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陳年的情史

是的,都是為了自己心情愉快,包括我那麽辛苦的想要活下去,那麽執著的看重這個長生之劫,無非都是為了能夠心情愉快地活下去罷了。

我放下抹布,發自肺腑的向季嫵鞠了個躬:“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季嫵用驚恐的眼神看我:“啊?怎麽了?”

我說:“沒什麽,就是想通了一些事情罷了。”

季嫵沒問什麽事情,反而繼續神采飛揚地抹桌子:“就是嘛,一天到晚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不如想想你自己的婚事問題,我說你也老大不小了,你有男朋友了沒?”

我沒想到自己作為一個沒有親戚阿姨的人,居然也會被問這個問題,一時間局促起來,不知道是不是該按照網上的攻略,答一句“阿姨吃菜”。

話到嘴邊,忽然想起朗冶之前那場似是而非的求婚,我覺得都到求婚這一步了,應該不至於連個情侶都不是,於是非常不好意思的、非常害羞的、非常頰上飛紅地小小聲回答:“有……吧。”

季嫵停下手裏的動作皺起眉:“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有吧是什麽意思?那男人是誰?肖鉉還是朗冶?”

我臉色白了白:“季嫵,肖鉉去世了。”

季嫵驚訝地看著我。

我垂下眼睛,笑了笑:“他死於……器官衰竭,年前剛走。”

倒不是我要編謊話騙她,但總不能跟她說肖鉉死於道士和妖的鬥法。

季嫵默了默:“過時去祭拜他吧,這個小夥子還挺好的,其實我還挺支持你倆在一起的。”

我扭過頭去,歎了口氣:“為什麽每個人都要因為感情問題糾纏不休呢?又不是沒有愛情就活不下去,我這……二十多年沒人愛沒人疼地過去了,不也什麽事都沒有麽?”

季嫵的眼神溫溫柔柔地投過來:“並不是沒有愛情就活不下去,因為別的事情都可以自己拿主意,唯有愛情是兩個人的事情,所以才舉棋不定,想要參考旁觀者的意見。”

她把手裏的抹布浸在水桶裏搓了搓,又擰幹:“而且你二十多年隻是沒有男朋友這個稱謂而已,又不是沒人愛,我看那個朗醫生對你就上心的很,而且你兩個相處起來和男女朋友……不對,和夫妻都沒什麽差別,對了,你剛剛說有男朋友,是不是朗冶?”

我心說那是幾百年沉澱下來的默契,然而想到他那日冷不丁的告白,又有點拿不準,於是萬分糾結、萬分委屈地點了個頭。

季嫵“嗯”了一聲:“能早定就趕緊定下來,不要做讓自己以後有可能後悔的事情。”

她是在說她的愛情,她沒能嫁給宋秦,所以到死都是未婚。

季嫵很義務勞動的幫我做完這個大掃除就跑了,以前她在濱海一個很要好的朋友打電話過來,要請她吃飯。沒撈著我請的這一頓,她很傷心,臨走的時候再三強調讓我不要忘了今日大掃除之恩,回頭一定要補上這頓飯。

我在煥然一新的外廳坐下,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清水,一邊喝一邊打量幹淨的閃閃發光的店麵,成就感簡直要爆棚,我喜歡這樣的心情,僅僅是為了打掃衛生這麽一件小事,都能開心上半天的簡單情緒。

晚上睡覺的時候猶豫再三,還是給任夏留了門,鑰匙放在門口假花盆底下,這是我們一直以來約定的習慣。

其實本來想設一個禁製,然而捏起訣才想起自己如今已經不複往昔,靈力全失,看看自己酷似畸形蘭花指的手,苦笑一聲,無奈的收了起來。

任夏大半夜的回來了。

我睡到一半,忽然心神不寧,自己從睡夢裏清醒過來,剛睜眼就看見這貨趴在我床邊,三條毛柔柔的長尾巴在我臉上身上掃來掃去,眼睛裏泛出幽幽的淡黃色光芒,借著這個光芒,可以看清她手臂上白如冬雪的絨毛,還有大波浪裏戳出來的尖狐狸耳朵。

我被這個狐女的扮相嚇出了一身冷汗,瞬間清醒過來,急忙抱著被子坐起身:“臥槽,你是要嚇死我嗎?我被你嚇死了我看你去找誰假扮你媽!”

