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七世盡予你
其實我的本意是想讓她能放下一切心結好好談一次,沒想到這句話居然莫名刺激到了她,這位姑奶奶一言不發,閃身就不見了。
我和齊予都愣了。
齊予愣了好久才反應過來,小心翼翼地問我:“她不想見我了嗎?”
我咳了一聲:“可能也不是太想見我了。”
齊予又問:“她走了?”
我有一種好心辦壞事的心情,很不好意思地說:“啊……嗯……走了……”
齊予臉上浮出落寞的神情,沉默了很久才道:“沒關係,至少她願意見我,願意跟我說話了。”
我一時間無言以對,雙雙沉默了一會,他又問我:“你剛剛說的那番話,是什麽意思?”
我害怕這次再好心辦壞事,遂萬分猶豫,語焉不詳道:“我也是猜測,我覺得她想要的,可能不是你的對不起,而是你直白地表達愛吧,這姑娘估計是獅子座的,很有一種死要麵子活受罪,打落牙齒和血吞的氣概,獅子座一般都……”
“我換算過了,她是處女座的,”齊予麵無表情地打斷我,“而且我覺得這個事兒和星座關係不大,你還是直接說重點,別分析星座了。”
我又咳了一聲:“重點已經說完了,你下次見她直接來一發愛的表白,可能效果會好一點,不過我這也是猜測,不一定準。”
齊予顯然已經到了是個辦法都要試一試的地步,當下便點頭采納了我的意見,還一臉感激地看我:“多謝你了。”
我歪著上半身,用桌子撐著胳膊用胳膊撐著頭:“不客氣,咱討論的都是後話,現在的問題是你該怎麽見她?”
齊予雲淡風輕道:“繼續等,反正這麽幾百年的時間都已經熬過來,也不在乎繼續等。”
我更加不好意思:“那要不然……我在幫你在地府打聽打聽?”
齊予更加感激地看著我:“那就麻煩你了。”
要去地府找人,隻能再找簡卓,要找簡卓,隻能繼續去麻煩朗冶,我把齊予送走,果斷關了店門打車去找朗冶。
我覺得我並不是那種扭扭捏捏的人,既然他當日對我求婚,而我又隱晦的表示答應,那我們就是未婚夫妻的關係了。橫豎我沒有辦法在追求長生劫,索性破罐子破摔,反正有神罩著,新上任的季氏族長也算咱的關係戶,這樣道門裏我就有了兩個關係戶,這兩個關係戶大概應該或許能保一保我的平安。
隻要這個不妖不神的身體不出問題,我就應該不出什麽大問題。
我這樣一路走一路安慰自己,到朗冶家小區門口的時候,已經把自己催眠的歡欣鼓舞,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我身上還帶著有他家的鑰匙,上次和任夏來這兒住了一晚上之後,他並沒有要走,而我就一直忘了還,既然是未婚夫妻嘛就不用顧忌太多的禮節,我敲了敲門,沒有人應答,便直接用鑰匙開門而入。
沒想到屋裏是有人的,不僅有人,而且有一窩人。
酒瓶林立的客廳裏煙霧繚繞,空氣中尼古丁含量絕對爆表,我剛走到客廳門口,濃重的煙味已經熏得雙淚流了,還沒來得及開口,任夏像看到救星一樣嗖一下彈起來,撕心裂肺地大嚎一聲:“恩人你終於來了!”
我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任夏繼續嚎:“恩人你不要走!恩人請你讓我們走吧!我們大早上過來陪這貨喝酒,已經快要喝死了啊!”
我小心翼翼地繞過滿地酷似布陣的酒瓶子,過去把窗戶打開,讓新鮮空氣吹散濃重的煙味,又問道:“他幹嘛要對自己下咒?閑的沒事幹麽?”
任夏滿含責怪地看著我:“還不都是因為你老人家,他覺得是他毀了你的長生劫,所以一直愧疚不安。”
我點點頭:“他就是毀了我的長生劫啊。”
任夏:“……那你是怎麽個意思?從此一刀兩斷再不往來?”
我用驚恐的目光看著她:“為甚要一刀兩斷?本來就沒法成神了,好不容易有個神罩著,我還跟人家一刀兩斷,我這不是作死呢麽?”
任夏用複雜地目光看著我:“那你和他繼續保持……良好友誼,僅僅是為了讓他罩著你?”
我皺眉道:“你這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問題,合著我非得圖他點什麽才能保持良好友誼了,那你跟我在一起這麽多年,圖的我什麽?”
