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馬道

白土司驚恐萬分地盯著那深淵,道:“我手裏拿著鏈子,那下麵有人在用力扯我咧,你們看,鏈子都直了。”果然,如他所說,那條鏽鏈子此時緊緊地繃在地上,絕對是下麵有東西在扯,甚至,可能是下麵的東西在攀著鏈子往上爬。

他話一出口,所有人的臉都白了,三更半夜的,他們找到了野象自盡的深淵,濃霧中那深淵底下有一個不知道是甚麽的東西在扯著鏈子往上爬,那可是無盡深淵,而且還是野象自盡的地方,大家背上都起了一陣白毛汗,全都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正當大家夥屏住呼吸,盯著鐵鏈的那頭瞬也不敢瞬的時候,鐵鏈忽然就響了,就像有人在下麵**著它一樣,那東西,很快就要上來了。

“嘩”,有人控製不住驚慌,抽出了馬刀,其他人馬上跟著抽出,全都如臨大敵地看著深淵,鐵鏈聲越來越響,那下麵的東西必定輕盈無比,才能**著鐵鏈,否則鐵鏈繃緊了,絕不可能會發出聲響來。

下麵的東西似乎不是把鐵鏈抓得很牢,不時傳來一陣指甲抓在絕壁上的聲音,咯吱咯吱的,聽得人牙齦做酸。就在馬腳子們弓起背,繃緊神經時,忽的一下,那東西竟不等靠近深淵邊上,就一躍而起,跳了上來。

馬幫圍在了一起,各自發出一聲低吼,擺開陣勢,以求自保。而對麵那跳上來的東西,顯然沒想到深淵邊上竟圍了這麽多人,一下子也是愣住了。雙方各自不敢輕舉妄動,此時馬幫已經看清了那跳上來的是個甚麽東西,隻見這東西人立而站,渾身黑毛,長臂短腿,兩眼深陷入臉頰。

那竟是一隻猴子。

馬幫徹底的傻眼了,那從無盡深淵下爬上來的,居然是一隻猴子。馬幫對猴子都不陌生,事實上,正規的馬幫在走馬時,都會帶一隻猴子一路隨行,因為傳說中猴子的祖宗曾經當過弼馬溫,主管天下的駿馬,帶隻猴子隨行,可以保證騾馬一路無恙,隻是因為他們這是逗湊幫,又無人訓猴,所以很多東西能省就省了,才沒帶猴子上路的。

那猴子自那深淵上來後,雙眼就滴溜溜地轉動,看著眼前的這群人,顯然對人也不陌生。白土司眼見這猴子正和他互相打量著,不由氣不打一處來,嘴道:“原來是隻遭瘟的猴子,倒嚇掉了白土司三魂七魄咧。”

他說得雖然凶狠,但還是不敢動手對那猴子不敬,畢竟猴子是馬幫守護神。那猴子並不怕人,就站在深淵邊上一個接一個地打量著馬幫成員,似乎若有所思,等到視線轉到女鍋頭身上時,才忽然低嘯一聲,竟迅即無比啟動,凶猛地直撲了過去。

陳秀才和女鍋頭一起站在比較靠後的地方,眼見那猴子直撲女鍋頭而來,大驚之下,火把就朝著猴子扔了過來,然後單手推開女鍋頭,馬刀橫在了胸前,一個迎風斬柳,直向那猴子而來。

那猴子感覺眼前刀光一閃,女鍋頭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柄馬刀,因為來勢太快,收不住,正撞在了馬刀上,胸前頓時開了道口子,痛得它怪叫一聲,四肢著地,順勢就向著落地的方向跑去,轉眼就消失不見。

陳秀才過去扶起女鍋頭,眾人也都圍了上來,白土司難耐興奮道:“眼見這深淵下有猴子上來,說明人也一樣能下去。大家夥收拾收拾,這就打財喜去吧。”

焦把總在一邊冷冷地道:“誰說猴子能上來,人就能下去?”

白土司天不怕地不怕,對焦把總卻是有所畏懼,見他開口,賠笑道:“怎麽就不能下去咧,這猴子手腳利索,咱們雖然手腳笨了些,小心點總不會比不過猴子。”

焦把總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道:“有些東西對猴子沒有興趣。”

白土司心下一咯噔,道:“你是說淵底下有對人感興趣的物事?”