任夏沒搭理我,伸手拍了拍被子,確定我的腿已經收起來,便身姿輕盈地跳上床,打出一個星光點點的結界:“來姐妹,咱的肩膀雖然不如男人的寬厚有力,但借給你哭一哭,還是可以的。”

我頓時啞了。

本來還好好地,什麽感覺都沒有,可是這句話說出來,忽然就覺得,真的……好想哭一哭啊。

任夏攬著我的肩,輕輕地拍啊拍:“哭吧,哭完了就都好了。”

我抱著被子往任夏那邊蹭了蹭,鼻子已經很酸,還想為自己找個場子,一本正經地說:“那我就隨意哭一哭。”說著把額頭抵在她肩上,醞釀了一下,氣壯山河地哭了出來。

“任夏,我是真難過,我是真難過啊。”

“你不知道我現在是什麽,怪物,我是一個怪物,妖不妖神不神,我不知道這個身體現在是什麽情況,沒有人知道,或許它下一秒就忽然化成灰燼……沒有人知道,沒有一個人知道。”

“我快害怕死了,你知道嗎我快害怕死了,我不知道未來會變成什麽樣子,我心心念念的長生劫就這樣……以一個亂七八糟的方式渡過,我幾百年來都在擔心的長生劫,我把它看做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任夏又拍了拍,就像哄小孩子一樣,聲音和動作俱都輕柔:“沒什麽可怕的,我在呢,朗冶也在呢,我們都會陪著你。”

然而我什麽都聽不進去,隻覺得心裏的委屈如同開閘的水庫一樣噴薄而出,淹的人喘不過氣來,隻有失聲痛哭,才能換得一點點的新鮮空氣。

我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被命運逼到退無可退地地步,這種感覺就好像麵前是猛獸,身後是懸崖,然而你連跳崖的權利都沒有,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猛獸吃掉你……或者忽然放過你。

然而沒有人會來救我,他們所能做到的最大的努力,不過是在我難過的時候讓我痛哭,在我悲哀的時候對我報以愧疚之情。

讓人窒息的情緒從四麵八方傳過來,生活就像永遠看不見天日的地窖,整日布滿了黃色的霾,每吸進去一口氣,就帶走一分生命的流失。

任夏一直輕輕的拍我,這樣簡單的動作,卻能給人莫大的安慰,她聽著我的哭聲小了一點,便把我扶起來,變出一包抽紙,給我擦拭臉上橫流的涕淚。

“明珠,我有一個不太恰當的比喻,很想說給你聽一聽。”

我抬起臉,眼淚巴叉地看著她。

任夏恍惚地笑了笑,又在我頭發上摸了摸:“你還記得……很久很久之前,我被人誣陷不貞,鄂莫用一紙休書把我趕出瓜爾佳府的事情麽?”

我點點頭。

任夏輕輕歎了口氣,唇角掛起微笑:“我與你在揚州分別,分別之後才發現我身無分文,你忘記給我留盤纏,那時我深受朗冶的影響,不肯隨意動用法力,然後餓的奄奄一息,隻能變回本身,在山野裏覓食,那時候真的覺得……天要塌了。”

“我知道你現在的心情,前路一片渺茫,未來是死是活都看不到,沒有人可以幫你,因為那個時候,我就是這樣的心情。”

“我養成依賴法力的習慣,也是在那個時候形成的,因為我無意間用法術捕殺了一隻狼,那時候我忽然想到,我還可以使用法術,並沒有規定,妖不能使用法術的。我用法術變了很多金銀,去到城裏吃熱的食物,你不知道,第一口熱湯下肚的時候,我簡直要哭出聲來,我到現在都愛喝熱熱的湯,它給我的安全感,連蘇謀都替代不了。”

寂靜深夜裏,她的聲音和表情都柔和而平靜,讓人很難相信,那些生不如死的事情竟然真的曾經發生在她身上。她說著便微微笑起來,星光之下,那張臉風華絕代,完全是因為那張臉帶出的神情氣質,和容貌無關。

“沒有什麽是注定的悲劇,”她直視我的眼睛,用了很大的力氣掐我的肩頭,掐出疼痛的感覺:“你相信我,沒有什麽是命中注定,如果有神安排了我的人生,那我就同神決鬥,來換取這一世的自由。”