任夏笑起來,過來摟我的脖子:“哪有哪有,我這不是害怕你被長生劫刺激的失去神智麽……嗯,兩個問題哈,問完我們就走。”
我點頭:“問。”
任夏賊眉鼠眼地看著我:“他跟你求婚了?”
我愣了一下,覺得臉上分分鍾開始升溫:“算是吧。”
任夏繼續賊眉鼠眼:“那你答應了沒?”
我說:“他告訴你他求婚了,難道沒說我的反應麽?”
任夏笑嘻嘻道:“說了呀,但你們現在……畢竟隔著一條人命的。”
我歎了口氣:“死在我手上的人命還少麽?若是每一條人命都要刺激的心智大變一下,那我早就入魔道了,而且肖鉉……”
任夏一臉如臨大敵地盯著我的嘴唇,那架勢似乎是隻要我一說什麽不太有利於團結的話,立刻就地處決的樣子。
我看著她的表情,忽然覺得有趣,於是問道:“如果我因為肖鉉的事情把朗冶拒絕了,你會怎麽辦?”
任夏殺氣騰騰道:“直接打暈洗幹淨送他**去,如果必要的話,打死也不是不可以。”
我默默地打了個寒戰:“你什麽時候和他變成一個梯隊的了?”
任夏理所應當道:“我本來就和他是一個梯隊的呀,佛曰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婚,他追你難道我要勸分?”
蘇謀陪朗冶一瓶瓶地幹,此時早已經喝的七葷八素,聽見我倆的談話,醉醺醺地扶著牆站起來,口齒不清道:“朗哥已經追的夠有誠意了,為了不打擾你渡劫,人家愣是忍了幾百年都沒說,雖然到最後弄巧成拙了,但我覺得應該不算是不可饒恕的錯誤。”
我有點無語,為什麽每個人都覺得我必須得恨一恨他才是個正常反應。
蘇謀小腦被麻醉,站的東倒西歪岌岌可危,任夏又趕緊跑去扶他,皺著眉對我道:“那什麽,這個爛攤子你收拾吧,我們就先走了。”
我點點頭,指著地上的一堆酒瓶道:“用你的法術把這一堆摞到陽台上去。”
任夏默默地看了我一眼,默默地照做了。
在以上所有事情發生的過程中,朗冶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地上,倚著沙發,一眨不眨地看我,那眼神燙的似乎是澆了熱油,卻被包裹在北冥萬年的冰川之中。
室內重歸寂靜的時候,我在朗冶麵前坐下來,看了他一會,問道:“你神智還清醒麽?”
朗冶異常清醒地點點頭:“清醒,你想說什麽就說吧,我都聽著。”
那語氣肅穆異常,好像我要對他宣布喪期。
朗冶又道:“我很抱歉那天我貿然插手,如果我不插手,想必你現在已經身登神位,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你現在肯定恨死我了,我該怎麽辦呢。”
我深深地歎了口氣:“你能先把自己弄清醒了再跟我說話麽?”
朗冶用手捂住眼睛,聲音沙啞:“我現在就很清醒,你要說什麽就說吧,我都聽著。”
我深呼吸了一下,用平靜的語調道:“我要見一見簡卓。”
朗冶抬起頭來,茫然地看著我,想了好大一會才道:“為什麽要見簡卓?”
我耐著性子道:“你酒醒了再跟我說話!”
朗冶又用手捂著眼睛:“不用,我現在就很清醒,我沒有喝醉。”
我忍無可忍,直接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左搖右晃:“我有很重要的事情!”
朗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咳了半天,我的手還掐在他脖子上,他一隻手攬在我腰上,另一隻手保持著捏訣的手勢,整體看來酷似一對小情侶在打鬧,姿勢曖昧無比。
我對上他迷離的眼神,臉上分分鍾又燒起溫度,咳了一聲,訕訕的鬆開手:“那什麽,我這次來呢,是想……”
他忽然勾起嘴唇,挑起一個真切的微笑,攬在我腰上的手用力一推,我的身體直接往前一送,準確無誤地吻上他微笑的唇。
似乎過了一刹那那樣短,又似乎是一生一世那麽長,他放開我的時候,已經微微帶了些氣喘,淡色的唇色彩濃鬱,眼角泛出淡薄的濕意,定定看了我一會,將臉埋進我的頸窩,很久沒有說話。
我被他的力道按在他身上,盡力仰著頭讓他抱著,一會就感覺脖子發酸上身僵硬,便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那個……朗冶……”
“對不起,”他的聲音埋在我的頸窩裏,悶悶地似乎帶了點不易察覺的顫抖:“別恨我,對不起。”
此情此景我簡直要剖心為證,以證明我真的沒恨他。
我在他肩上拍了拍,拍軟他緊繃的三角肌:“朗冶,你為什麽覺得我一定會恨你?”
