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原是故人來

那個靜室設在一戶農家的住宅下,原以為已經離了貴州地界,沒想到隻是距離先前遊玩的小城市不遠,看來肉體凡胎再厲害,也抵不過客觀存在的現實。

朗冶在村子裏打聽很久,得知每天隻有一趟去城裏的中巴,我們很倒黴的晚了十分鍾,人家剛走。

他用小心翼翼地目光看我:“那……今晚在此地留宿一下?”

我皺起眉,簡直一秒鍾都不願意再這裏多呆:“你過來的時候是怎麽過來的?”

朗冶楞了一下,咳了一聲:“我……當時太急了,用縮地成寸過來的。”

我說:“那就用縮地成寸回去。”

朗冶有些猶豫,他一向不願在塵世使用法術,很遵守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

我看了他一眼,抬腿就走:“雖然我現在法力全失,但卻不是廢物,你不願意就在這留宿吧,我走了。”這個地方給我留下的心理陰影實在是太深刻,今天就算是步行我也得走回去。

朗冶追上來,扯住我的袖子:“走。”

朱顏依然是一襲銀袍,坐在賓館房間的沙發上等我們,眼神已經不複之前的幽冷,她看著我,似乎帶了點些許的迷茫。

“我們能談談麽?”

我認真地跟她商量:“能讓我先睡會麽?”

朱顏急忙站起來往外走:“你先睡,我等你睡醒了再說。”

她和朗冶現在對我的態度,都帶有一種小心翼翼地討好,我知道那是為了什麽,我丟了我的長生劫,他們都覺得,是因為他們貿然插手,才導致了這個結局。

我把自己扒光,去衝了個熱水澡,躺在被子裏,暖氣很足,熏得人昏昏欲睡,我閉著眼睛,以自我催眠的姓氏,讓自己陷入了睡眠。

我夢到了肖鉉。

嚴格意義上說,應該不是夢到,我看到一個陰森晦暗的布景,一條顏色昏黃的河流,一架古樸木橋架在奔騰河水上,我站在河邊,腳下開遍了曼珠沙華。

一個年輕的身影停在河邊,手中端了一碗湯,微微笑著聽對麵形容蒼涼的婆婆說了句什麽話,然後仰頭,將那碗湯盡數飲下,毫不遲疑。

碗中還留有一滴殘餘的湯汁,順著瓷壁滑下去,落進泥土,然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根發芽,長出片片綠葉,然後挨個枯萎凋零,最後在頂端開出一朵顏色妖冶的花。

一花一世界,那是他曾經全部的世界,他在那朵花前蹲下身來,露出個有趣的笑意,伸出手來,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纖細的花瓣,仔細打量了一會,站起身,對老婆婆點了個頭,便提步向橋上走去。

我站在橋邊,看著他一步步地走過來,那眉眼都是熟悉的,神色卻異常陌生,他的目光掃過來,看到站在橋邊的我,有一瞬間的驚訝,又露出和善的笑意:“你也是入輪回的嗎?”

我喉嚨被哽住,無言的點點頭。

他看我的神色,笑意加深了一點:“還沒有飲孟婆湯吧,是在這裏懷念往昔?”

我張了張嘴,低聲回答:“沒有什麽可懷念的,那並不是很好的回憶。”

他點點頭:“能說出這樣的話,想必心中還有怨懟,你是放不下什麽人,所以不肯喝湯嗎?”

我反問他:“你有放不下的人嗎?”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我喝過湯了,所以前塵往事都已經忘記,不過,”他回身,指了指對麵鋪天蓋地開遍彼岸花的花田,“它們都會替我記著。”

“也會替你記著。”

我沒有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反而抬起臉來,在心中仔細臨摹他的臉,對他淡淡微笑:“對,它們會替你我記著,所以無所謂是否忘記。”

“肖鉉,走好。”

我醒過來的最後一個場景,是他對我點頭致意,然後踏上奈何橋,走向新的人生。

朗冶在門口輕輕敲門,聲音低啞:“明珠,醒了嗎?”

