英雄,老將!我給你講戲,是怎麽講的?你不僅要又技藝,更要有黃老將軍武功蓋世的那個氣概,你抱著奴才的心去唱英雄的戲,不砸了台子,那是祖師爺可憐你!”

“我說咱是服侍人家的行當,為什麽,為的還不是那一聲‘好’!外行是看門道瞎起哄,內行可是真心實意為你叫一聲好!戲行裏最講究知恩圖報,就為著那一聲‘好’,你就得去服侍人家,報答人家。你看看稻子,你把他撿回來,他到現在都伺候你,你跟人家學學這份兒心!人家戲唱不好,但人家的心是正的!你呢!”

話雖是這麽說,可司令的麵子,誰都不敢不給,顧博然被師父教訓了一頓,晚上又急急忙忙地去赴司令的宴,唱的正好是那出《定軍山》。

或許是師父的話起了作用,那晚上的戲唱的極好,黃老將軍的錚錚傲骨被演繹的淋漓盡致,驚豔了在場所有的人,司令先前到濱海上任的時候,在接風宴上給他提了“武生新秀”,今兒一高興,又送了一塊匾“蓋世英雄”。

顧博然回去後,對著這塊匾失眠半夜。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顧博然忽然問稻子:“你想學戲嗎?”

稻子看著他,奇怪道:“我不一直都學著嗎?師哥你糊塗了?”

顧博然喝了口牛奶,沉默一陣,下了很大決心一般:“從今往後,我教你唱武生,以後我唱《定軍山》,你就給我搭戲,唱夏侯淵。”

稻子驚喜異常,連連點頭:“多謝師哥,多謝師哥!”

顧博然又道:“今兒咱搬回戲園子住,練功方便。”

稻子又急忙點頭。

顧博然繼續說:“你是我撿回來的,往後你的戲名就叫顧博恩,是我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