他沒吭聲,也沒有動作。
我又推了推他,手腳並用地從他身上爬起來,想掙脫這個複述,然而他攬著我腰的手一用力,又把我摁趴在他身上:“對不起。”
我忍無可忍,把他攬在我腰上的手丟開:“你讓我起來,脖子快仰斷了!”
他鬆開手,抬起臉來看我,眼神哀傷又淒迷的樣子,看了一會,歎了口氣,曲起膝蓋來,又伸手去拿近旁沒開瓶的白酒。
我趕緊把酒瓶子拿走藏身後麵,簡直要涕淚橫流:“你能不能先給自己下個淨心咒,我真的有事要告訴你。”
朗冶看了我一會,好像反應不過來我說了些什麽似的,愣了好一會,才慢悠悠的看看自己的雙手:“我沒醉,你說就行了。”
我站起身,從冰箱裏拿了一瓶百歲山,擰開蓋子就當頭澆了下去,行,既然你不合作,那我就隻能自己動手了。
朗冶在冰水的灌溉下打了個哆嗦,騰一下站起身來,看我的眼神冷靜略帶茫然,看樣是清醒了:“你……你怎麽來了?”
我笑容可掬地把空瓶子塞他手裏:“果然男人說話都不能當真,你剛剛還跟我道了半天歉,不僅道歉還耍流氓,分分鍾就全忘了,你覺得這樣合適麽?”
朗冶的目光在我唇上頓了頓,看到我的眼睛,目光一下子黯然:“抱歉。”
我訝然,本來是想開個玩笑,沒想到居然又僵了氣氛,所謂解鈴還須係鈴人,既然撞到這個當口,索性再次聲明一下我實在沒有恨他的意思,於是很和藹很溫柔很知心大姐道:“你不要有心理負擔,長生劫這個事情我雖然也很難過,但實在沒想過要恨你,更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朗冶默默無言地點了點頭。
談話對象這麽不合作,讓我有種孤掌難鳴的感覺,又不能昧著良心安慰他說你打岔打得好我正好不想渡劫了,更何況剛剛還一副要死要活的形容,現在又這麽非暴力不合作,男人心實在是太海底針了,難搞。
我倆默默無言地對視了一會,我咳了咳,無奈地轉換話題:“我有正事要問你的,你能不能再幫忙聯係一下簡卓?”
朗冶從睫毛下麵看我:“你找簡卓幹嘛?”
我簡略而概括的把早上發生那場烏龍事件說了一遍,朗冶無語了半天,問我:“你是想勸勸朱顏?”
我點頭:“她逃了七世,好不容易願意跟齊予見一麵,卻被我一句話攪合了,咳,雖然是好心,但不管怎麽說還是辦壞了事,想補償一下。”
朗冶揉了揉太陽穴,隨口道:“這件事你別管了,我去跟朱顏談一談。”
我用驚奇且不可思議地眼神看著他,意味深長道:“你倆混的挺熟啊。”
朗冶在我的目光下動作一頓:“同病相憐。”
我知道這個“同病相憐”的內在含義,不由得泄氣:“我真的沒怪你,你能不能別一天到晚死氣沉沉,又不是多大的事……”卡了卡,又改口道,“雖然是大事,但沒過就是沒過了,反正現在沒死,已經是上天垂憐意外之喜,你一天到晚給我擺一張死人臉,難道是惋惜我竟然沒死?”
朗冶猛地抬頭,表情竟然有些驚惶:“我不是……我隻是……當時如果我不出手,你得了肖鉉的那把劍,未必不會自保平安,因為有外力的介入,才讓封神之路走了一半就卡住……都是我的錯。”
我安慰地在他肩上拍了拍:“當時我已經山窮水盡,估計肖鉉的劍還沒成,就已經被季子奚戳死了,而且……”想起忘泉之上的那個背景,一股濃重的悲傷便鋪天蓋地而來,“我背上不能再多一條人命了,太沉,我背負不起。”
朗冶沉默了一陣,伸手過來覆上我的手背,頓了一下,見我沒有抗拒的意思,便展開手掌,將我的手握住,我以為他要說什麽感動人的話來,結果這貨憋了半天,又來了句:“對不起。”
我真是倒了血黴,從來沒見過哪個倒黴孩子能倒黴的跟我一樣,明明是自己的劫沒過去,居然還得反過來安慰別人。
朗冶從來不願意在我麵前表露出過多的負麵情緒,他去臥室換了件衣服,便又取出先前簡卓給的名片,打了個響指,將名片點燃。
我在一邊目睹整個過程,忍不住問道:“這個名片難道是個消耗品?你每次找他都要消耗一張?”
