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九死

郭菩薩一路走來素來與陳秀才交好,此時見他得罪鍋頭,連忙打個圓場,道:“秀才莫胡說,苗苦子遭了不測,咱們心下都不安,這地方邪性得很,可不幹鍋頭甚麽事。”

女鍋頭臉上波瀾不驚,看不出甚麽,也沒發火,隻是把頭扭在了一邊,不與陳秀才對視,大家夥見女鍋頭被陳秀才這般頂撞竟也無動於衷,心中更是奇怪,眼裏露出了惶恐之色,這一路上,馬幫的規矩全亂了,已經有人模模糊糊的想到了其中的不對勁之處。

陳秀才深深地吸口氣,望著女鍋頭道:“眼見雨林還未走一半,既無天災,更無人禍,連打財喜的都未曾遇見,卻折了兩個馬腳子,活生生的人啊,你就全然無動於衷麽?”

女鍋頭低頭不鹹不淡地道:“這幹我甚麽事,莫非是我想麽?這追尋‘象舞’而來的主意可是大家夥自己想的,折了馬腳子我也心痛,不錯,身為鍋頭,事無巨細,都有一份責任,我向大家夥賠不是了,我實在不是個好鍋頭。”

大家見女鍋頭被陳秀才衝撞,竟主動賠不是,雖說有些不夠威嚴,但是女鍋頭本就不以威嚴立身,此時更顯寬容,隻是不知怎麽的,看她說話的樣子,眾人不僅不覺得她親近,反而更生出疏遠感來。

這一路上,女鍋頭做的怪異的事實在是有些多,首先,這趟貨走得物事實在太少了,連馬腳子的雇費都不夠,她卻招了這麽多人組逗湊幫,大家都是趕過馬的,自然知道要帶多少物事才能有利潤,不過由於此次趕馬貨物全是女鍋頭的,馬腳子隻是幫忙趕馬,賺腳料費,所以雖然奇怪貨物少,卻沒有人去問原因;其次,馬幫行走坐立皆有規矩,出門要嚴格挑日子,以一二六八為上,而女鍋頭卻急不可耐,人馬齊了後就在初三上了路,這是逢三死,逢四喪的大忌日子;再有,就是出門沒問雞頭卦,連草鞋卦都沒問,致使馬腳子們心中無底。

所謂雞頭卦和草鞋卦,是馬幫臨行前用來以示凶吉禍福還有去向的。雞頭卦,是出門前要宰隻大紅公雞,示意此行有紅(紅利),有雞(機會),由鍋頭將雞頭剝開,看雞頭的齶骨、舌心軟骨的情況,預測凶吉和能否找到銀錢。草鞋卦則是由馬鍋頭將一隻新草鞋向上拋起,正落為吉,鞋頭指示應走的方向,反落為凶,暫不出門。

再有,就是白土司這賊配軍屢犯馬幫規矩,但是一打、二罰、三開除一樣都沒落到他頭上,女鍋頭如此優待他,不知是出於甚麽原因,要說白土司是她相好的?這連馬幫裏那匹花腳母馬都不信,因為就算這賊配軍變作一匹公馬,那花腳母馬都看不上他。

那為甚麽女鍋頭會對白土司如此容忍?

陳秀才見女鍋頭應聲,深深地盯住她道:“你將我們帶到這個地方來,究竟所為何事?”

女鍋頭眼裏閃過一絲異色,道:“秀才這話說得可不對,怎麽是我帶大家到這個地方來的?”

陳秀才道:“逗湊幫從拚組之日起,就不按馬幫規矩走,原本我覺得就逗湊幫而言,這些規矩可有可無,以為是自己多疑了,直到我們在蜀身毒道上走著,你說你前次走馬發現了蜀身毒道的分支,可拉近不少距離,拉我們與你一同偏離了蜀身毒道,然後怪事就頻頻發生,先是以為遇上了‘趕馬十年,亂象一夕’的‘亂象’,後來焦把總又說不是‘亂象’,而是‘象舞’,引誘得眾人一起來尋象牙穀,卻到了這樣一個陰冷的地方,雨林裏竟有如此陰冷之地真是聞所未聞,然後那些大得邪性的山螞蝗就出現了,所有人都驚慌失措,隻有你淡然不驚,就好像早就知道這地方將有山螞蝗一樣。”

他說起時,眾馬腳子才幡然醒悟,剛才在石林那邊,所有人見了那幾近成妖的山螞蝗都是大驚失色,隻有女鍋頭淡然自若,要說她在馬道上見多識廣,處變不驚,可馬幫裏哪個不是跑了數十年馬的?現在想來,這女鍋頭果然有些異樣,就像早知道會出現那些些滲人的東西一般。