我一直在任夏懷裏嚎啕大哭,正常人按這個哭法,早就把嗓子哭破,然而我現在今非昔比,身體好的刀槍不入,嚎了半晚上,嗓音依然圓潤清晰,任夏昂著頭皺著眉,估計是快要被我哭聲震聾了耳朵,終於等到晨雞將要報曉,我才慢慢降低了分貝抬起頭,哭的神清氣爽。

她默默揉了揉濕透的肩頭,運了一下靈力,隻見那個肩頭飄起淡淡水霧,水跡很快消失。

我看著她做完這一切,不由欣羨:“真好。”

任夏挑眉笑了笑:“之前你和朗冶一樣,從來不肯隨意使用靈力,可是當你真的失去它又覺得可惜,生活中有很多東西就是這樣的,它在的時候看不出什麽,一旦消失才覺得珍貴。”

睡的時候已經是四點多了,橫豎不用開門做生意,也就不用早起,然而剛睡了沒一會,迷迷糊糊就覺得有一道目光黏在了臉上,哀怨又彷徨,在夢裏就讓人寒毛直豎。

我在這個寒毛直豎的目光中醒了醒神,悄悄地把眼睛睜開一條小縫,看見一襲銀袍的姑娘巴巴地趴在床邊,看見我眼皮子動了動,急忙伸手拍我的臉:“你終於醒了!”

我閉著眼睛,隻覺得涼風一陣一陣的往臉上吹。

朱顏見我裝睡,心裏更急,拍我臉的幅度和頻率都大幅度增加,不一會我就覺得我的臉酷似正在室外被冬季的冷風吹啊吹,不一會就吹僵了。

我伸手揉了揉太陽穴,依然不睜眼:“你又怎麽了!”

朱顏道:“我不是故意要打擾你休息,隻是……薑離在外麵呢……”

薑離……我反應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原來是齊予到了。

齊予依然是唐裝陪山地車的拉風裝備,比上次不同的是這次多了一條圍巾,把人襯得更加文質彬彬。我打開店門的一瞬間,朱顏的身影嗖一下消失在身邊,隻剩一道空靈的女聲慢悠悠地盤旋:“你和他好好聊,我……我先走了。”

所以說人之初性本賤,矯情是天生的技能,明明不是沒法原諒的事情,她就有本事把它搞得不可轉圜。

齊予肉體凡胎,自然不知道他苦追了七世的人剛剛和他擦肩而過,他把山地車鎖好,嗬著手問我:“你吃早飯了沒?”

我愣了一下,道:“沒。”

齊予笑眯眯道:“正好我也沒吃,走我帶你去吃一家挺好吃的早點。”

我有點擔心,他這個反映分明不是以前愁眉不展的反應,這家夥別是想開了,然後……又看上我了吧……

實在不是我自戀,而是他大老遠歡欣鼓舞地跑來帶我去吃早餐,實在不像是正常的反應。

我左右看了看,不知道朱顏是真走了還是隱身跟這看著呢,所謂朋友夫不可欺,我跟朱顏雖然不算朋友,但好歹有那麽一點點交情,這個孽還是不能造的。

這麽胡思亂想的空擋裏,齊予已經走出了一段距離,發現我沒跟上來,停住腳步叫我:“發什麽呆呢?還不快跟上來,帶你去吃飯又不是讓你請客,你至於如此猶豫麽?”

大哥!你要是叫我請客我還不這麽猶豫了!

我又左右瞄了一圈,沒發現什麽異常的靈力波動,也有可能是我卡在了封神之路的一半,感覺不到靈力波動,齊予又在催,索性心一橫,直接跟了過去。

他的確是歡欣鼓舞,一邊走一邊笑:“我也是偶爾發現的,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明明地理位置那麽偏僻,居然生意還特別好。”

我沉默了一會,小心翼翼地問他:“你……咳,你那什麽……你想開了?”

他要是想開我就糟了,我還指望朱顏在地府給我打聽打聽長生劫的事情呢。

齊予雙手插兜,走的器宇軒昂:“等一會吃飯的時候再說這事。”

我看著他朝氣蓬勃的背影,隻覺得一陣絕望鋪天蓋地的將我淹沒……

齊予帶著我導了兩趟地鐵步行半個小時才到那家早點鋪,果然是酒香不怕巷子深,早點鋪小小破破地藏在戲台街街口,占地麵積還不如我店的三分之一大。

戲台街在濱海老城區裏,因為街道盡頭有一個乾隆年間搭的戲台而命名。那家早點鋪子裏提供的早點很少,隻有豆漿、胡辣湯、豆腐腦和小燒餅,我嚐試性地要了一碗豆腐腦,好吃的差點沒把舌頭吞進去。