朗冶又做了個手勢,火焰消失,名片依然好好地捏在他手裏,並沒有任何點燃的跡象:“這是用靈力做的,並不是真的紙。”
說話間人影已經在室內顯出來,並不是簡卓,卻是朱顏,我和朗冶都愣了一下,下意識地看了看那張名片——沒錯,就是簡卓的。
朱顏神色有些懨懨的,開口道:“從前科室的同事正在聚會,簡卓說你要見他,我猜是因為我的事情,所以就直接來了。”
朗冶點點頭,向沙發上一指:“坐吧。”
朱顏踱過去坐下,又問道:“有事嗎?”
她這麽跟沒事人似的一問,我和朗冶都有些詞窮,不知道如何開口,忍不住互相對視了一眼,沒吱聲。
朱顏看我倆一會,歎了口氣:“沒事我就走了,同事還聚著呢。”
我忍不住問她:“你現在還有心情去聚會?”
朱顏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為什麽沒有?隻不過是見了前夫一麵,至於要死要活嗎?”
看來地府公務員的生活把她改變了不少,我點頭附和:“就是,至於要死要活的嗎。”
朱顏聽出我話裏莫名的意味,沒什麽溫度的眼神盯在我身上:“你是給他做說客的?”
我剛想點頭,朗冶出聲打斷:“不是,是我的事情,我想問一下你……”他看了我一眼,眼神痛苦,又轉過頭,“明珠……現在這個狀況,有沒有解決辦法。”
朱顏的目光頓了頓,燃起微薄的溫度,問我:“你還在責怪他?”
我分分鍾明白了朗冶的用意,於是迎著朗冶痛苦的眼神和朱顏責怪的目光,大無畏的點了個頭:“不怪他,難道要怪我自己?”
朱顏有些著急,從沙發上站起身來:“我那天不都告訴你了嗎,這件事情和朗冶本來就沒有關係,和你自己沒有走出紅塵,所以才卡在了封神之路的一半。”
朗冶用震驚的眼神看著我。
我忽視他的目光,巨有底氣地對朱顏道:“你這才是笑話,如果我沒有走出紅塵,怎麽可能有長生劫,動了凡心的妖不會有屬於自己的劫,這件事情,我還是知道的。”
朱顏著急道:“他隻是誘因,如果注定了你要渡劫,就算有一萬個人來打擾你也能平安渡過。”
這話顯然就是瞎扯,我側了側臉,冷笑一聲。
朗冶一臉憔悴地站在我倆中間:“明珠,讓我和她單獨談談,可以嗎?”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偏著頭,不住的給我打眼色。
我領會了他的意思,但該死的好奇心作祟,死都不願意自己躲出去,於是用冷冰冰的語調道:“不是要問長生劫的事情麽?這好歹是我的事,我旁聽一下,不為過吧。”與此同時,還跟他狂打眼色。
朗冶直接把頭一扭,不搭理我了。
朱顏有些著急,探著頭看我:“明珠,你不要怪他呀,他並不是有意的啊,他……”
“朱顏,”朗冶把臉轉到朱顏能看到的角度,臉上表情痛苦的幾欲自盡,活脫一副受了深刻情殤的樣子,聲音低沉,微微顫抖,“朱顏,別說了。”
我被驚呆了,被他精湛的演技驚呆了。
朗冶慢慢矮下身,坐在沙發上,從玻璃盤裏拿出一個杯子,緊緊捏在手裏:“本來就是我的錯,她要責怪我也是理所應當,我自作自受。”
朱顏合上眼睛,歎了口氣,又對我道:“你到底在怪他什麽呢?”
我板著臉道:“他欠我一命,朱顏,你不會不知道長生劫對一隻妖來說意味著什麽,第二次生命,我期盼了幾百年的第二次生命,怎麽能不恨他!”
朱顏情緒激動起來,兩步走到我麵前,提著嗓子道:“他難道是故意的嗎?當時那個情況,你捫心自問,如果他不出手,靠你自己能平安渡過嗎?他為什麽出手?難道不是為了擔心你會就此喪命,被打回原形重新再來嗎?”