馬腳子們望著女鍋頭,眼神都有些詭異,他們在雨林裏跑馬,早做好了有一天要見馬王爺的準備,可是誰要想哄他們上黃泉道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不過馬幫裏終究是以鍋頭為大,他們雖對女鍋頭起了疑心,也隻是放在心裏。

女鍋頭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卻沒有開口說話,陳秀才看著不語的女鍋頭,輕歎了一口氣,道:“老子隻是有一點不明白,馬腳子們都是窮措大,你費盡心思誆我們到這來有甚麽用意?若說打財喜,這馬幫貨物皆是你自己置辦的,若說謀人命,我們都與你近日無怨,往日無仇,就連人都是你臨時召集起來的逗湊幫,老子實在想不明白你究竟有甚麽圖謀。”

女鍋頭臉上神色不變,就像對陳秀才那一番話聽而未聞似的,隻是眼神穿過眾人,直勾勾地盯著遠方,竟是看得出神了。不過陳秀才這番話,卻又把眾馬腳子說得疑惑起來,這般分析下來,女鍋頭似乎真的沒有任何誆他們的緣由,況且這趟馬跑下來,不管有無利潤,都要算馬腳子的腳料費,她這又所為何來?

女鍋頭被陳秀才質問,臉上終於有了表情,隻是這表情卻恁的怪異,一會兒似乎狂躁,一會兒卻又疑惑,到最後,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臉上的恐懼,那是一種撕心裂肺的恐懼。

她的表情怪異,整張臉似乎都扭曲了,看得人心中一緊,都有些喘不過氣來。眾人都被她臉上的表情弄得心中忐忑,卻沒人敢再去問她。

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焦把總忽然淡淡地道:“鍋頭一直不語,也不給大家夥一個交代,莫非是想就此‘解排子’麽?”

此話一出,馬幫皆驚。

所謂“解排子”,就是散夥,博南山上兩條船,一條要下瀾滄江,一條行在馬道上,馬幫在雨林裏闖**,就如木排子在瀾滄江上飄**,凶吉禍福難料,一個馬腳子就是一根木頭,須要綁在一起才不會被大浪打沉。“解排子”乃是馬幫大忌,所有馬幫,不管是正規幫還是臨時的逗湊幫,隻要一起上了路,就等於在馬王爺麵前立了狀,禍福同心,故而馬幫“八不準”裏有一條“夥伴不齊,不準走”,而一旦“解排子”,就是背棄了在馬王爺麵前的盟約,要永遠被馬王爺摒棄,從“解排子”的馬幫裏出去的馬腳子,任何馬幫都不敢收留,因為一旦收留了,就要分擔他的罪過,自絕於馬王爺。

眾人聽原本一聲不吭的焦把總忽然扔了這麽句話出來,都是驚得不敢動彈,齊齊去看女鍋頭。女鍋頭本來表情扭曲,聽了焦把總的話,臉色卻又一變而為淒涼,嘴唇哆嗦了一下,想說甚麽又沒說出來。

顯然女鍋頭這一趟馬走得絕對是詭異了,隻是她不說出來,眾人也無從猜測,焦把總斜斜掃視了她一眼,凜然道:“鍋頭,你出腳料費請了我們這些馬腳子不假,原本咱們也該一條心為你趕馬,隻是如今你故意領著我們走上這邪性的路,轉眼折了兩個馬腳子,馬腳子雖是窮措大,可也是活生生的人命,若你說不出子醜寅卯,姓焦的就此解了排子,自絕與馬王爺,也不敢領著人往絕路上走。”

女鍋頭見他說得決絕,眼裏竟露出一絲哀求的神色,道:“把總和秀才怎麽如此肯定是我把大家夥領到這邊,我可未曾說過一句要往這邊趕的話,可不都是你們自己要尋‘象舞’的麽?”

焦把總歎了一口氣,道:“你雖未說過一句,可是自從你帶著我們走上這所謂蜀身毒道的分支,就又是‘亂象’,又是‘象舞’的,怕是算準了馬腳子們貪圖象牙,會一路追來,還有,你可記得在追尋‘象舞’來的路上,你掉的那包裹,裏麵邪性了,居然有一件棉襖,這種天氣在雨林中帶棉襖,顯然你早知道會有這麽一段陰冷的路要走,但是又不敢拿出來穿,恐怕你買的時候乃是下意識想起有這麽一段陰冷的路要走,故而隨手就買了,等到帶來了才想起不能拿出來穿。我說的對是不對?”