我醒了回神,起來穿上衣服,過去開門:“有事?”

朗冶臉色有些憔悴:“該吃晚飯了。”

我點點頭,又想起來一件事,便問他:“朱顏呢?”

朗冶向隔壁房間抬了抬下巴:“等著呢。”

我向他笑了一下:“我不餓,她不是要找我談談麽,我去跟她說說話,你去吃飯吧。”

朗冶踟躕了一下:“你……你不吃點東西嗎?”

他從來沒有用這樣低聲下氣的態度跟我說過話,我覺得新奇且心酸,於是在他肩上拍了拍,聊作安慰:“你不要覺得是你虧欠我,我並沒有要責怪你的意思,隻是畢竟是牽掛了那麽久的事情,忽然消失,有種信仰坍塌的空虛感,所以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情緒麵對你罷了。”

朗冶看著我,眼神有些頹然:“那你要吃點什麽東西嗎?”

我想了想,道:“你給我燉魚湯吧,我想喝很鮮很香的濃湯。”

他點點頭,幫我打開隔壁房間的房門:“那我先走了。”

朱顏聽見門口的響動,從沙發上站起身來,緊張地看著我,那種神態簡直是如臨大敵,讓人有一種不恐嚇她一兩下都對不起這個表情的感覺。

我在門口頓了下腳步,她便緊張地走開,指著沙發對我說:“你……你先坐。”

於是我依言踱過去坐下。

她站在我身邊,憋了半天,又道:“你……喝不喝茶?”

我額上默默掛下三條黑線:“你想說什麽請直說。”

朱顏表情更加緊張,又憋了半天:“你……你不要怪他……那個……朗先生,他也不是故意的。”

我點頭:“我本來就沒怪他,你既然沒什麽重要的事要說,那我問問你,我現在是個什麽情況?”

朱顏小心翼翼地看著我:“就是……你已經不是妖了。”

我接口道:“也不是神,也不是人。”

朱顏默默地點點頭。

我笑了一下,指指自己的身體:“這算什麽?怪物?從猩猩向人進化途中卡住的類人猿?”

朱顏想了一下,點頭道:“你的比喻很形象。”

我:“……”

朱顏期期艾艾地看著我:“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麽情況,該怎麽辦,我從沒有見過妖的封神之路,更沒有見過……封到一半……卡住的……”

我把手搭在沙發背上,撐住自己的額頭:“早知道會這樣還不如不走這個封神之路。”

朱顏道:“也不能這麽說……你看你現在就已經不是妖了,道士們也沒有理由追殺你……”

我有氣無力道:“現在似乎是更有理由來追殺,一個非人非神非妖的怪物。”

朱顏蹲在我腳邊,仰著臉很小心地看我的表情:“你不要怪朗先生,他沒有要阻止你渡劫的意思,他隻是害怕你會因此失去性命。”

我抬起頭看她,約莫這才是她原本的性格,活潑又開朗,所以才會小心翼翼,不想讓丈夫為她而擔憂,所以才會有勇氣獨自麵向死亡。

我看著她,道:“齊予……我是說薑離,他也沒有要殺掉你的意思,他隻是害怕你會因此失去所有的性命。”

朱顏茫然地看著我,看著看著,眼圈便驀地一紅:“你知道嗎,我是流不出眼淚的,因為我沒有身體,所有不會流淚。”

我不知道她為什麽會突然給我普及這個常識,茫然地點點頭。

朱顏又道:“玄囂道長去世的時候,我用法術放開五感,為他流淚,鬱明珠,你不知道我是真的特別羨慕你啊,他明明有無數個機會可以殺死你,但終究沒有下手,還為你送了命。”

我閉上眼睛,深深歎了口氣。

朱顏道:“我先前告訴你他是你的劫,難道你一點都不想知道,他為什麽是你的劫嗎?”