她站在我和朗冶中間,背對著他,在視覺死角,朗冶將臉上痛苦的表情一收,給我比了個再接再厲的手勢。
我又被驚呆了,被他收放自如的表情驚呆了。
我驚呆的表情落在朱顏眼裏,變成了一個不可置信的表情,導致她以為我被她的話感動,開始反省自己,不由得被鼓舞,又拔高了一個音階。
“你現在之所以恨他,不過是因為在你埋怨的時候,他表現出了愧疚的情緒,讓你覺得你的埋怨是正確的,所以日複一日地埋怨,就相對自己催眠一樣,漸漸的就覺得,的確是他欠你的,他做錯了,他毀了你的長生劫,奪走了你第二次生命,”朱顏說著,眼睛裏泛出細碎的光,“可是他為什麽會愧疚,為什麽會覺得是他毀了你,還不是因為他愛你,他把你的事情看得太過重要!”
我後退一步,小心翼翼道:“你……你哭了?”
朱顏側過臉,沉默一陣,又側過來:“我從來無所謂的事情浪費法力哭泣,明珠,我請求你原諒他。”
我住了她一會,忽然微微一笑:“我以為你能理解我,畢竟,我們是有共同遭遇的人。”
朱顏身體一僵。
我又道:“被一個人結束性命,然後產生怨懟,從此恨上他,一恨就是……幾百年。”
朱顏眼睛裏細碎的水光消失,眼神複雜無比。
我給朗冶遞了個眼色,他立刻心領神會,又重新做了個痛苦扶額的表情,我走到他身邊,蹲下身,對朱顏笑了笑:“你說他因為愛我才會愧疚,那麽薑離呢?你以為他僅僅是因為殺掉你,所以才覺得對不住你嗎?這樣微薄的愧疚,能撐得過七世輪回?”
我想如果朱顏是個活生生的人,她現在的臉色肯定已經全部變白,於是又道:“我知道這個劫是我自己的事情,他出手,不過是擔心我會因此喪命,那麽朱顏,難道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事情嗎?薑離出手,難道不是因為擔心你會被夢魘術抽盡了靈魂,從此徹底消失在這天地間嗎?”
朱顏抬了抬手,示意我不要再說,然後做了個歎氣的動作:“你也不知道我到底要什麽,他也不知道,你們什麽都不知道,憑什麽來指責我?我折磨他七世,難道不是他也折磨我七世嗎?”
“明珠,我真羨慕你啊,你不知道我為什麽一直希望你原諒他,不是因為這件事裏他沒有做錯,而是他愛你。”
我覺得我臉上分分鍾就開始溫度上升,朗冶就在我身後,呼吸清晰而明顯,響在我耳邊,於是那隻耳朵也開始升溫,逐漸燙的嚇人。
這樣直接的表白,在我過往的百年性命裏,還真是從來沒有出現過,而且更讓人無語的是,表白的這個人,還不是本尊,本尊正坐在我身後,淡定地跟我一起聽表白。
世界太玄幻了。
我的氣場被她這幾句話戳破,當下害羞的隻想找個地方藏起來,更別提在端著架子教育人了,於是我給力的戰友朗冶同誌善解人意地接過這個接力棒,疑惑問道:“你……不肯原諒他,隻是因為他不愛你?”
朱顏抿著嘴不說話,顯然是默認了。
這個問句實在是太詭異了。
朗冶又問:“那早上明珠這樣說,你為什麽還不高興?”
朱顏蒼白的臉忽然浮起淡淡的緋紅,和在白過頭的臉色上,顯得有點詭異,她抿了下嘴唇,淒然一笑:“就算說了又能怎麽樣呢?還不是討來的。”
我和朗冶一同無語。
男人和女人的思維果然是存在一個不可調和不能理解的誤區,作為理性思維占優勢的男性種族來說,齊予可能一直覺得,愛情這個事情最好不要和其他的什麽別的感情攪在一起,就算要表白,也得把恩怨情仇解決了再說。
而作為感性思維占據上風的女性來說,朱顏理所應當地覺得他肯定不愛我,不然明知隻要他說出來我就會原諒他的話,為什麽寧願在另一個問題上糾纏幾百年,也不要走這條路更為簡單的路線。
所以說溝通解決一切,不溝通一事無成。
終於找到症結所在,對症下藥就方便得多,所以當務之急是把這個坑爹的症結告訴齊予,然而朱顏在這站著,我總不能說:那你們先聊著我去跟齊予通個氣,然後起身走人。
朗冶顯然和我有相同的顧慮,然後我們三個一時間相對無語,一起沉默了一會,就好像地府有鬼下油鍋似的。
最後還是朱顏打破了這個詭異的局麵,她看了看我倆,一副有心無力的表情:“我希望你原諒他,不過是想在你兩人身上,實現我一直不能消除的執念罷了,明珠,我多麽希望我能原諒他,你不知道,我等了他幾百年。”
話到最後,已經有幾分哽咽的意味。
朗冶道:“你覺得我愛她,不過是因為這場糾紛裏,你一直是旁觀者,所以旁觀者清罷了,然而在你自己的局裏,難免不會當局者迷。”
朱顏看了他一眼,冷笑一聲:“這樣荒誕不起實際的想象,我開頭還曾經設想過,到現在,已經完全不做奢望。”
朗冶問道:“那你還一直等什麽呢?如果真的不做奢望,應該早就放棄了才對。”
朱顏挑著唇角,露出一個完全沒有意義的笑容:“我在等自己忘記。”
朗冶點點頭:“忘為亡心,既然還不能忘,說明心還沒有亡,對那個人,還有期待吧。”
朱顏盯著他,輕飄飄道:“就算有又能怎麽樣呢?又能改變什麽呢?”