齊予一言不發地先解決了三個小燒餅,又要了一碗胡辣湯,把剩下的一個小燒餅掰成碎塊,丟在湯裏吃,看見我狼吞虎咽的樣子,很得意地笑了笑:“怎麽樣,好吃吧。”

我連連點頭:“真是個寶地,回頭我也要帶朋友來吃。”

他那方便筷攪動著碗裏的湯,笑眯眯道:“我在這碰見了一個人,才發現這家早點鋪子。”

我沒往心裏去,隨口問他:“什麽人?”

齊予沒直接回答,反而提高聲音叫攤子的老板:“大叔,我聽說這個戲園子裏鬧鬼啊。”

我心裏一突,吃飯的動作都頓了一頓。

熬豆漿的大叔聞言,直起腰來笑道:“你們這些年輕娃們,天天就愛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哪有鬧鬼,隻不過有個傳說罷了。”

我把筷子咬在嘴裏,眼巴巴地看著大叔。

大叔道:“就是這個戲園子老在陰雨夜聽見裏麵有唱戲的聲音。”

我默默打了個哆嗦,把目光投到齊予身上,弱弱問道:“你來探險了麽?”

齊予無辜的看著我:“我其實就是想試試,看那個犀照通靈的辦法準不準。”

我悲傷地扶了一回額:“準不準?”

齊予點點頭:“挺準的。”

肯定是挺準的!不然林南歌當年是怎麽和陳自臻直接交流的!

我又問他:“那你看見什麽了?”

齊予說:“看見唱戲的了,還跟他交流溝通了一下。”

我:“……”

大哥你贏了!你贏了好嗎!

齊予沒發現我一臉衰相,反而傻乎乎的自己樂了半天:“這樣等你見朱顏的時候,我點上蠟燭就能見她了。”

我的心放下去一半提上去一半,不知道是該為他沒有看上我而欣喜,還是為他又要求我辦事而悲傷。

齊予把熱切的目光定在我身上,滿懷希望道:“我能見她嗎?”

我默默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地低頭吃完飯,默默地把飯錢付了,默默地自己往回走。

齊予在後麵喊:“你不要走!你小心被戲園子裏的鬼纏上!”

笑話,老子會害怕鬼?老子連鬼差都認識!

我回店裏的時候,朱顏正坐在沙發上等我,背挺得板直,雙手無意識地抓著衣服,見我進門,第一句話就是:“我看見他了。”

我說:“我也看見了。”

朱顏做了個深呼吸的動作,吸到一半才發現這個動作對她來說難度太大,於是又道:“他……他和當年長得一點都不一樣了。”

我點點頭:“正常,七世都輪回了,怎麽可能長得一點都不差。”

朱顏一眨不眨地盯著我:“他是薑離嗎?”

我去泡了杯奶茶,在她對麵坐下:“理論上講應該是,不過是不是我也不太敢確定,要不你跟他見一麵,確認一下?”

朱顏沒搭理我,繼續自顧自道:“我不可能認錯他,就算他化成灰我也不可能認錯他。”

我翻了個白眼,倚沙發上等她自己糾結完,然而她還在喃喃自語的時候,齊予忽然推門而進,手裏還提著幾個燒餅,聲音溫和:“你還沒回答我呢,怎麽就自己跑了?”

朱顏驚叫一聲,閃身又不見了。

作死,你們都作死。

我指了指朱顏剛剛坐過的沙發:“真不巧,晚了一步,人剛走。”

他的動作僵在原地,半晌都沒有出聲。

我捧著杯子懶散踱過去,繞著他轉了一圈:“嘖,你這是個什麽反應,你不是一心找她麽,感情是個葉公好龍?”

齊予深呼吸一口,用盡量平穩的語氣問我:“她……剛剛在?”

我點頭。

齊予又道:“我來了之後……她走了?”

我猶豫了一下,誠實地點了個頭。

齊予臉色一下子灰敗:“她還是不想見我。”

我覺得她現在不是不想見你,她可能不太好意思見你。

齊予走過去,將手裏的小燒餅放在桌子上,在她先前坐過的沙發中坐下,手指溫柔撫過沙發表麵:“你還是不想見我,為什麽?”