焦把總淡淡地道:“我可沒說,好了,夜深了,不管能不能下去,今晚都不能折騰了,搭帳篷歇息吧,明日再議這些事。”

深更半夜的確實不適合做任何事,大家對焦把總的話也無甚意見,正好淵邊有如此大的一塊空地可以搭帳篷,於是就歇了騾馬,取出帳篷搭了。白土司和陳秀才按慣例拾添子燒篝火。這邊都是石峰石柱,無添子可撿,好在雨林深處,到處都有添子,兩人走到石林另一邊去瞧瞧是否石林邊上就是叢林。

他們走的方向,正是剛才那猴子逃走的方向,這空地太大,他們走了有一會兒才到邊上,空地這邊搭帳篷的馬腳子正忙著,忽然同時聽見兩人大叫一聲。

馬幫以為兩人出了甚麽事,連忙趕將過來,隻見兩人麵色呆板,直勾勾地看著前方。

在他們前方,石林的邊緣林木蔥鬱,密集的林木中間,一條小道直挺挺地射向遠方。小道以青石板鋪道,石板上坑坑窪窪,都是淺淺的洞,趕過馬的人都知道,這是馬道。這條馬道寬不過兩尺半,比尋常的馬道窄了近半,更奇的是,馬道上雖然落滿樹葉,卻並未荒廢,道旁的灌木沒有一株伸到道上來的,而是以馬道邊緣為界,就像被人伸手攔住了似的,長不到道上來。

這說明這條道上經常有馬幫經過。但是這裏是如此大的一片空地,而且深處石林,那一邊就是無盡的深淵,是傳說中的野象埋骨地,千百年來從未有人踏足,又怎麽會有一條馬道呢?

而且是從未有人知曉的馬道。要知馬幫來往行進於雨林,雖然方向目的各不相同,但主要路線卻是一般無二,隻是出了雨林才各奔前程,雨林裏的馬道馬腳子便是閉上眼睛也能走個來回,現在卻在這裏發現了一條聞所未聞的馬道,就這麽沒頭沒尾突兀地出現了,就像這條馬道是從哪裏掐一段過來放在這裏似的。

馬腳子們倒吸了一口冷氣,白土司喃喃地道:“這馬道,都跑的甚麽馬啊?就這麽有頭無尾的出現,前麵就是深淵,難道有馬幫是從那深淵下爬上來,從這走去麽?”

馬幫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全都回過頭去看他,白土司摸摸頭,道:“看我做甚麽?秀才,你肚裏彎道多,知道有這馬道麽?”

陳秀才茫然搖頭,道:“過了博南山,要度瀾滄水,蜀身毒道誰沒跑過,愣是不知有這條道,隻怕這道真是給甚麽深淵底下爬上來的東西走的。”

“莫非這道是給猴子行的麽?我見那深淵上來的猴子就從這發現上竄走了呢。”那小夥計湊在陳秀才身邊,插嘴道。他說的倒是不錯,那從深淵上竄上來的猴子確實是從這條道上逃走的,可是就算這道是修給猴子走的,那又會是誰修的呢,還有馬道上的那些馬蹄坑又是哪來的,除非,猴子也會趕馬?

想起其中的詭異處,馬腳子都是背上發涼,焦把總見大家夥驚疑不定,咳嗽一聲,岔開了話,道:“子不語怪力亂神,馬王爺雖有三隻眼,有時也當睜眼瞎。秀才,土司,你們湊緊時間拾了添子,就把火生了,其他人都回自己的帳篷去,既然眼前的事說不出個子醜寅卯,那就明日再議吧。郭菩薩,今夜你守夜。”

那叫郭菩薩的馬腳子應了一聲,各人就回去繼續搭帳篷,陳秀才與白土司雖然對那條馬道存疑,不過沒辦法,也隻得上了那道邊撿些幹的添子,那小夥計卻不隨眾人回去,就跟在兩人身後幫忙。

馬腳子們剛回帳篷地,又忽的聽一個馬腳子驚慌失措地叫道:“人哪去了?”

眾人聽他叫得淒慘,忙聚過去看,嘴裏喝問道:“張花子,甚麽人哪去了?”

那叫張花子的馬腳子站在深淵邊上,手足無措,指著眼前的空地,道:“苗苦子呢?苗苦子不見了!”