朗冶歎了口氣:“你希望找個男朋友……呃,我是說,找個丈夫,他能猜到你心裏所有的想法,理解你所有的希望,這是最不切實際的,人心隔肚皮,親生子女尚且和父母之間還有隔閡,更何況是兩個毫無關聯的人?你應該聽過那首八至詩,至親至疏夫妻,既然是至疏,又怎麽會每次都準確猜到你的心思呢?”
朱顏看著他,問道:“那至親何解?”
朗冶道:“你所有的想法和心思,他都會盡力滿足。”
朱顏低著頭沒有說話,不知道在想什麽。
“既然那麽希望求一個結局,不如就直接問他好了,如果他正有此意,正好是個令人欣羨的結局,如果他不過是愧疚,那麽正好一刀兩斷,你一個那麽驕傲的女人,不應該接受一份因愧疚而起的愛情。”
朱顏抬起頭,小心翼翼道:“我……可以直接問嗎?”
朗冶愕然,隨即點頭:“這是你的感情,你的丈夫,你當然可以。”
她眼睛裏又蓄起水汽,映的眼眶微紅:“他本來不想娶我,不過是因為我父親……不,不過是因為我是夢魘宿主,才不得不答應這樁荒唐的婚事。”
我終於明白,她的心結不在於愛不愛,而在於自卑,因為太過在乎而延伸出的自卑,百年前那段成分不純的婚姻造就了今日一雙怨侶,這愛情太熱烈太執著地苛求完美,反而剛極易折,慧極必傷。
朗冶站起身,繞過我走到她麵前:“你很好,很優秀,他能娶你,是他的福氣。”
這樣代表肯定的話從異性嘴裏說出來,可能比同性更有說服力,朱顏抬起淚光瑩然的眼睛,忽然後退一步,深深鞠躬:“謝謝。”
朗冶看著她,微微笑起來,語調輕快:“不如現在就去問,怎麽樣?”
她眼睛裏有小鹿一樣受驚的神色,好像一個新婚不久的小婦人,前半生被父親保護的很好,後半生又遇到她心儀的丈夫,因而更加脆弱嬌貴,需要放在手心裏,珍重對待:“現在嗎?”
朗冶轉過頭問我:“怎麽樣?”
我站起身來,對朱顏綻開笑容:“現在就很好,你已經拖了七世,沒有再拖下去的必要了。”
朱顏在原地猶豫了很久,終於點頭:“好吧,就現在。”
終於能把這對怨侶解決掉,我和朗冶都很開心,立刻穿上外套就準備往外走,朱顏袖著手看我們,弱弱問道:“我……要跟你們一起走嗎?”
朗冶看了一眼冬日普照的陽光:“陽光對你有影響沒?”
朱顏搖搖頭:“我是鬼差,不是遊魂,沒有影響的。”
朗冶道:“那一起坐車走?”
朱顏充分表達了一個古代遊魂對現代高科技強烈的好奇心和逆天的崇拜感,她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左摸右摸,見什麽都要問一問。
朗冶起初還認真回答她的問題,到後來終於不耐煩:“你做了這麽久的鬼差,難道沒有見過轎車麽?”
朱顏很無辜地看著他:“清朝之後我就被調去後勤集團了,很少會到凡世來。”
朗冶問道:“鬼差做的好好的,為什麽會調去後勤集團?”
朱顏很不好意思道:“他們說我太沒有工作原則,總是放走執念未消的遊魂,總是加重其他鬼差的工作量。”
朗冶點點頭:“你做鬼差,是因為薑離嗎?”
朱顏沒有立刻回答,反而沉默了一會,驢唇不對馬嘴地問道:“你等過人嗎?”