我無語地在他身後翻了個白眼,正打算進內室,門口卻響起車子關門的聲音,蘇謀還開著那輛蘭博基尼,意氣風**風得意的走過來:“小夏還沒起呢?”

我過去把齊予提回來的小燒餅掂過來塞他手裏:“裏麵睡著呢,剛剛出去吃了個早飯,給她帶了點回來,還挺好吃的,你可以嚐嚐。”

蘇謀這才看到癡癡坐在沙發裏的齊予,表情古怪:“你……男朋友?”

我:“不是。”

蘇謀皺起眉:“那朗冶怎麽辦?”

我:“……都說了不是。”

蘇謀不悅道:“腳踏兩隻船可不是美德,就算你是……咳,你也不能這樣玩弄別人的感情。”

我忍無可忍,怒道:“你才腳踏兩隻船,你腳踏兩百隻船,滾!”

齊予被我的怒吼驚醒,看到蘇謀,猜測是我的朋友,站起身來,跟他客氣的點了個頭:“你好。”

蘇謀跟他客氣了兩句,提著燒餅進內室了。齊予目光沉沉的看著我,口吻堅定:“我要見她,我一定要見她。”

我點點頭:“那你就點上蠟燭在這坐著,或者布個陣,等她一出現你就趕緊捉鬼,免得又跑了。”

齊予思索了一下,覺得很可行,起身回去拿蠟燭了。

任夏被蘇謀接走,齊予回去取蠟燭,店裏驀然冷清下來,早上沒有開暖氣,這寂靜便染上幽幽涼意,我自己在外廳坐了一會,起身去給自己續了杯熱水。手機就躺在吧台上,安安靜靜,一點聲音都無。

朗冶沒來。

我把手機摁亮,劃開鎖屏,翻了幾頁內容欄,又鎖上放回原位,此時,身後傳來極輕地歎息。

不用回頭我都知道是誰。

朱顏在背後幽幽道:“他走了?”

我說:“回去準備東西去了。”

朱顏問道:“什麽東西?”

我說:“捉鬼道具。”

朱顏不吭聲了。

我疲憊的弓著背趴在吧台上,聽見自己的聲音悶悶地傳出來: “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一副冷冰冰的表情,擺出一臉無所畏懼的樣子,一口咬定是他欠你的,將自己擺在債主的位置上,咄咄逼人。但是你真的無所畏懼嗎?還是因為太過於畏懼一個結果,所以自我催眠,說其實沒什麽好擔心的,你並不在乎。”

她皺起眉看我,做出一個要哭的模樣,我知道她已經沒有辦法留下淚來,隻能做一個表情,來表達難過和哀傷。

“你真的是恨他殺了你嗎?這個理由能支持你恨他整整百年,轉過七世輪回嗎?朱顏,你到底是在自負,還是自卑到了極點。”

門口傳來物體落地的聲音,我和朱顏一同轉頭,看見表情震驚齊予。

“你……你在和誰說話?”

朱顏後退一步,又準備離開,我情急之下將手裏捏的杯子對著她一潑:“朱顏!你再跑一下試試!”

那杯水穿過她的身體落在地上,猶如潑進空氣中,沒有遇到絲毫阻礙。

朱顏閉了閉眼,轉向齊予,似乎布下了一個結界,她在這個結界裏慢慢現出形狀,不再是一襲銀袍,而是藕荷色的衣裙,長發盤成端莊典雅的發髻,一副溫婉婦人的妝扮。

齊予抖了抖,張口喚道:“娘子……”

朱顏鬆開緊緊抿著的嘴唇,輕輕歎了口氣:“夫君,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齊予向她走了一步,又忽然停住,手指緊緊攢著衣角,他早已經不複當年的樣子,一個現代人對著一抹古代的遊魂,場景詭異又和諧。

朱顏看見他勉強抑製住的,劇烈抖動的手指,低低笑了一下,側過臉來對我道:“你知道嗎,我曾經想象過很多次我再見他時的情形,甚至有一次……假設過我直接出手,把他打的魂飛魄散,沒想到真的再相見,竟然能這麽平靜。”

齊予的眼睛盯在她身上,一眨不眨,似乎是害怕一眨眼人就消失了似的,苦笑道:“我倒是從來沒有假設過有朝一日會再見你,朱顏,對於當年,我很抱歉。”

朱顏偏著頭看他,眼神又恢複我初次見她的冰冷,很無所謂地笑了笑:“除了抱歉,你還會說什麽?”