我搖搖頭:“他不想讓我知道,我就不知道,你也不要說。”

朱顏一副糾結的表情,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可是我想告訴你。”

我無奈地看著她,道:“我剛剛夢見他了。”

她眼睛一亮。

我繼續道:“他喝了孟婆湯,什麽都不記得,以為我也是來轉世輪回的人,勸我,那些放不下的記憶,忘川河邊的彼岸花會代替他記住,所以無所謂忘記。”

朱顏猶豫道:“但是那樣刻骨銘心的東西,隨隨便便就忘記了,不覺得十分對不起生前的癡纏不休麽?”

我問她:“薑離輪回了七世,每一世你都不讓他喝孟婆湯,是害怕他忘記你,還是因為你沒有忘記,所以也不許他忘記呢?”

“朱顏,如果想忘掉一個人,有一萬種方法可以忘掉,但是如果想記住,一萬種方法也不能阻擋。我曾經認識一個人,他前世負了一個女人,覺得很對不起她,明明喝了孟婆湯,卻依然不能釋懷,於是在凡世等了一百年,隻為了對那個姑娘說對不起。”

她仰著臉看我,做了一個要哭泣的模樣:“你說的那個人,是濱海陳氏的陳自臻麽?”

我吃了一驚:“你認識他?”

朱顏閉上眼睛,慢慢點頭:“我認識他,因為他沒有入輪回,他一直在忘川邊等那個姑娘,等她壽終正寢,一同轉世,補她一個來生。”

她站起身,在我身邊慢慢坐下,將臉埋進雙手中:“你知道嗎,其實最讓我感動的,不是他等她百年之後還願意繼續等待,而是他告訴我,他是為他的愛情而等,和前世無關。我自然知道一世輪回之後一了百了,我不應該那樣折磨他,可是在我活過的那一世裏,他就是我的全部,我不是聖母,做不到我的愛情和他無關。”

我忽然明白她這麽幾百年究竟在執著什麽,也終於明白,為什麽無論齊予如何愧疚,也換不回她的原諒和釋然。

因為她從未責怪他,而是在害怕,害怕曾經付出的全部,已經被別人棄之如敝屣。

她沉默很久,從黃昏傍晚一直到天色全黑,屋子裏沒有開燈,襯得她身上銀袍晦暗,一如經久未曾打磨的鏡。

“明珠,我希望你不要怪他,你不知道季子奚操控那把劍來誅殺你的時候,他被嚇成了什麽樣子,我就看著他的臉色一下子變了,那個表情,就像是親眼目睹世界末日。”

我無奈的撐著額頭:“我並沒有責怪他,命中注定的事情並非人力所為,我寧願相信我是注定沒有修神的緣分,我隻是對自己的現狀惶恐罷了,我不知道以後我會變成什麽樣子。”

朱顏側過臉來,堅定地看我:“一定會有辦法的,我相信一定會有辦法的。”

我繼續撐著額頭:“我要求不高,能讓我安安穩穩的繼續活著就行了。”

朱顏繼續堅定地看我:“我一定會想辦法讓你活著的!”

我:“……謝謝。”

朱顏熱切道:“你一定要原諒他啊。”

我:“……這個事咱們一會再說,我還有一個問題要問你,為什麽我的長生劫那麽隨意,如果我沒有去赴肖鉉的約,豈不是就錯過了麽?”

朱顏道:“但是你還是去了,我在地府工作的時候,曾經看過編輯部那幫給別人寫的命格,很多時候以為是一個巧合,其實是注定好的東西。至於你的長生劫為什麽那麽隨意……我也不是太清楚,主要是我也沒見過不隨意的劫,不過這個劫的目的,就是讓你還清在凡世的糾葛,可能你的糾葛比較隨意,所以這個劫也比較隨意。”

我:“……所以它隨意地走到一半就放棄了?”

朱顏看了我一眼:“你脫離妖體,卻沒有走出紅塵,這說明紅塵中還是有你放不下的東西,所以才無法成神。”

我皺起眉看她:“神都是無欲無求的?”