朗冶愣了愣,咳了一聲:“算是等過吧。”
朱顏沒有追究他語焉不詳的回答,“嗯”了一聲又道:“等人就像賭博一樣,是會讓人上癮的,因為再等的時候,總是會想著,那個人或許下一刻就出現了,我求的那個答案,下一刻就會揭曉。”
“就是這個心理,讓我等了幾百年,幾百年都不敢去問。”
朗冶的車直接開往筆硯街,這裏的時間總比別的地方走得慢一些,雖然還不到商鋪開門的時候,可有商鋪還是掛上了“營業中”的牌子,門邊貼著喜氣洋洋地春聯。濱海已經幾年沒下過雪,空氣幹燥而冰冷,從這些商戶的門縫窗邊溢出暖暖的白氣,這樣真切的紅塵味道,很誘人。
街上基本沒有行人,朗冶的車能夠直接開進去,路過那家道觀的時候,我還特意往門口看了看,意料之中的空無一人,那個騙吃騙喝的神算子回老家了,還沒回來。
當時他走的時候,還專門拜托他幫忙打聽長生劫,可他還沒回來,長生劫就已經渡過,可見計劃真是趕不上變化,人生苦短,世事無常,可以用兩個字概括,造孽。
造孽的車拉著造孽的人停在造孽的店門口,店門緊閉。
朗冶開門下車,以那扇緊閉的門為中心設下一個結界,然後很紳士的為朱顏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做了個“請”的手勢:“夫人,請下車。”
朱顏從駕駛室探出頭,小心翼翼的伸出腳來,踩在青石板街上。
我倆同時一愣。
朱顏不可置信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腳,隨即又伸出手來,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我……我這是……”
朗冶含笑道:“一個結界,讓你開心一下罷了。”
他微笑的側臉線條柔和,語氣溫柔眼神專注,我愣了一下,隻覺得心髒處被人輕輕掐了一把,有種很微妙的不悅感。
朱顏卻欣喜若狂地盯著自己的雙手,眼淚爬滿麵龐,她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指尖抹去淚水,看著那一點晶瑩,眼淚流的更快:“是真的,這是真的!”
朗冶點點頭:“你的身體是真的,眼淚自然也是真的。”
她抬起頭,雙手合十,對他深深鞠躬:“神尊,謝謝。”
朗冶笑意加深,在她肩上拍了拍,又指了指前方緊閉的店門:“去敲門吧,那個人和那個答案,都在裏麵等你。”
朱顏點點頭,提步向門前走去,每一步都走的無比莊重,這是一抹百餘年的遊魂,對生命所能表達的最高敬意。
她走到門邊,深深吸了口氣,抬起手在門上叩了三下。
無人應答。
她又叩了三下。
依舊無人應答。
朱顏很無辜地回頭看著我們,我和朗冶都愣了,千算萬算沒算到人居然不在,這可真是烏龍事件了。
就在我們麵麵相覷的時候,門裏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朱顏的頭還沒扭回去,門忽然被打開,齊予手裏捏著一杆毛筆,正蹙著眉,一臉不高興的表情。然後表情凝固。
朱顏看著他,看了一會,忽然又迅速扭過頭來,看了我們一眼,神色惶恐不安。
朗冶微笑著點點頭,指了指表情凝固的齊予。
朱顏又扭頭回去,慢慢綻開微笑:“夫君,百年未見,別來無恙?”
齊予閉了閉眼,手中的毛筆落在地上,戳出一朵墨色的花:“朱顏……是你嗎?”
朱顏笑容不變,慢慢伸出手,撫上他的麵龐,早上見麵時,還是冷若冰霜的女鬼,現在卻已經變成體溫溫熱的人:“薑離。”
齊予眼眶泛紅,聲線不穩,抖抖地喚了一聲:“我妻。”
朱顏的眼眶也開始泛紅,眼淚掛下來,在細瓷般的臉上走過一道蜿蜒的水痕:“夫君,你還記得我長什麽模樣嗎?”
齊予的手動了動,撫上她流暢的肩線,一路摸到麵頰:“朱顏……我很想你。”
朱顏收回停在他臉上的手,他的指尖沾上她的淚跡,狠狠一抖。
“薑離,我有一問題想要問你,想了幾百年,都沒有敢問出來。”
“你問。”
“你……愛過我嗎?”
她終究還是太不能相信自己,相信他對她執迷不悟的感情,不是因為愧疚,而是單純的……
“我愛你。”
他的手在她臉上停了停,忽然展臂越過脖頸,將人一把攬進懷裏:“朱顏,我愛你。”
朱顏臉上有怔忪的表情,在他懷裏愣了很久,才不可置信地抬起手臂,摟住他的腰身:“你愛我嗎?”