齊予又向她走過去,每一步都邁的沉重而堅定,他站在她麵前,抬起手想撫摸她的鬢發,然而手指卻探進虛空,什麽都觸摸不到。

朱顏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等他走到她麵前,等他抬起手,又冰冷地微笑:“我聽明珠說,你要好好想一想你苦追七世的理由,現在想到了麽?”

齊予沒有回答她,反而問道:“你這樣癡纏七世,又有理由麽?”

朱顏尖銳地冷笑:“怎麽沒有理由,我葬送在你手上的那條命還沒有取回來,自然要生生世世地纏下去。”

我在一邊無奈的揉了揉太陽穴,又來了,這就是不作不死的典型代表。

齊予點點頭:“很抱歉……”

朱顏打斷他,眼神裏逐漸熏染上悲哀的戾氣:“我很討厭你說對不起,套用一句這時代的話,對不起有用的話還要警察幹嘛,我……”

“我並不是因為我殺了你而說對不起,”齊予打斷她,每一個字都咬得清晰:“我是為我,從來沒有後悔殺掉你而對不起。”

朱顏噤了聲,眼角開始泛起紅意,她定定的看著他,良久,冷笑一聲:“好。”

齊予卻搖頭:“你沒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說,我從來不後悔用結束你一世的性命,來換你這七世生生世世地恨我。”

他的手指探進空氣中,在她影像的邊緣勾勒描畫,似乎是在心上描畫她如今的容貌:“我在地府輪回的時候,曾經聽到過一個說法,叫做七世情緣,據說這是極難求的緣分,必須有七世悲劇的鋪墊,才會有七世美滿姻緣,從薑離到現在,我生生輪回了七世,沒有一次娶過妻子有過別的女人,每一世都在苦求,每一世都求而不得,你說,這算不算七世悲劇了?”

朱顏盯著他,沒有說話。

齊予又道:“我不知道你為什麽癡纏七世,但是我知道我為什麽要苦追這些年。”

朱顏沒有說話,我在一邊配音:“為什麽?”

齊予道:“因為你還沒有放棄,所以我也不能。”

朱顏張了張嘴,又冷笑一聲:“如果在這七世之中,我讓你喝了一碗孟婆湯,恐怕你早就放棄了。”

齊予勾起唇角,目光逐漸溫軟下來:“不會,陳自臻喝下孟婆湯,依然等了文蘭一百年,你又怎麽能確定,你我之間這些刻骨銘心的往事,不能抵得過孟婆湯的藥性呢?”

我和朱顏都震驚了:“你怎麽知道陳自臻?”

齊予道:“怎麽能不知道,他安居陳家山陵園的那個護魂符還是我布下的,這百年來每一世我都會去看他,直到有一天他消失了,我想,應該是心願已了,入了輪回吧。”

原來在陳家山出手相助的高人是他……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當年我還特別害怕高人別有所圖被我壞了好事,萬一挾私報複怎麽辦。

朱顏又想說什麽,我打斷她問道:“那每夜給林南歌托夢的事情是你幹的?你一個凡夫俗子,是怎麽做到的?”

齊予對我笑了一下:“隻是正常的催眠術罷了,並不是多玄妙的事情。”說著又把目光移到朱顏臉上:“我幫他的時候一直在想,如果你還在地府沒有離去,看到他,會不會就能明白我的心情,我不想讓你再恨我,我用七世來恕罪,求你不要再恨我。”

很抱歉,她顯然沒能明白你這個曲折深奧的心情,不僅是她,如果你不做解釋說明的話,我也不能明白。

朱顏後退了一步,讓他的手指落空:“薑離,你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麽,我隻是……算了。”

她輕輕地笑了一下,決絕又無奈,似乎是真的沒有一點希望,所以不得已放棄的表情:“你太累了,我也是。”

這個場麵真是不忍直視,我用手擋著眼睛,忍無可忍地插嘴:“其實她就是想知道在你們相守的那一世裏你到底愛不愛她,你這七世一直都在找她,究竟是因為沒喝孟婆湯,還是因為你想找回你的愛情。”

齊予不可置信地看看她又看看我,直到朱顏臉上顯現出難堪的表情來,才恍然大悟:“這就是你的想法?這才是你想要的?”

朱顏又後退了一步,大聲喊了起來:“鬼才想知道你愛不愛我,我當然不是這麽想的,我隻是恨你罷了,恨不得一掌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