朱顏道:“也不是,其實神就是一種境界,和仙有根本性的區別,沒有強製性要求必須清心寡欲,但是為什麽成神之前清心寡欲成神之後就可以有欲有求,我也不知道。”

朗冶一直到晚上十一點半才回來,看樣子是害怕我們沒談完,敲門都透著小心翼翼。

我去開門的時候,朱顏握著我的手,很擔憂地看著我:“你不要再怪他了。”

我沒搭理他,直接過去開燈開門,朗冶捧了一個瓷盆,開口之前先觀察了一下我的臉色,才道:“我做了魚湯。”

我點點頭,側開身讓他進來。

說來,從被擄走到現在,還真的一點饑餓感都沒有,看來封神之路還是有一定好處,可能從此之後我不用專門費心去修辟穀之術了。

朗冶拿了幾個一次性餐碗和塑料勺,在桌上擺開,我舀了一勺湯,吹了吹熱氣,忽然問朗冶:“你是不是其實都不餓的?”

朗冶愣了一下,語焉不詳:“還好……”

我笑了一下:“其實我現在就不餓,所以沒多少胃口,如果你當時告訴我你並不會感覺到餓的話,我不會強迫你陪我吃東西的。”

朗冶眉眼間很快閃過一絲陰霾:“沒有,是我自己想吃。”他看了我一眼,又道:“如果實在沒胃口,就放下吧。”

我搖搖頭,將那勺湯送進嘴裏,眯著眼品了品,感受那股熱流從喉輪一直到心肺,再到腸胃,舒服的輕歎一聲:“你的手藝真不錯。”

朱顏眼巴巴地看著我:“真好,還能嚐一嚐酸甜苦辣鹹,我已經幾百年沒有品嚐過味道了。”

我對她笑了笑:“你去投個胎,馬上就能嚐到了。”

朱顏搖搖頭:“還是算了吧。”

我說:“為什麽不願意呢?”

她一愣,幾乎是下意識的回答:“薑離……”

我點點頭:“我來這裏的時候,他曾經告訴我,他不知道他這樣苦追七世到底是為了什麽,朱顏,這世上沒有誰會毫無原因地對另一個人好,愛情裏一直在付出的,反而舍棄的最決絕。”

她看著我,眼神裏帶著茫然:“你是說,他追不下去了,他要放棄嗎?”

我繼續淡定地舀湯喝:“或許隻是要想一想這個苦追的原因。”

朱顏神色頹然,慢慢歎了口氣:“我也不知道這個苦追的原因,也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一個什麽結果,的確,這麽多年,我們……都該累了。”

我驚奇地看著她:“那你是什麽個意思?”

朱顏站起身,有些失魂落魄:“我也要想一想,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說完閃身就不見了。

我捏著勺子,愣了愣,對朗冶笑了一下:“真是個行動派……”

朗冶卻怔了一下,慢慢在我身邊坐下:“明珠,我……”

我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要說什麽,索性放下勺子,認真道:“我去給你開門的時候,朱顏三番四次囑咐我,一定不要怪你。”

他表情有些赫然,用手撐住了額頭:“我真是……我從未想過……”

我低下頭,去看自己的雙手,避免和他視線接觸:“命中注定的,無須強求,現在這樣也很好,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所以你也不用這樣刻意地討好我,畢竟這個劫是我自己的事。”

他動了動嘴唇,臉色迅速晦暗。

我回味了一下我剛剛說的話,覺得很溫柔很善解人意,並沒有哪裏不妥。

朗冶默默無言地拿起勺子,自己喝了口湯:“本來是想帶你來過年,沒想到如此慘淡收場,你還想去哪裏,明天一起過去看看。”

我本來就不喜歡四處走動,自然也沒什麽想去的地方,於是搖搖頭:“回家吧,沒什麽想去的地方了。”

他看了我一眼,喉頭一動,卻什麽都沒說,放下勺子去訂機票了。

我一個人對著一盆湯,一勺一勺,全喝完了,胃裏滿滿的時候,情緒就會跟著有一種安定感,朗冶訂完了機票,卻沒有過來,自己在電腦前坐著,花哨的網頁打出花哨的光,在他臉上投下五顏六色的光影。