齊予的眼眶已經濕潤,聲音黯啞:“我愛你,朱顏,我愛你。”
似乎是已經喪失了所有的語言能力,隻能不停的重複,好像隻要一直說下去,就能讓她相信,就能留住現實。
“朱顏,我愛你。”
朱顏閉了閉眼睛,淚如雨下:“你娶我,是因為你愛我嗎?”
齊予語氣肯定:“我愛你,七世之前一直到現在,都愛你,隻愛你。”
朱顏嗓音微抖:“一直都愛我嗎?”
齊予道:“一直都愛你,隻有你。”
朱顏又問:“我折磨你七世,你不恨我嗎?”
齊予道:“從來沒有。”
朗冶旁觀了這個場景,忽然偏過頭,對我短促地微笑了一下:“你看,不過是一句話就能解決的事情,居然拖了整整七世。”
我眼眶酸澀,側過臉來狠狠眨了幾下眼睛:“有得必有失,因為錯過的時間太久了,反而會更加珍惜。”
朗冶道:“陰陽相隔,如何珍惜?”
我一時詞窮,半天,訥訥道:“或者讓齊予先自殺了?”
我說:“朱顏會陪著他,所以無所謂時間長短。”
朗冶又道:“就算入輪回,也不一定能換得來世相守。”
我默了默,道:“那齊予可以去做鬼差,反正老婆是地府公務員係統的,方便走後門。”
朗冶:“……你果然在人世呆久了,連思想都被同化得這麽官本位。”
我笑了笑,道:“並沒有,其實兩個人如果下定決心想要在一起,有一萬種方法可衝破各種阻礙,所以說愛情更容易敗給自己,而不是客觀。”
前方相擁的兩個人鬆開彼此,看了看對方的麵龐,又重新滿足相擁。那張臉可是記憶中難以磨滅的臉?你是否還記得我眉間一顆妖嬈紅痣?七世輪回,我扣下了你七碗孟婆湯,隻為了留住那一世為時不多的歡笑。
那些歡笑在你眼裏,可是強顏歡笑?
朱顏把下巴抵在他肩頭,語調委屈:“夫君,我等你說這句話,等了整整九百年。”
齊予用力抱她,似乎是要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替換下那顆跳躍的心髒一樣:“是我的錯。”
然而朱顏卻道:“是我的錯,是我不肯放下尊嚴來問你,卻偏偏不願放手,非要折磨你。”
齊予道:“我甘之如飴。”
並不是愛上這九百年的折磨,而是因為你,才覺得並不那是折磨,想到我度過的每一刻光陰,都能烙上關於你的印記,便覺得那樣漫長的時光不再漫長,日出與日落也不再單調,我愛你,這是我此生最美的注釋。
不知不覺便又雙淚盈袖,不為愛情,隻為那九百年的情深不改。
朗冶斜倚在車門前,點評道:“你看,這就是不做好溝通的後果,一句話的事,居然能**氣回腸地拖這麽久,真是造孽。”
我看了一會,問道:“他倆這是就這麽就完事了?”
朗冶看了我一眼:“不然你還想幹嘛?”
我咂咂嘴:“那倒也沒想幹嘛,就是覺得一場生生死死的大戲,就這麽著就結尾了,太虎頭蛇尾,假如這是個電視劇,肯定要被噴。”
朗冶笑了一下:“因為故事過程太浩大,所以結尾才要平淡下來,人逃不過生老病死,同樣逃不過柴米油鹽,愛情從來不需要驚心動魄。”
我說:“那是因為你不是土豪,你要是土豪,完全逃得過。”
朗冶沉默了一陣,忽然道:“如果朱顏今日不說,或許又要一個九百年要搭進去。”
我點頭:“所以情侶之間溝通很重要,你的想法如果不說,對方永遠無法準確猜到。”
朗冶站直了身體,語氣肅穆:“你說的很對,如果我不說,你永遠無法知道我到底在想什麽?”
朗冶站到我麵前,整了整衣領:“明珠,對不起。”
我:“……”
朗冶擺擺手:“你讓我說完。”
我似乎能預料到他要說什麽,不由得緊張,下意識地攥住袖口,勉強維持臉上從容的姿態:“你說。”
朗冶低下頭,看了看地麵,忽然彎下一條腿,單膝跪地:“鬱明珠,你能嫁給我嗎?”
我低頭看他,明媚的天光照亮他英挺的麵容,我第一次這樣認真地打量他,從形狀完美的眉毛一直到性感英挺的下巴,每一個表情都不放過。
——第四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