眾人恍然大悟為甚麽她的包裹裏會有一件棉襖,對焦把總的話早信了八分,女鍋頭看著他,苦笑一聲,道:“我算得再準,到底瞞不過你和秀才。”

她這話一出,就是承認了陳秀才和焦把總的質問,是她故意把馬幫帶到這條路上的,就是說明知這條道上會死人,她仍舊領著大家夥來送死,馬腳子們眼裏已經露出憤懣的神色,群情激奮。

陳秀才接口道:“其實自打這趟馬開始走,哪個有眼的看不出這趟馬走得詭異,隻是大家夥沒往裏深想,不知趕的竟是沒命的馬。”

女鍋頭環視眾人,一字一句道:“沒錯,是我處心積慮要把大家夥往這條路上帶,但是,既非為財,也非謀命,而是……”

她說著,忽然做了個誰也料不到的舉動,直挺挺地向著眾人就跪了下來。馬腳子們頓時懵了,從來沒聽說馬幫中馬鍋頭會向馬腳子下跪的。

女鍋頭神情悲傷,跪在地上“砰砰”就磕了兩個頭,然後抬起頭,道:“我此舉既非謀財,也不圖命,而是請諸位幫我,”她深深吸了口氣,才決然道,“救人!”

救人!此話一出,馬幫大愕,女鍋頭費勁心思把他們帶到這裏來,不惜折了兩個馬腳子,竟是為了救人,這條路上有甚麽人可救,這要救的又是甚麽人?

焦把總和陳秀才互望一眼,眼裏閃過一道光,異口同聲道:“馬幫!”

女鍋頭點頭道:“不錯,就是馬幫,我的馬幫。”

白土司眼見他們三人一番問答,又扯出許多事來,早就不耐煩了,跳出來問道:“你不是說你那馬幫在雨林裏遇上了打財喜的,全都吃了片片子麽?”

女鍋頭轉向他,臉上居然帶上了淚珠,答道:“那是我編造的,其實我們根本就沒有遇上打財喜的。”

“那馬幫?”白土司聽了,仔細一想,不禁駭然道。

“不錯,馬幫正是踏上了這條路,總共三十九人,在路上死了十一個,除我之外,還有二十七人,不知所蹤。”女鍋頭神色嗆然,還帶了一絲無法壓抑的恐懼,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甚麽樣的事才會讓拳頭上立人的馬幫鍋頭恐懼如斯!

“那十一人,是怎麽死的?”陳秀才刻意平緩了一下情緒,緩緩問道。

“除了有兩人死於山螞蝗,其它九人,盡皆死於蹊蹺。”女鍋頭想起往事,眼裏又流露出不可抑製的哀痛,和那抹殺不掉的恐懼,看得眾人都是膽戰心驚。“除了蹊蹺二字,實在不知如何敘述他們的死因。”

白土司聽得心急,正要插嘴問她那九人死得如何蹊蹺,陳秀才卻搶先開口,他不問那九人死因,反而問道:“不用說,這裏你是早來過了,既然你口口聲聲說將咱們帶到這裏是為救人,那且問,這人如何救法,你不是說那餘下的二十七人已經不知所蹤了麽?”

女鍋頭道:“那二十七人不知所蹤不假,但是我卻知他們是在哪裏不知所蹤的。”

“哪裏?”焦把總問道,大家夥都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投向了那無盡的深淵,要說此處險要之地,非這個深淵莫屬,加之馬幫既然是追尋野象埋骨地而來,那麽自然是因為貪圖象牙而下到這深淵裏才遇到了不測的。

誰知女鍋頭並不看那深淵,而是目光如炬,炯炯地穿過了人群,看向了深淵的對麵,手一指,道:“他們是在那條道上不見的。”

那是那條狹窄而詭異的的馬道。這下又大出眾人意料,那條馬道雖說奇怪,好像是被誰隨手從哪裏掐一段過來放在這的,但是畢竟一大幫子人,怎麽可能在道上走著走著就不見了呢?

“那馬道上並非隻有路,”女鍋頭深吸了一口氣,道,“除了死於山螞蝗的兩個人,其它九人也是在那條道上,蹊蹺地死掉的。”

“你老說甚麽蹊蹺咧,到底怎麽個蹊蹺法你倒是說啊。”白土司的胃口像條貪吃的魚,被女鍋頭拿著餌調戲了半天,早按捺不住,急忙忙地開口問道。

女鍋頭奇奇怪怪地看著他們,又是半天不說話,最後才身子一抖,似乎想起了甚麽撕心裂肺的事,然後說了句話:“馬王爺來了。”