我其實真的沒有怪他,朱顏說得對,紅塵裏有我放不下的東西,所以注定不能完整渡劫。然而他卻對我心存歉疚,所以用討好的態度來對我,我並不需要這份歉疚,自然也不用他刻意討好。

忽然就明白朱顏的心結,就像你明明不喜歡吃香蕉,有個人卻把天下的香蕉都擺在你麵前,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我站起身,覺得有些撐,這樣遍布了紅塵凡世中煙火味道的感覺讓人有種真切的存在感,便幾欲幸福的落淚,我猶豫了一下,對朗冶道:“我想出去散散步,你願不願意陪我一道去?”

朗冶看了眼屏幕上的時間:“都十一點多了,恐怕不安全。”

看來先前的變故把他嚇得不輕,果然人就要吃一塹才能長一智。

但是我卻特別特別特別想出去走走,不想在室內悶著,這種欲望強烈的猶如百爪撓心,竟然一秒鍾都等不了。

於是我對朗冶道:“去吧去吧,我想出去走走。”

朗冶看了我一眼,眼睛裏神色莫名,他站起身,穿了件大衣,又去隔壁將我的大衣拿過來:“走一會就回來好嗎?”

我搖搖頭:“我想去酒吧,我們去酒吧吧。”

我急需一個喧鬧的環境來證明我和這個世界的聯係,這麽說太文藝了,但是我需要證明自己還活著,迫切的猶如人需要呼吸。

朗冶到底沒有拗得過我,然而小城市裏麵很難找到幹淨的清酒吧,找了半天,找到一家24小時營業的茶館,聊勝於無地進去坐了坐。

我喝著解膩刮油的紅茶,想說點什麽,然而對麵那個人異常沉默,沉默的無比嚴肅,讓我生生沒了談話的欲望,於是便默默地相對飲茶,直到把濃茶飲成清水,他才放下杯子,看著我斟酌語氣問道:“回去麽?”

我也放下杯子,抬起臉來看他:“你是不是覺得,我應該恨透了你,才是個正常反應?”

他愣了愣,臉上一瞬間有狼狽的神色顯現:“不……沒有……”

我說:“那你現在是個什麽態度?如果是愧疚的話,那大可不必,我說過了,我不怪你,這件事本來就和你沒有關係,可能如果你不插手,我早就死了。”

朗冶閉了閉眼睛,聲音有些抖:“我知道。”

知道你還給我擺一張死人臉!

我有些泄氣,索性站起身:“好了,回去吧,明天的機票不是嗎?晚睡不好。”

朗冶通知了任夏過來接機,估計在通知的時候還提點了兩句什麽,導致我下飛機的時候,受到了如同西太後出巡一樣的待遇。任夏穿的花裏胡哨,滿臉喜氣來接機,那個諂媚的表情,讓我恨不得從她臉上撕下一張臉皮來,以證明她不是邪神附體。

我其實很不喜歡這樣的對待,我想裝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但身邊所有的異常都在提示我,真的有事發生,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蘇謀換了一輛銀灰色的跑車,不看牌子也知道是個高級貨,炫富炫的很拉風,任夏一點點消掉了刻意用來遮掩容貌的小法術,炫美炫的也很拉風,我出出口的時候,就看到這兩個拉風的人一左一右排在兩邊,很畢恭畢敬地一低頭:“老板好,歡迎回城。”

原本焦距在這兩位身上的目光刷一下全黏在了我身上,各種驚訝羨慕還有不屑的,讓我很是受寵若驚。

於是我受寵若驚地走過去,挨個拍了拍兩人的肩:“不錯,都越長越俊了,很有助於咱公司形象的發展。”

蘇謀抽了抽嘴角,任夏則更加恭敬的一低頭:“不敢有負老板的厚望,在您離開的這段時間裏,我和小蘇都一直努力往好看了長。”