苗苦子就是在石林中被山螞蝗吞掉了一條胳膊的那個馬腳子,剛才白土司和陳秀才抬著他到達深淵邊上時,就將他放在了這邊上不遠處。眾人剛才的注意力都被深淵吸引,誰也沒去注意他,此刻想起他時,竟發現他就在這深淵邊上,不聲不響地消失了。

這下所有的人都繃直了背,一股遏不住的寒意從小腹處騰騰地升起,此處本來就冷,現在更有人兩齒打起了顫,那活生生的人就在馬背的眼皮底下被甚麽東西拖走了。那張花子見大家夥眼神不善,顫聲道:“會不會是苗苦子一個不順,掉進這淵子裏了?”

沒人去反駁他,白土司與陳秀才將他放下時,離這深淵邊足足有十來尺遠,任他怎麽翻騰也不會掉進深淵,除非剛才有條偷香竊玉的蛇過來咬了他屁股一口,才能讓他一蹦三尺。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剛才還是昏厥著的,就算真的被蛇非禮了,也隻可能昏迷得更深。

那麽,就隻有一種可能:從那無盡的深淵下有東西爬上來,悄無聲息地拖走了他。而那無盡的深淵中會藏著甚麽樣的鬼魅?

火光映照中,馬腳子們的臉色也難看如鬼魅。陳秀才和白土司抱著拾來的添子,與那小夥計一起默默無語的看著那空地,那苗苦子是他二人抬來後放在那的,現在不見了,雖說與他們並無多大幹係,但是畢竟其咎難辭。陳秀才手上青筋暴起,白土司更是把拳頭握得咯吱響,忽然一把扔掉懷裏的添子,衝到那深淵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用力將火把扔進深淵,破口大罵,甚麽直娘賊,殺千刀,最後慷慨到連自己的禦用綽號也貢獻了出去,對著深淵大罵賊配軍。

直罵得氣勢如虹,**氣回腸,此刻他氣憤間發須倒豎,真是青麵獠牙,有如鍾馗,就算有鬼也不敢來攖其鋒芒。不過那深淵也是一點虧沒吃,無論他罵得多大聲,都原封不動用回音給他送了回來。

白土司對著深淵和自己的回聲大戰了三百回合,終於落下陣來,口幹舌燥,陳秀才卻在邊上冷冷地道:“這會兒在這裝甚麽鍾馗,想想如何給自己一個交代吧,馬腳子走雨林,原本是在刀鋒上跑馬,可卻從來沒死在自己人手上呢,這回在咱們手上活生生丟了個人,馬王爺同意,老子還不同意呢。”

白土司一發狠,道:“你要怎麽的?白土司在雨林裏坑過不少人,可是也沒少救人,老子一向送佛送上天,苗苦子是我救回來的,甚麽祟物敢動他的主意,須得問問我咧。老子這就和你一起下去這挨千刀的深淵,不管甚麽祟物,白土司都請他吃片片子。”

陳秀才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對他動不動就請人吃片片子的好客不為所動,道:“這深淵挨了千刀也不會死的,倒是你,從這裏一下去,就要去見馬王爺。”

白土司忿忿地道:“那你嘮叨個鳥事,你要怎樣咧,在這憑吊苗苦子麽?可惜沒有黃紙錢,他不會念你的好。”

陳秀才眼光一冷,卻沒有看他,而是狠狠地投向了站得遠遠的女鍋頭身上,白土司見他陰冷地看著女鍋頭,不由吃了一驚,道:“秀才,你看鍋頭做甚咧,她可沒紙錢讓你燒給苗苦子?”

陳秀才陰著臉說了句:“她沒有紙錢不要緊,老子燒給她。”

話出口,馬腳子們全都大吃一驚,大家夥都聽出來了,陳秀才說的是“她”,而不是“他”,他這句對女鍋頭說的話語氣不善,秀才是馬幫的管事,馬幫上有鍋頭,二鍋頭,接下來才是管事,馬幫雖無尊卑之分,但是秩序分明,用這種語氣對鍋頭說話那就是作亂,是要被趕出馬幫的,之前一路行來,陳秀才都對女鍋頭尊敬有加,這會兒突然換了這種口吻說話,馬幫上下無不意外,全都直愣愣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