我也抽了抽嘴角,任夏作為一個在傳媒界這個魚龍混雜的圈子,都能混的風生水起的人,口頭功夫果然不是我這樣小小的一個個體工商戶能對付的了的。

回中友的時候路過朗冶住的小區,他就先下車回家了,任夏莫測的目光從他身上滑到我身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本以為到店裏會接受一番盤問,一路上就在構思她會問什麽話,我應該怎麽應答,還在心裏模擬了一下那個場景,結果人算不如天算,到中友門口,人家兩口子把車往路邊站牌一停,倆人都巴巴地看著我,很一致的傳遞“就到這吧走好不送”的意思。

我默默的開門下車。

任夏很喜氣洋洋地看著我:“本來該給你擺個接風宴好好敘敘別情,但下午呢約了婚紗設計師,你看,放人家的鴿子多不好,於是你晚上給我留著門哈,我晚上回去給你敘別情。”

我向她揮揮手:“我就不耽誤你珍貴的晚上時間了,你晚上還是和蘇謀敘一敘別情吧。”

任夏哈哈一笑:“那怎麽可以呢,所謂姐妹如衣服男人如手足,缺胳膊斷腿沒什麽,裸奔就不好了。”

蘇謀嘴角又抽了抽,我跟著也抽了抽,目送他倆一騎黃塵揚長而去。

一般商戶都是大年初六才開門營業,中友這會隻有KTV和電影院還在營業,襯著千家萬戶門上紅彤彤的春聯,倒是絲毫不顯冷清。

我從站牌走回店裏,這條路走了不下千餘次,熟悉的閉著眼就能摸回去,走著走著興起,索性眼睛一閉,腦子裏浮現出三維立體的實景圖來,每一處台階、垃圾桶,甚至是綠化區和雕塑,都在大腦裏一清二楚,毫無壓力的走了回去。

直到雙手摸上一處溫熱的存在,似乎是一個人。

我趕緊睜開眼。

季嫵笑眯眯地拿掉我在她臉上**的手,打趣道:“怎麽回事兒?昔年一別,你居然瞎了?”

我麵無表情道:“昔年一別,你居然胖了。”

是個女人就討厭自己發胖,季嫵這樣脫俗的人果然也不能免俗,她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遍,皮笑肉不笑道:“我們家老宋把我養這麽胖容易麽?你笑話我什麽!”

我無言以對,她目前這個精神狀況,實在是不好推測是正常的還是已經癲狂,萬一姑娘思念亡夫過度,患上什麽妄想症,那就麻煩了。

季嫵看著我風雲變色的臉,噗嗤笑出聲:“你別是擔心我精神不正常了吧,別擔心,好著呢。”

我提心吊膽地看著她,弱弱道:“一般精神病都說自己好著呢。”

季嫵看了我一會,踢了踢腳邊的行李箱:“我大老遠的來看你,卻被你懷疑是精神病,實在是太寒心了,我看以後要是來,得先去精神科開個證明才行。”

我這才看到她這身遠行歸來的行頭,不過話說回來,她實在不像是一路風塵,黑色線衣搭配朱紅色的高腰毛呢長裙,肩上披了塊厚厚的圍巾,文藝範兒十足,加上腳邊的行李箱,儼然是給衣服裙子或者箱子拍廣告歸來。

季嫵又踢了箱子一腳:“我一下飛機就奔你這來,你結果你還沒開門,冰天雪地的等了半天,還被你懷疑精神病,你今天是鐵了心不讓我進門了對吧?不進拉倒我這就走。”

我急忙拉住她,邊在身上手忙腳亂找鑰匙,邊賠笑道:“沒有沒有,就是一時沒反應過來,我也剛下飛機,腦子還懵著呢。”

季嫵拉著金屬拉杆,偏著頭看我:“去外地過年了?”

我點點頭,用電控鑰匙打開卷簾門:“去貴州了。”

季嫵率先拉著小皮箱往裏走:“玩的開心嗎?”

我臉色暗了暗,就我那個經曆,著實算不上開心,於是嘴裏亂七八糟地唔了一聲,勉強算作應答。

季嫵顯然也沒真想聽我的回答,自己樂淘淘地在店裏轉了一圈:“這麽久居然還是這麽個格局,一點創新都沒有。”說著隨手抹了一下桌子,又看看自己的指尖,嫌棄道:“咦,這麽髒,你也不知道收拾一下。”

我本來還在傷春悲秋,被這位小姑奶奶一頓連打帶消忘了個一幹二淨,很不好意思道:“霧霾大,霧霾大。”

季嫵把箱子一扔,雙手叉腰,精神頭十足地看著我:“那我們把它打掃一下吧!”

我:“……其實我本來想年後請保潔公司的……”

季嫵又嫌棄地看我一眼:“幹嘛要浪費那個錢,你又沒斷胳膊斷腿,自己打掃不行嗎?”

我覺得我眼淚都快下來了:“季嫵,你出去這麽久,到底經曆了什麽,究竟是什麽把你從一個天天穿棉群的文藝女青年,活活變成了一個雙手耍大刀的女子漢,時光你這把殺豬刀,快把我的文藝女青年還給我。”

季嫵挑著嘴角爽朗的笑了:“你要是像我一樣,爬過高山入過森林,肯定會變得更加女子漢,文藝女青年都是養在溫室裏的花朵,見風死的那種,現在沒有人保護我了,自然要自己變得強大一點,才不會被人欺負啊。”

其實不是沒人保護你,而是當那個人不在,所有人的保護你都不想要罷了。

我被逼無奈,取了一個小桶幾塊抹布,跟勞動人民季嫵同誌開始大掃除,電腦被打開,音箱裏放著風格各異的流行音樂,我倆一人帶了一個報紙帽子,邊聊天邊擦桌子掃地。說是聊天,其實主要是季嫵再說,她本身就是一個作家,又外出了那麽久,不像是以前那樣蜻蜓點水的旅遊,而是切身的經曆,加之以前封了筆,傾訴的欲望更強,說起話來妙語連珠,她一張嘴,我基本插不進去話。

好不容易逮著一個空檔,趁她去給自己倒水喝的時候,我真心實意地建議:“其實你複出的話,估計成績會比以前更好。”

季嫵放下杯子笑了笑:“我不會再寫言情小說了。”

我惋惜道:“可惜這一番高見,隻能讓我一個人聽了,我聽了還沒什麽用,一點都不能激勵起走四方的雄心壯誌。”

季嫵慢條斯理道:“你想多了,不寫言情小說,我可以寫遊記呀。”

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在我腦袋左邊放一個大大問號,在腦袋右邊放一個大大的驚歎號。

“是博客啦,之前的那個博客,原本用來連載小說的,現在用來寫遊記了。”她把抹布放進水桶裏浸水,唇角勾著神采飛揚的笑意:“沒想到點擊量竟然意外的高,最近有家出版社聯係我,想要出版我的遊記。”

我發自內心地為她高興:“果然作家就是作家,金子總會發光啊。”

季嫵笑道:“是呀,出版以後可以拿稿酬,就不用那麽辛苦地賺旅費了,還可以在這裏買套小房子,我買房為根的思想還是太重了,老覺得不在哪有套房子,就像自己是無根的浮萍一樣。”

我小小地吃了一驚:“你之前的房子呢?”

季嫵道:“賣了。”

我頓時大吃一驚:“為何?”

季嫵側頭看了一眼,眼睛裏滿是溢彩的流光,和先前溫溫柔柔的言情女作家一點都不一樣,渾身散發出一種大氣的灑脫:“因為我開心呀,當時我想賣,就賣了,明珠,你說我們家老宋換我這條命下來,不就是為了能讓我快快活活地過一輩子嗎?既然如此,為什麽我還要幹什麽都瞻前顧後,畏畏縮縮呢?”

我一時間不知如何應答。

季嫵繼續抹桌子,聲音輕快悅耳:“當時我想賣就賣了,現在我又想買,就像你現在堅持開這個賠本的店一樣,不就是為了自己心情愉快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